清晨8点半，9๗个小时后。一些时&#。广场上出租汽，一些时间喝水和观景，
乘客不多。我在ั，生意寥寥，低矮旧ງ楼被雨水洗。下车，出地道。出站口两ä扇敞开木门，一角灰白色天空。暮色四起。一些时间睡觉，火。正是北方黄昏时候，路边耸立广告牌上，词汇带有时光倒退30年的落伍气息。知道来到เ正，我的精神一振。
在广场。我拖着背囊搭上一辆出租车。歧照本地人。
司机，很多有一张长形脸，眼角细长，颇有古风。圆脸和方脸很少。经历多次动荡变迁之后，岐照被强行赋予偏激的想象和论断。他们有狡诈的骗子、案犯，在其他省份名声不佳，备受排挤。当地人同时保持古都大气风范。踏实，淳朴，习俗中诸多风雅之意。这令人费解，除非亲身经历，否则歧照人始终是一个传说式误会。
出租车在街巷迂回穿梭。新区在城外田野开发，矗立起崭新高楼，大多是政府和机关单位。老城区落魄困顿，人口密集，市井气浓厚。居民楼阳台堆满生活杂物，晾晒各式衣服，摆放凋谢的植物。泥地街道，老人把婴儿放在竹制ๆ推车中，在汽车开过的飞扬尘土里走动。妇女穿着睡衣提着塑料é袋购买食物回来，头发没有梳理，脸色晦暗。男子在路边修理铺污水旁边昏昏欲睡。
预定的旅店清风楼ä，一家老店。沦落为蜗居在老城区角落的廉价旅馆，早已๐徒有虚名。窄小巷๕子中ณ的灰白色混凝土小楼，如同所有以临时心态搭建的建筑，苟且度日。接待处服务员，胖而迟钝的中年妇女，磕瓜子看电视面无表情。走廊上铺陈一条化纤地毯，大红色触目惊心。也许从未得着过清洗。
据说歧照人的固执，在于不管这座城市被战争或洪流毁灭过多少次，他们都会凭借记忆在每一处确定过的位置上，重新建筑，把它复原。这意味清风楼旅馆虽然旧貌荡然无存，不再回复当日风情，但位置却可能没有丝毫偏差ๆ。我选择住到这里，也不过因着一种天真的憧憬。以为自己对这座城市的想象，将以一种准确无误的空间感重新构建。
用钥匙打开门。2๐0平米房间，单人床，写字桌，一把椅子。墙面粉漆剥落，悬挂一幅黑白照片复印作品。往日歧照旧貌：底矮小楼ä，小街道骡马拥挤，各类挑担或步行的路人神情木然。卫生间抽水马桶污迹斑斑á。搪瓷浴缸和浴帘余留暗色污斑，是血迹还是呕吐物无从分辨。盥洗池镜子边角碎裂，我伸出手掌，擦去镜面薄薄一层尘土。打开临河小窗，外面是流淌的桂河。一条黄昏暮光中平静无波的大河，闪烁隐隐波纹，呈现闷浊灰绿色。
清风楼往昔的雕栏画阁邀请昂贵的工匠精工细作。门前用时鲜花束搭起巨เ大花架。走廊上悬挂纱质灯笼，布满奇花异草。严格挑选过的茶和酒，令人流连忘返。歌伎年轻貌美，技艺精湛。客途中的旅人，所得慰藉不过如此。人生短暂，快乐难求。欢歌轻舞，且度今宵。一座酒楼ä曾集中汇聚人对现世所能持有的欲望和热情。
如今。往昔荣华和风情烟消云散，一去难回。
它成为藏污纳垢之地。
2
每一个夜晚。夜半时分，过道里有高跟鞋和杂乱ກ足音移动，年轻女子如同鱼儿畅游在夜色里。长时间封闭无声的房间，此刻释放出喧杂声响，争执，殴斗ç，交媾，粗暴碰撞，吃吃笑声，歇斯底里的大声叫喊，酗酒之后男ç子的呓语，不明所以的哭泣，起哄，呼应…从不安宁。如同一处树木幽密野兽出没的森林。一片空旷无际风声呼啸的沙漠。夜色点燃簇簇燃烧火苗，以炽热骚动，突破白日庸碌乏味。
即使有人在走道里疾呼救命，或有女子大声惨叫，也从不会有人出来察看或试图阻止。我在枕头底下藏了一把水果刀。当然，半夜如果门外有持续轻声敲门，只能ม屏住呼吸不发出任何声音。
在这样的处境中，于某天深夜1้1点43๑分，我依旧ງ在电脑แ上清晰打出第一段文字：
当她感觉自己逐渐老去，如果试图分辨与以往最为本质的区别，无非是看待事物眼光的发生变化。仿佛突然之间眼睛被擦亮。有人这样比喻年龄跨越过3๑0岁的心得。以此看见幻象以及妄想的无处不在，看见事物在一种慢慢毁坏过程之中ณ。毁坏到一定程度，虚空破碎，单纯完整的初ม始再次呈现。这是一次漫长的周而复始的循回，其长度和密度超越人所能计算。这是属于时间的奥秘。
3
写作具备一种与个体之ใ间密不可分的危险关系。
写字楼白领，办公室里热火朝天，一旦ຆ打烊，即刻๑回归日常生活，与工作撇开瓜葛。写作者，在写不出任何一个字的时候，生活也只为写作而存在。即便没有在书桌前打开电脑แ，独自在街巷游荡无所事事，做着一切琐碎事务，一个写作者的躯体、心、头脑แ，仍与内心那团簇簇火焰互相纠缠、联结、搏击。
这是一种即使没有工作姿ู态却无时不刻在工作的人。
写作性质，使它的从事者注定被搁置在结构化社ุ会机制之外。他们独自工作。这是一种孤独的处境。关于孤独，有个ฐ日本禅师比喻，它是习惯每天早上洗冷水澡的人，打开水龙头接受第一次冲击时仍会浑身颤抖的激灵。是这样的存在。与它迎头碰撞心有戒备，不会消亡，不会麻木，也无法回避。
在被长久的孤独冲击和与之默默依存的过程之中ณ，我看到面容呈现变化。眼神，唇角，表情，举止，线条和轮廓，一种持续的缓慢的最终鲜明确凿的凸现：抑郁寡欢。格格不入。对峙。退却。
有3年时间我无法写作。无法在电脑里打出完整的一行字。远离人群，也几近被世间遗忘。
当我开始质疑写作，其本质是一种自我怀疑ທ。也许，我觉得自己老了，喜欢旧的逝去中的事物，喜欢复古的端庄和单纯，不接受新兴改造、科技、俗世愉悦、衍变中的价值观、时髦、流行口语…所有被热衷被围观被跟随的一切。也不信服于权威แ、偶像、团体、组织。周遭种种，令人有错觉，貌似精力充沛更新า换代，内里却是被形式重重包装的贫乏和空洞。
作为ฦ一个写作者，我承认自己兴趣狭隘。在出租车上如果听到电台播新闻，一定要求关闭。我不关心前赴后继与时俱进的一切。略带封闭的生活有其必要，从而过滤掉多余的资讯、概ฐ念、观点、见解，及一切以种种面目出现的俗世方แ式和规则。物质再昌盛，科技再发达，不能让人感觉到作为ฦ自我存在的真实质地。人类虽试图做出种种狂妄和幼稚的逃避，但地球上任一区域的人，不管他在摩登还是在天涯海角，在生命存活前提下，必须ี关注的问题，只能ม是如何发现并面对自我结构的真实性。
大而无当虚假繁荣虚空破碎的一切，只是表相和形式，不是根本和方向。也许可以用来填塞时间的缝隙，却对心灵没有引领。个体因为ฦ缺少安全感，趋向由á集体和操流中隐匿和消亡自我，究其实质是一种意志和独立性的虚弱。
虽然置身貌似喧杂沸腾的时代，我是职业作者，却在一段时间里完全失去方向。不知道该怎么写，写些什么เ，以及为什么而写。这三个问题足以让一个钻牛角尖的写作者颓唐营生，无所作为。这证明很初级的一个道理：人其实最终只能被自我打败。
4๒
我的自我迷失于对这个时代的惘然和不相宜。那段时间，无所事事，所能做的事情惟剩ທ下阅读和走路。
埋头于一堆古书之中ณ，都是死去的人留下的文字。风俗，人情，工艺，建筑，戏曲，诗词，，医药，传奇，食物，纺织品，街道结构…竖排繁体的旧书藏匿被扫荡的时间，如同一次殊遇，进入深邃严格具备想象力的文字之ใ中。进入它所建设和构筑的世界ศ。此中具备优雅而笃定的当下感，妙不可言。这乐趣持续如此长久，仿佛可以与人世隔离。如同一艘渡船，从此地到彼岸，获得一处空间。来自午夜床边一册发黄书籍，来自所有古老的旧的事物。
我怀疑自己曾在那ว些世代里生活过很久ื，轮回多次。它们的讯息余留แ在意识里，是深埋的没有知觉的矿藏。寄生的肉体则如大海中ณ漂远的空瓶，不知归处，一无所用。在所置身的时代，我像一个来到เ异国他乡的人，没有根基，没有找到故乡，却渴望真实的美的存在。哪怕它是破损的，受伤的。
比如，一座被废弃的城。在故纸堆中ณ打发时日。然后在行囊里塞进一份地图。
歧照。地图上描出它的位置，一座位于平原地区果核状地形的城市。一千年前，地球上最为ฦ繁华隆重的一座城。生活其中的人民，拥有清雅简洁的高标准审美，出神入化的手工艺技术，灵活而公正的商业体系，以及对所创造出来的富裕ษ生活极度纵情奢靡的享受心得。即使来自西半球遥远他方的旅๓行家，抵达此地，也惊叹于它所带来的目不暇接和内心震撼。
这座东方แ城市，洋溢尘世烟火安稳富丽的气氛，是人的乐园，美的迷宫。同时，它如同一枚在腐烂之前熟ງ透精满的果实，散发出竭尽全力山穷水尽的芳香，知道自身在时间剥ຓ落中摇摇欲坠，朝不保夕。
古都，最终将以死亡的形式存在。断ษ绝改造的通道，停滞不动，以不进则退的方式存在。歧照与其他小心翼翼呵护维持的古都不同，它是一个被摧毁的不复存在的城市，只留แ下一个地点。它被战争洗礼，被河流泛滥大水反复淹没。河水退却之ใ后，淤泥把整个城市封存。新的建筑，在旧的尸体上重新营生。像一个容器，换了无数种的酒，液体漏失干涸ຈ，连气味也已嗅闻不到，坚不可摧的容器却依旧存在。
一座被放弃的城。一座空城。它承载过的生活被推向岁月深处，推入恒久虚空。一座城市，一个时代，一群人，因缘聚会，在一个时空点上注定被破坏。这是他们共同的前途。
他的美荣都像草上的花。草必枯干，花必凋谢。
5
抵达歧照。计划ฐ很久ื的事情。没有比在一个ฐ落魄古都中写作更为适宜。写作本身，和一座老城的湮没，具备相同的属性：拥有被时间反复埋葬真相不明的过去。现在行进中的挣扎、困惑和停滞。未来则呈现无所归宿的白浪ฐ茫茫。
在欧洲或其他地方，我不曾感受老城具备这样的惨烈美感。五六百年前的建筑坚固壮美，时间淘汰的是人，不是人所创造的文明。这是一种气定神闲。歧照与之相反，不断处于摧毁和重建中，置身在焦躁粗暴的节奏中。也许生活其中的人具备游牧民族的特质，只愿意把命运携带在游弋肉身上。从不安宁，也不对超越世间的秩序顺ิ服。
曾经，我觉得威尼斯是一座颓废而美的城，对它心生向往。城市每一年都在倾斜ฒ、堕落、向海洋移动，最终会被海ร水覆盖。后来，我觉得，真正的颓๙废和美，不是被消灭之前苟延残喘的存在，而是被清除之ใ后，无数次重建和改造之后，面目全非却轮廓完整的一具残骸。
这是一种被损伤的美。
无可置疑。那是歧照。
6
我置身于这个被损伤的容器之ใ中，在一个累积陌生人分泌物和微小物质，储存他们的气味、欲望、回声和记忆的旅馆房间里，开始写作新书。
窗前摆放一张油漆斑á驳的写字桌，堆积书籍、茶杯、烟灰缸、香烟、酒瓶、本子、各式手写笔、粘贴纸、水果和巧克力。我不吃其他零食，对食物没有多余欲望。作息规律，清晨6๔点起床，在隔壁小摊喝豆浆。早餐是一碗热粥。回到房间，开始写作。中午叫餐进房间。午后小睡20่分钟。再次工作到下午6点。期间喝很多绿茶，抽很多烟。
出门吃晚饭。围绕旧城区长时间步行。有时去装修艳俗的酒吧，喝一小杯当地产烈酒，看本地人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唱卡拉ok大声嘶吼。深夜回到เ旅馆，在锈迹斑斑的小浴室里洗热水澡。卫生间热水充沛滚烫，长时间用喷头冲洗头发、背脊、肩头、腹部ຖ、腿和脚。孤单的身体缺乏碰触和爱抚，如同长出森森浮ด萍的池塘，内里沉寂停滞。我想大概可称之是一种腐朽。在生活和工ื作中，我会混淆自己的性别。有时觉得自己是一个男性和女性的体。有时则觉得失去性别。
最终把清洁之ใ后的躯体投入床垫生硬的单人床上，在以上种种重复行为的循环之后，又度过一日。
焦虑和失眠，有时会让我每天抽掉两包烟。咽炎，扁桃体炎，鼻炎，支气管炎频繁发作，但这无法使我说服自己戒烟。人若开始惜命，就是堕落，这是一个ฐ男ç人对我说过的话。当时我去采访他，他分给我一根香烟，说，你不戒烟吗。我说，不。他说，好，你将始终年轻。他是一个ฐ过气的电影明星，会写诗歌，组过乐队，有严å重抑郁症。半年后，他选择坠楼身亡。身体由á28层以自由落体姿态降落于一辆吉普车车顶ะ。当场毙命。
我不知道自己在此地将停留แ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不知道如何才能走到世界ศ的尽头。
这座城给予我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它的气息和节奏，带来的起伏和脉动，与我内心沦陷保持一致。也许我的人生，也需要必要的挖掘、清理、弃置。我知道自己失败之ใ处。
7
有时阅读到深夜。读《太平御览》《搜神记》《聊斋志异》《古诗源》《礼记》…找寻偏僻名词，沉溺于诡异想象。这些文字被阅读之后，有何用处，又将去往哪里。我即便内心困惑但其实也并不关心。因为内心知晓，它们和我所置身的现实已๐毫无关联。
长时间关闭手机。睡觉前打开一次。除了专栏催稿、出版社编辑询问、公寓物业通知领ๆ取挂号信，没有人试图联系或问候我。我的私人生活领域是一片荒地。没有朋友，没有活动，没有互换，没有交际。在不是必需的时候，我不找人，也没有人找我。在内心，我习惯对人产生的，更多是一种观察本能而非实在的兴趣。
人若被世间遗忘，一定同时也在选择遗忘世间。成为一个无话可说的人，并使之显得合理。渐渐觉得语言无用，惟有行动值得关照。只管专注单纯去做，不问其他。写作时键盘在手指下弹动，心中句子源源不断流出。仿佛肉身是某种电源和能ม量的接受转换放射器。
我不觉得写作是一个ฐ纯粹的大脑活动，以理性、技巧ู和勤奋就得以生长。事实上它是并且只能ม是生命秩序给予的指令。我用3年时间设置疑问，最终明白写作是一种任务。它需要我。我则经由它的道路在世间找到เ一席之地。它成为ฦ生命的一个仪式和象征。
我想，如果没有写作，我在这个ฐ世间其实并没有栖身之ใ地。
除去写作，我的生活空无一物。
8
在歧照第7日，收到一封电å子邮件，来自陌生女子。她住在澳洲布里斯班附近朗霞小镇。丈夫是当地人，两个混血孩子的母亲。她自称是我的读者。
我在厨房餐桌上写这封电å邮，灶上炖煮为晚餐准备的食物。孩子玩累็休憩。暂时得以离开琐碎家务，留แ出小段时间写邮件给你。窗外望出去是朗霞特有的蓝天，远处山脉露出峰顶，河流贯穿田野。古老橡树如同绿伞撑开在原野边际。我住在此地已有5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