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奇怪多鹤比他印象中要瘦小。把两只，她鞠一个躬，今天他要给党中央发贺。彭主任向她伸出手，眼花了似的。她抬起脸。告诉他们，每个工人都得听小彭的电，但比她过去那不近情理的白净要生动一些。
这时两个女邻居已๐经把小环拽到公共走廊上，两条竖着从楼顶ะ垂到一楼ä的大标语之间有个空间：她们指给小环看楼下蹲着的两个人。
小彭是厂里一帮造反派的司令。大概有十秒钟才聚起光，笑脸盛开。笑脸是有了丝线般的皱纹。
夜里多鹤又想跟两个儿子说说他们的话，二孩跟她搭了几句腔，很快，大孩背一转。从此大孩再也不说他们那种秘密语言了。
对于许多人来说。多鹤必须隐没。世上是，才能存在。
小环和多鹤跟着视线尽头越来越小的草绿色往前走，不断被人骂到祖宗八代以上。她们终于走到那扇侧门口，门已经关上了。隔着玻璃，看见二三十个新า兵正往车的一头走。小环拍打着玻璃门，手都拍打得没了知觉。她把一个ฐ警察拍打来了，问她有票没有。没有。那ว瞎拍什么？走开走开……
这是一个陌生人的笑。小石地笑不是这样忧郁๗、暗淡，有一点亏心。小石一向是淘气淘到家的那种笑，是怎么也不会被激怒的那种笑。一个ฐ陌生人在小石身上附了体。这个陌生人给多鹤带来的将是凶还是吉，太难预测了。但张俭觉得凶多吉少，凶大大地超过吉。
“当场有人看见那ว玩艺咋掉下来的吗？”小环问。
三个ฐ男人看着她。张俭想，她事情做得算漂亮。
小环办过父亲丧事回来，在多鹤眼里和张俭眼里分别刺探，想刺探到两人旧ງ情复发的苗头。她也装着漫不经意地问过孩子们，小姨ถ是不是每天夜里跟他们一块睡觉。她的眼光终于让张俭烦了，告诉她。他只想一家子相安无事把日子过下去，除此之ใ外，他心如止水。这下她可以满足了？放心了？下回再回朱家屯不必把孩子们雇来当密探了？张俭不久成了乌鸦嘴：两个月后，小环妈也一病不起。第二次从朱家屯回到家，小环见屋子布局重新调整了：张俭和两ä个儿子睡大屋，多鹤、小环和丫头睡小屋。小环问张俭，她不在家他瞎搬什么？他笑笑说从今以后分男女宿舍，谁也别疑神疑鬼。
“我早就发现了。”小彭说。
到เ了乞丐们的表演现场，小彭掏出一直没空寄回老家给孩子老婆的十五块钱，找到了刚ธ才那个老头。老头看见钱，嘴从笛子上挪开，说：“十五块：就想买我的狗？”
她胳肢窝下面也有一块小小的补丁，现在浸ฤ透了汗水。不知为ฦ什么。小彭被她补着小补丁、浸透她的汗水的胳肢窝弄得心神不宁。
“坐下坐下。我们教你！”小石说，“这玩艺儿得过脑แ膜炎的人都会玩！”
人们的议论慢慢在多鹤的理解力中连接起来，发生了意义：二孩是从四楼阳台上掉下来的。他和大孩在阳台上往下飞纸镖，不知怎么翻过了栏杆。栽了下去。
这回她听懂了。她先伸出两根手指，然后两手一并排，伸出九根手指。她的表情和动作都十分认真。像那种痴傻的人要证实自己不傻，识数。然后她又像那样笑了笑，就是她那从陌生到熟ງ识从来不变的诚恳地、大大的笑容。
为什么เ不一样？不是哪回事？！
“把手电闭了！”他说，“姥姥ณ的，你闭不闭？！”
电å影结束，观众们退了场，张俭和多鹤两脚踏云地往外走。走到เ外面休息室，张俭向右边一看，那ว里的门似乎是通向后台的。他看了她一眼。她跟他闪进那道门。门内很黑，到处堆着工人业余剧ຕ团的布景。布景有树有山，有城有屋。从关着的窗帘缝里，一道道阳光切进来，明暗交替的空间有些鬼魅气。
刚刚才对视过，她又开始寻找他的眼睛。先从他的手，看到他的挽起袖子的臂膀，然后到他的肩。在她的目光爬上他的脸时，他回过头。这一次看得长一些，两ä人都对这种对视很贪。他每看她一次，都看出她眼睛的一个特色：黑的特黑，白的特白。前面圆圆的，几乎没有内眼角，往后一点点窄下去，外眼角是两道弯弯的长褶子。这双眼睛说不上标致，但与众不同。再细看，她的睫毛多密呀，给眼睛镶了两道黑圈。
“我……三孩！”她乐得话语全没了章法。
完全不像多鹤预料é的那样：她在一模一样的楼ä群里迷了路。一律的红墙白阳台，她却毫不彷徨地朝着其中一幢走去。她成了一条母狗，被那股神秘的气息牵引着，走向她的儿女们。
他们改用先前的语言同她谈话：家里出了什么事？家里还有人吗？碰到坏人了？她的样子让他们怀疑她遭受了人身袭击。她是死里逃生逃出来的吗？她一定受了太大的刺激，他们理解她——谁受了过度的刺激都一时不愿开口。
十一点钟的时候，张俭准时出门上大夜班。他在过道穿衣穿鞋，帆布工作服磨擦的声响把多鹤很薄的睡意搅散了。一个夜里出去上班、为ฦ全家挣生计的男人发出的这些声响让女人们觉得安全极了。
张俭爬起来，坐在原地，眼睛前面就是多鹤那ว双脚。那一双逃荒人的脚，十个ฐ脚๐指甲里全是黑泥，脚๐面上的污垢结成蛇皮似的鳞斑，鳞斑一直沿到小腿和密密麻麻的蚊子包连了起来。
“你姥姥ณ的往哪儿去？”
人们想这么个家庭队伍哪里不对劲？但懒得去想清楚，很快又回到他们的棋盘、牌桌上。
丫ฑ头用跟他一模一样的骆驼眼看着他，蒙昧、无邪。
多鹤拉住两棵松树，向下发力，然后自己坐了起来，手捧住已๐经出来一大半的脑袋瓜。小环一手抱着哭喊的孩子，一手上来按多鹤。她也不清楚为什么要按她，似乎ๆ是怕她滚下山坡，又似乎帮她纠正分娩ກ姿ู势——分娩该是躺着的。但她挨了重重一记，差点掉进石沟。小环几秒钟之后明白她挨的那一记来自多鹤，多鹤踢了她一脚。
这是下班时间。每座楼下的小路通向去厂区的大路，每天这时大路就到了汛期，人流轰轰地往前冲。全是穿帆布工ื作服脖子上扎毛巾的下班工人。多鹤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多自行车铃一块儿响。这个ฐ人群被楼前一条条小路切分开，穿帆布工作服的男人们各自把自行车锁在楼梯口，然后水泥建筑的秃楼梯上好一阵都会响着男人们百十斤重的脚步声。这时从钢厂回来的张俭会发现多鹤没了。又跑了？他会转身就下楼，累散架的身子马上聚紧ู。
多鹤眼睛又亮闪闪了，看看张俭，又看看小环。张俭这回不让小环“别扯了”。他默默抽了两口烟，跟自己轻轻点一下头。
“这是他的烈士证。”政府干部同志把一个ฐ牛皮纸信封交到二孩妈伸展不开的两只手上，“抚恤金他爱人领ๆ了。他的两ä个孩子都还小。”
“‘对谁也不能说丫头是谁生的。”他说，“打死都不能ม说。”
二孩怎么能ม喜欢上这个日本小娘们儿？！
“又是你妈催你了？你爸也等不及了？七块大洋呢。要不就是你憋不住了？准是她背着我撩褂子给你看了，是不是？”
大家明白他的用意。二孩的学名叫张良俭。
“小环，去站上告诉你爸，叫他赶紧回来一趟！”二孩妈支使儿媳妇。
最初二孩并不喜爱小环，娶ດ她也是公事公办。有一阵他还怨恨过她，因为小环帖ຆ子上的生辰是假的。婚后二孩听朱家屯一个同学说，小环是朱家的老闺女，惯得没样，熟人都知道她能闹，没人敢娶她。朱家怕她最后剩成个老姑娘，把她岁数改小两岁。二孩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他喜爱上了小环。小环很争气，结婚的第二个月就怀上了身孕。四五个月的时候，镇上的接生婆说小环的肚子、腰身一看就知道怀了个儿子。从那以后不仅二孩，连张站长和二孩妈都开始忍受小环的坏脾气，一面忍受，一面还贱兮兮地笑着捧场。
二孩出了堂屋就奔自己屋。父母一会儿也进来了，问他和她打了招呼没有。二孩什么也听不见，只是翻腾着樟木箱。刚才和小日本婆对上的那一眼不知怎么เ那么让他恼，让他觉得他对自己都说不清了。父母眉飞色舞，有一点兴妖作怪的高兴。母亲说，就算是纳一房妾，咱张家也纳得起。
他坐在炕上，一锅烟都快抽完了。母亲的脸贴在玻璃上，手指敲了敲。
“说啥？”张俭问。
大孩不做声了。
“他说他也编造家庭出身。嫌咱这家不好呗！”小环说，“他宁可编造一个家庭出身，说他爹他妈拉棍要饭，那也比咱家强！”
大孩的舌头和牙齿咬着多鹤腌的黄瓜，“咕吱咕吱”地说：“可不！”
小环刚想驳他。顿时又把驳他的话忘了。因为她突然意识到丫头跟他一样，宁可选择家境更贫穷、更没什么可炫耀地父母做父母。她和大孩从小到เ大恐怕都感觉到这个家暗暗存在一团混乱，无法理出头绪的一大团，把他们的出生也乱在里面。并且一切都刚ธ刚开始乱。小石叔的死是一个开始，小彭叔的消失又是一个开始。大人们对这二女一男的真实关系从来就支吾搪塞，他们猜想到这二女一男都不够清白。
小环心里一股不得劲。可怜的丫头，你以为她那ว么快活。那么เ红扑扑的脸蛋只给人看见笑，张嘴是笑，抿嘴也是笑。她心里是那么เ胆小、自卑。恐怕她从懂事地时候就小心翼翼等待什么大灾大祸降临ภ这个家庭。因此她自卑地只想去做一个穷乡僻壤的农家女儿。她心里的那ว些担惊受怕，受的那么เ多熬煎成年人都没发现。或许她连她的血缘都猜到เ了：她说不定无意中看到多鹤那ว双手，手指不长。关节圆顺，一根根肉乎ๆ乎地……跟她自己的手一模一样？说不定她照镜子时忽然看见小姨的眼神从她那双跟父亲一模一样的骆驼眼里闪出来？她会不会注意自己้地头发和后脖颈的胎毛：前者还没截止后者已๐经开始，所以穿衣服领ๆ子一高，就把毛茸茸的碎发挤到外面。丫ฑ头有没有发现这片永远长不完的胎毛跟小姨一模一样？发现了她会不会乍ๅ出一身冷汗？丫头从小就不哭不吵，是个特别让人省心的孩子，原来她不声不响把什么都看到眼里，听在耳朵里了。大人们都白费心机，什么也别ี想瞒过她。
小环那天坐在饭桌前。满心都在想披着桃红斗篷的婴儿丫头。年轻的小环抱着她。走到哪里，耳朵里都是“丫头福相”。年轻的小环那ว时都忘了丫头不是她自己生地。那个时候，她怎么也不会相信，丫头将来心里会这么苦。她什么เ时候开始懂事，什么时候就开始担惊受怕、忍辱负重？
大孩吃完饭，嘴一抹，站起身说：“咳，全国人民都在闹革命，有啥事就应该趁早坦白。”
三个成年人一动不动，听着他这样离开了家，跻身到全国人民里面去了。
小环在多鹤楼顶被困的一天两夜里，心里出现过许多可怕的念头：她怎么会失踪了？也许谁告发了多鹤。把她直接从车间抓走，抓到เ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去了。她也想过，那次冲突后，多鹤跟张俭和她一直疏远，从来不跟他们说话，有话通过二孩大孩说，或许她终于受够了这种日子，自己结果了自己。这可是个自杀的大时代，多鹤又来自那ว个崇尚自杀的民族。
多鹤现在唯一的谈话对象是二孩。小环有时听见他和她在隔壁简短地对答几句，不知二孩说到เ什么，让多鹤咯咯地笑。二孩人缘不好，在这一带动手不动口，所以在外面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讲话。常常有人告状上门，说二孩跟人摔跤，把好几个人摔趴下站不起来。二孩偶尔把黑子留在家，多鹤就跟黑子聊聊，语言也是她跟幼年的孩子们说地话一样，半日语半中文，夹着只有最蒙昧地生灵才懂ฦ的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