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鹤和小环看着保卫干事把张俭押进大屋。输定了，张俭的事故使他的厂丢。张俭醒来头一件事就是拧开，厂里正在跟兄弟厂竞赛。在张家门外围成个半圆，邻居们。这个新习惯代替了á，闹了三年ธ。他面前的菜还堆得高高的。小环于是学上海家属，夹一块肉往小彭嘴上送：“勿要客气呀！猪都给你杀了……”
屋里的收音机响了。保卫干事告诉张家两个女人。
小彭喝了两杯酒。眼神有点凶了，给他养成的好习惯就是戒掉了过去的坏习惯：抽烟、喝酒。马上买了ฐ，他去年涨工资。
他那只一直想瞅空窜出去的手也瘫了，松软地搁在自己两个大腿上，多鹤是哪里人不好。手汗慢慢洇湿工作，偏偏是日本人？他和一个ฐ日本人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看电影，他竟然去揉捏日本女人的手……
从百货公司背面那扇门又传来花鼓音乐。二孩拖起小彭就走。
小彭在技校时读过几本小说，他对多鹤绝不像少剑波对小白鸽，也不像江华对林道静，多鹤对于他。是个ฐ具有巨大的神秘吸引力的怪物。她的口齿不清、脚步奇特、惊人地天真都是她神秘吸引力的组成部分。有时小石和他怀疑ທ她智力发育不良，但一看她的眼睛，那怀疑就立刻被驱散：她不仅智力健全，而且相当敏感、善解人意。
多鹤笑笑，直摇头。小彭发现小环和多鹤说话就不那么快嘴快舌，一字一字细细地咬。
她怎么会想到，那个少女多鹤竟然是在朝这几百幢一模一样的红白相间的楼群里跑。往一个ฐ她得而复失的中国男人怀抱里跑，往这个心碎的夜晚跑。
“问你，小朱，多大了？”
他知错了。他伤了她的心。
两人伏在地上，手电的目标就小了许多。张俭向靠在枪架上的道具枪移了一步。然后他的大长腿一伸，够过来一块压幕布的铁块。手电光追过来已经晚了，张俭已经把铁块抓在手里。
小环前脚走，多鹤后脚便出门了。
他们的眼睛对上了，都吓坏了。他想，在认识小环前，他恋过哪个姑娘吗？他在看唱戏的时候，对某个小旦有过男人们都有过的非分之想吗？他怎么了？会对一个他认识了年的人这样心跳？那就是说他没认识过她？她能看出他的心跳，她也在心跳。
“没烫着。”他说。其实烫着了指头尖。
她从来没有注意连衣裙是什么时候扯烂的，鞋子是什么时候穿飞的，那便宜鞋子有足够的理由那么เ便宜：布鞋底被作了弊，里面是硬壳纸。她只注意到自己的胸一天天没了分量，没了原先的圆润。她走，得疯了一样。这一对没了分量的是怎么了？它们在干枯吗？她最终把两个干枯的给她饥饿的孩子们吗？就像所有代浪村的母亲们，干枯龟裂的不再能堵住孩子们的哭喊。
多鹤不讲话了。
他挨着她躺下来，头抵着她的腰。她的手伸到เ他头上，摸摸他的头发。这两年她常常有这种体恤、照ั料的动作，多少有点老三老四，把他当成个晚辈或者兄弟。不过这时候她撸他头发的动作特别ี让他舒服。他睡了一个又短又沉的觉，醒来满心澄明，好像很久ื没这么精神充沛了。
小环瞅准一个空子，从张俭手里夺过二孩。她知道她这时拉也拉不住，多鹤成了人鬼之间的东西，自然有非人的力道。她只是忙着把桌上的剩茶、冷菜挪走，减低这一架打出的损失。换了小环她不会打这男人，她就用他剃๙胡子的小刀在他身上来一下，放放他的血。
小环仰着圆脸盘。像是在骂南墙那ว边的某人，一面从箱子里拿出出门的小花布坤包、花布遮阳帽。
如果什么都能重来，如果没有一场战争和日本人在中国畜牲了那么多年，张俭会娶ດ多鹤的。他不会在意她是哪国人。
“以后不许说那句话。”张俭轻声地对丫头说。
多鹤的全破了。她的母亲就这样把她生到เ地球上，那ว么甘心地忍受一场超过死的疼痛，就因为她要生出一个自己至亲的亲人。
蓝紫ใ的天在她眼前明一阵暗一阵。疼痛过去了，她的脸冷冰冰的，汗珠在她额上像一层冷雨。她侧脸看看旁้边的石沟，要她跨过这道哗哗作响的水，等于要她跨过长江。
当晚小环带着丫ฑ头回来，一听这消息扭身又出去了，一边小跑一边说她打酒去。晚饭时三人都喝得满头汗，小环还用筷子头蘸了酒不断点在丫头舌尖上，丫头的脸皱成一团，她就仰面大笑。
“光荣牺牲了？”二孩妈的脑子跟这种消息和名词差着好几个时代。
“是。”
想到这个“该”字，二孩心里疼了一下，不知为谁疼。为多鹤疼，还是为他能ม对多鹤这么个可怜女子发这样的狠而疼，还是为ฦ他自己้和小环疼。没有日本兵追赶，小环不会跳到牛背上，让牛摔下来，把他们的儿子摔死。小环说得对，多鹤欠她一条小命。至少是多鹤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同胞欠小环一条小命。
“张站长买回去那个ฐ日本小娘儿们哪儿去了？咋老不见她出门呢？”
“叫——张淑俭。”张站长说。
这时二孩走到เ安平镇的小学校门口。时候还早，学校操场上空空的。他完全不指望任何收获地向那个校工ื打听了一句，是否见到一个日本女孩子走过去。
“谁说要休呢？我们是那种缺德的人吗？”母亲说，“我是说朱家四个闺女，数小环嫁得好，是他们怕咱们。”
二孩妈对二孩摆摆下巴，叫他跟她去。二孩跟母亲进了伙房，看见一大碗高粱米饭上面堆着酸菜炒豆腐。母亲说送进去的一碗蛋汤她眨眼就倒进肚子了，直怕她烫烂了嗓子。二孩妈嘱咐说：“你叫她慢点吃，锅里还多！”
这时二孩妈在堂屋叫：“二孩！二孩呀！”
他成了一大团再也讲不清的道理。他能做的就是紧ู紧抱住这个ฐ冤家，这个冤孽送来的女子——她怎么老像一个大了没长成女人却长成胖女孩的少女？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恶吻过她了。真地成了两个发生了奸情又谋害了眼证的天涯情侣？真的是偷渡到了彼岸之后紧紧抱成一团？似乎真成了这样，从多鹤感激流泪的脸上，他看到这样一个故事。他们抱着，因为躲过了天打五雷轰。
他们抱着。也是因为丫头要上天了，丫头凭她全市最好的品德、最好的眼睛、最好的身体要上天了。他们抱在一起，要自己้和对方一再意识到，那些个ฐ“好”是丫头从他们这里各拿了一半。
他使劲亲吻她。多鹤被他吻得快要憋死了。终于，他停下来。她透过泪水看着他。她头一眼看到他，淡褐色雾霭——装着她的麻袋就像罩在她身边地淡褐色雾霭。她给搁在台子上面，他是从浅褐色地雾霭里向她走来的。他个子高大是没错地，但他没有大个子人的笨拙；他的头、他的脸也没有一般大个子人的比例不得当。麻袋被他拎了起来。她蜷缩麻木的腿和冻僵的身体悬起。随着他的步伐，不时在他小腿上碰一下。完好的麻木被破坏了。随着他的一步一步，疼痛开始苏醒，开始在她血肉里游动。疼痛成了无数细小的毛刺，从她的脚๐底、脚๐趾尖、手指尖、指甲缝往她的臂膀和腿里钻。他似乎也意识到苏醒的疼痛反而不如麻木，便把步子放得平稳了些。他拎着她，从乌黑一大片肮脏的脚之ใ间辟出一条路，她突然不再怕这些脚，不再怕这些脚的主人发出的嘎嘎笑声。这时听到一个老了的女声开了口。一个老了的男声附和进来。牲口的气味从麻袋的细缝透进来。然后她给搁在了车板上。牲口在鞭子催促下跑起来，越跑越快。一只手不断上来，在她身上轻轻拍打，雪花被那只手掸了下去。那只手老了，伸不直，掌心很软。五十多岁的老母亲的手，还是六十多岁……车子进了一座院子，又是从浅褐ຈ色的雾霭里，她看见了一个ฐ很好的院子。房似乎也很好。她被拎进了一扇门，从雪天直接进入了夏天。温暖呼呼作响，她浑身解冻，疼痛在她全身爆裂ฐ开来……她醒来时一双手在解麻袋的结，就在她的头顶ะ。麻袋从她周围褪下，她看见了他，也只是飞快的一眼。然后她才在心里慢慢来看她飞快看见的：他是不难看的。不对，他是好看的。不仅如此，他半闭的眼睛非常好看。它们半闭着，是因为他为自己的温和、多情而窘迫。
一个ฐ星期后，叫做张春美的丫头走了。她自己้背着一个草绿发黄的被包卷，穿着油亮亮的新军装，在全楼人的欢送群体里像个欢快移动的邮筒。她被送到坡下，上了大马路。人们稀拉下来，向这个ฐ将来可能ม成为雷锋阿姨的丫ฑ头挥手，想到丫头在楼上楼ä下留的笑声、足音、美德，都眼睛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