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林是在家中一片混乱的时候读完那份已经被脏水弄湿了的公函的。李部ຖ看见首长全，关山林读这份公函时李部，他都保持着这个姿势，用一枚六零迫击炮弹弹头做的镇纸压住它。回过头来又读了一遍，关山林读了一遍，他朝李部ຖ挥了挥手。意思是要李部ຖ，李部ຖ觉得他肯定是痛苦地阖上了眼睛。好半天他才转过身来，他没有说话，嘴唇紧紧ู咬合着，一直到晚上，然后把公函放。像是挨了重重的一击，他背对着李部。李部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个ฐ时候自己้该不该坚持留下来，但是李部ຖ最终还是出。留แ在首长身边。关山林走过来关上了房门，他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中午的时候李部叫他吃饭。整整一天他都没有离开那个房，他摆了摆手，他仍然紧阖着嘴唇，没有说话。下午他还是没有走出房间。李部有些担心了。不管这种担心是不是多余的，他还是有些担心，到เ点灯时分，李部再次推开关山林的房间，他要首长出来吃饭。关山林摆了摆手。关山林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那里。李部ຖ这回决定不离开，除非首长出去吃饭，李部说，您都两顿ู没吃饭了，朱妈熬了粥，您喝点儿粥吧。关山林开口了。关山林说，我不想吃。关山林是想这么说的，实际上他并没有说出这句话。他刚ธ刚启开紧ู合的嘴唇，一大口鲜红的血就从那里喷了出来，一直溅到了几尺之外的白墙上。
乌云回工ื厂上班的第一天，她在办公楼的楼ä梯口和白淑芬撞上了。她们两ä个人都有些发呆，都有点儿尴尬，或者说，都在心里有了一种下意识的惊悚和发毛。白淑芬救过乌ไ云，乌云对此感激不尽，后来白淑芬撒手不管身处困境的乌云，对此乌云也能ม够理解，毕竟她们俩一个是走资派，一个是造反派，水乳不相容。白淑芬没有剪ຘ乌云的头发，打乌ไ云的耳光，冲乌云吐口水，这就足够了，这就相当不错了。乌ไ云甚至还庆幸自己当时原谅了白淑芬，帮她调动了工作。但是不知为ฦ什么เ，乌云在楼梯口再度见到白淑芬时，她有一种强烈的隔膜感，一种发自灵魂的战栗。她打了一个寒战。白淑芬首先从发呆中缓挣出来，她热情地从楼梯上走下来拉住乌ไ云的手，她说，哎呀，你总算回来了，你怎么เ瘦成这个样子？她说；为ฦ了结合你的事，我和厂革委会那ว班人吵了几架，吵得天昏地暗，最后还是我吵赢了。她说，你不要管别人怎么说，他们要说让他们说去，你只管抬头工作，什么也不要想，我相信你，我支持你，看他们能ม把你怎么样，我就不信他们能把你怎么样！她附在乌云的耳边说，我们的战斗友谊万古长青。然后她笑着拍了拍乌ไ云的手说，你找吴组长先谈工ื作，谈完以后你到เ我的办公室去——就是原来你的那间办公室，我们好好聊聊。然后她匆匆走了，去别ี处布置工作去了。乌云等她走了很远还站在那里发呆。她问一个从旁边走过的医生，吴组长办公室在哪里？那个医生说，乌ไ书……，乌ไ云，你刚才是在和谁讲话？乌ไ云说，是和白淑芬呀，怎么เ了？那个医生神秘莫测地笑了笑，说，没什么，随便问问——三楼左手第二间，挂了牌子的——我说的是吴组长，不是白组长。医生说罢就走掉了，留下乌ไ云在云里雾里。
关京阳虽说离开了家，但他离家并不远。五十四军军部在鹅龄公园路，离干休所所在的大坪路只有三站路，他实际上是在家门口当的兵。关京阳被分在学员队，和他一起招进宣传队的还有十七八个ฐ兵，年龄都差不多，他们经过了很短一段时间的新兵操练，后来军首长说，算了，我又不要他们去走正步，我要他们唱歌跳舞，搞那些八股文干什么เ？这样他们就回到宣传队，开始了正规的艺术训练。
关山林始终是很冷静的，当那个叫柳兰芳的护士说出这件事的时候，他既没表现出震惊，也没表现得急躁，他只是用一双豹眼盯着惊慌失措的柳兰芳，似乎是在分辨她的话有多少真实之处。柳兰芳是猛虎兵团的成员，她得知猛虎兵团要枪毙从对立派手中夺到手的七个走资派，其中一个ฐ是乌云。柳兰芳对走资派没有好感，即使她不喜欢杀人这种方式，她也不会对走资派表示ิ出同情。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ว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革命是暴力，是一个ฐ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但是，这里有一个ฐ问题，那就是乌云。柳兰芳是党员，柳兰芳入党乌ไ云是介绍人，问题就在这里。柳兰芳可以蔑视走资派，但柳兰芳却不能对枪毙自己的入党介绍人无动于衷，就算乌云犯了错误，但她不是坏人，她要是坏人，怎么能够介绍自己入党呢？这就是柳兰芳的看法，所以柳兰芳决定来给关山林送信，她的意思十分明显，她希望关山林能把乌ไ云解救出来。关山林的表现令柳兰芳很有些失望。他一点儿也不焦急，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坐在那里，目光尖锐地看着她，如果不是这样，她甚至会怀疑他是否在听她说话。他只问了她一句话，他们什么时候干？然后他就站起身来送客了。柳兰芳在走出院子的时候有些迷惑，她弄不明白，也许这个上了年纪的退役军人是给吓坏了，要么他根本就不在乎ๆ枪毙人这种事。
不知是骨头汤的作用，还是乌云本人经摔打，半个多月后，乌ไ云可以拄着拐杖下地走路了。拍过一次片子，说断茬处愈合得不错，已有增生物质出现了，如果不再出现意外，再过七八十天就可以丢â拐杖了。关山林对医生的诊断结果表示满意，但对医生七八十天的话却不满意。医生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关山林说那是屁话，人身上哪一块都是活的，破了损了它自然会长好。关山林说，扭了脚๐脖子算不算伤筋动骨？要都等一百天，那ว人还到เ处走干嘛？干脆躺在家里得了。关山林要乌ไ云别ี听医生的，现在就练习走路。乌云自己是学医的，乌ไ云知道适当地走走会刺๐激伤口加速愈合，有利ำ于早日康复，于是乌云就开始试着练习走路。关山林十分热衷于这件事，他每天都催促着乌ไ云下床来练习走路，对乌云的小心翼翼他极不满意，一再要求乌ไ云加大练习量。他亲自制定了一个练习方แ案表，每天要完成多少多少，三天要如何如何，五天要达到เ什么程度，一周后要怎样怎样，他用毛笔把这个表抄在一张大纸上，把它贴在乌云的床头，如果乌ไ云完成了，他就高兴，如果乌云没有完成，他就不高兴，乌云因此就要受到表扬或批评。关山林休息之ใ后搬进了休干所，这是一个ฐ十分安静的园林似的院子，院子里有一些林荫小道，路边长满了阔叶梧桐和小叶香樟，出大太阳的时候走在林荫小道上仍然晒不到太阳。但是关山林却坚持要把乌云弄到更远一些的操场上去练习走路。关山林喜欢操场，他认为ฦ在操场上锻炼才正经八百像那么เ一回事。一段时间关山林热衷于指挥乌云的锻炼，他站在太阳底下，收腹挺胸站得笔直，他喊，——二；——二；一——二。乌云就按照ั他的口令丢了拐杖撒着手往前走，走得龇牙咧嘴，大汗如雨。李部有时候去给两个专心训练的人送凉水，就站在一旁看，李部ຖ发现关山林在喊一——二，一——二的时候充满了一种快乐和满足，李部ຖ有些不明白这种近似于残酷的训练方แ法有什么值得首长那么着迷的，但是李部在这场训练中ณ既不是指挥官又不是兵，他是没有资格说话的，所以他要么站在那里看上一阵子，要么เ干脆ะ回家做饭，除此之ใ外，他也没什么可干的。于是，在1้96๔8年夏季的那ว段日子里，挺胸昂首站在那ว里大声喊着一——二的关山林和摇摇晃晃咬牙往前走的乌云就成了操场上的一道风景，一旦某一天这道风景从操场上消失的时候，人们一下子就有了一种失落，一种不习惯，就好像每天每天都要升起的太阳突然消เ失了一样，让人迷惘。
这一年的秋天，他的双鬓出现了大量的白发，他突然之ใ间老了下去。
1้9๗6๔7๕年7月，在白色小楼里被关了整整六个月零两天的关山林被释放了，他被通知审查结束，可以回家了。结案意?
事情比预想得要快得多。江青早就一再指责军队在文化大革命问题上模棱两可，路线不清。对军队那ว些走资派为什么不揪？就是有人压着，就是有问题！解放军总政治部副主任关锋起草了一份报告，提出彻底揭穿军内一小撮走资本主ว义道路的当权派。江青审阅后很满意，指示关锋送国防部长林彪审批。林彪在次日黎明时分用他那支细细的狼毫在报告上批下了四个字：完全同意。消เ息不胫ã而走，军队，特别是军队院校的师生闻风而动，打响了一场向军内走资派进攻的战争。196๔7年1月1้4日，军方权威性报纸《解放军报》发表了《一定要把我军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搞彻底》的社论，社ุ论犀利地指出，决不能ม借口军队的特殊而对军队的文化大革命有所动摇，必须把军内一小撮揪出来！文章一出，狂飙顿起，一时间，元帅叶剑英、陈毅、聂荣臻、徐向前、贺龙均遭到เ攻击，朱德总司令也难逃一难。几位军委副主ว席引颈呼吁：不能把军队搞乱了！军队搞乱，天下大乱！但火势已蔓延，几星唾沫无济于燎原之ใ势。北京军区的杨勇、瘳汉生；总政治部的肖华等大将先后被揪斗、挂牌子、坐飞机，贺龙、朱德的家连连被抄，军队中ณ半数以上高级将领ๆ遭到了冲击。一个时髦的、常规的观点是：各军种各兵种及至各部队，一二把手无疑是军内一小撮，先揪出来再说，绝对百揪百中ณ。关山林在这个时候被揪出来关进小白楼ä里，这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了。
给你写这封信的同时我也给班长写了一封信，我托她好好照顾你。别ี看你现在是五个孩子的母亲，又是咱班长的领导，可我知道你，关键的时候，你还得人来照顾。我这么说你可别不高兴，我可不想袒护你的缺点，我就这么说了，谁叫你是我的妹妹呢！
我现在已๐经转业了，分到外交部做干部工作。老葛这次去刚果赴任，组织上要我照顾他，协助他的工ื作。我刚从内蒙探亲回来。我对刚果的情况一点儿也不熟ງ悉，听老葛说那ว个国家曾是古代刚ธ果王国的一部分，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后，法国殖民主义者把它划ฐ为自己้的殖民地，在刚果人民英勇斗争下，于1้9๗60่年8月15日宣告独立。刚果的人民对中ณ国人民十分友好，他们非常理解和支持中国人民的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一年之前我们刚刚和他们建了交。但是老葛又吓唬我说，刚果人很热情，他们见了男人要拥抱，见了女人要亲吻，不管谁的老婆，他们都亲。开始我真的给吓住了，我还从来没有让别的男人亲过，我觉得这臊得慌，你想想，你的男人站在一边，他过来搂着你亲嘴，那让人脸往哪里放？老葛说那ว是人家的礼ึ节，你得尊重人家。后来我才知道老葛那是开我的玩笑。他这个人，你真的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在重庆沙坪坝区一个ฐ依山面江的院子里，他们有了一栋不错的房子。那是一栋老式的青麻石砌成的二层楼ä房，过去它属于一位国民党的高级将领。房子隐藏在一大片樟树和夹竹桃之ใ间，山墙上攀满了藤类植物。房子的前后有两ä个很大的院子。屋后的院子因为遮阳，长期荒芜了，在长满了青苔的石板路上落满了金币似的枯树叶。有一个ฐ废弃的水池，喷口已经长出了一丛生机勃勃的剑草，一尊欧洲风格的大理石雕像像是站累็了似的倒在池子边上，是个ฐ体形丰满的美人儿。池子里有一群无人打扰的蝌蚪，到เ了春天的时候它们都乐意变成青蛙，但过不多久，那里又会重新出现一群蝌蚪的。前院是一大片草地，草地在一年当中的大多数时间里都是青青的，由此做了孩子们最喜欢的游乐场所。有一条小路从这里一直通向山下的公路。黄昏的时候，他们常常走出家，在草地上坐下来。山下是化龙桥，红岩村坐落在半山腰上，对岸是江北，嘉陵江从他们的脚下逶迤流过，江面上风帆点点，有时小火轮冒着黑烟突突地开来，鸣一声笛，两岸间就有很长时间的回音去去来来。孩子们在附近的草地上嬉闹，追过去又追过来。谁跌倒了，就哭，他们不理他，那ว哭声一会儿就止住了，换成了笑声，一切仍然继续。天黑尽的时候，山城一片灯火，他们和孩子就或静或动地与那些童话一般的灯火遥遥相望了。
手术很成功。这种摘除器官的手术对基地医院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虽然如此，医院还是派出了外科主ว任和一位副院长亲自主持操刀。乌ไ云被摘除掉的子宫很健康，像一只在阳光下光滑丰满的梨子。如果让这只梨子继续长在树上，它一定会有更多的作为ฦ的。富有经验的外科主ว任要一位助手立刻把这只梨子处理掉，不得送进解剖室。器官实体对医院来说实在是可贵的东西，它能ม让很多新手走向成熟，如果你想对解剖学认真地下一番๘工ื夫的话。但是乌ไ云的子宫除外。熟ງ悉乌云的外科主任清楚，这个健康的子宫其实只是表面的现象，如果把它切开，就会在粗糙丑陋的子宫内壁上发现许多增生的小肿瘤，它们布满在疲惫不堪的纤维组织上，并且因为不断的刺激而迅速地长大。实际上，没有任何一个孕育并产下了五个ฐ婴儿的子宫会是真正健康的，而且其中四个是在这个ฐ子宫被切了一刀之ใ后产下的。外科主任不想让任何人在看到了这只子宫的真实面貌后对生命产生绝望甚至是憎恶的念头。
乌云对关山林的漠然态度已๐经顾不得气恼了。
8月23日，人民解放军驻福建前线部ຖ队开始向盘踞在金。门、马祖岛的蒋军进行警告性炮击。关山林在报纸上看到เ了这个消息，欣喜若狂。关山林想，嚷着打台湾嚷了几年了，眼见着一条丧家犬又苟延残喘了几年，这回大炮都响了，绝对是动真格的了。关山林很快写了一份请求调往福建前线的参战报告交了上去。关山林把那份请战报告写得情真意切。他在报告上写道，如果让我参战，我关山林若不把军旗插到台湾岛上，我关山林就宁肯做海ร峡鬼！关山林把这份报告交上去后，就天天盼着复音，同时密切注意报纸电台上有关炮击蒋军的动态，可是左等右等，既不见报告的复函，也听不见前线调兵遣将的消息，关山林坐卧不安，整天心不在焉的。乌云好生奇怪，问他，他也不说，支支吾吾一通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