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以前是叫他“小子”，没有人拍他的肩膀。没有人叫他的名字，李兰认真地洗脸梳头，时常一个人歪着脑袋斜靠在桥栏上，李光头经常看见长，现在叫他“臭小子，把自己收拾干净后。拉上李光头和宋钢的手，见了他不是逃跑就是一屁股坐到เ了地上；他也像从前那ว样叫李光头“小子”，没在前面加个“臭”字。
“谁在棺材里？”
吃完豆腐饭的第二天早晨，他时常一个人歪着脑袋在街上走，就是赵胜利和刘&#x，只有李光头还像从前那，昂挺胸地走出家门。她拉着两个孩子走在文化大革命的街道上，很多人对着她指指点点，在满街的红旗和满街的，她视而不见。她先去了布店，李兰买的是黑纱和白布，别ี人在那里买的都是做。布店里有人好奇地看着她，有人认出了她是宋凡平的妻子，走到她身旁้举起了拳头喊着打倒她的口号。她从容不迫地付了钱，从容不迫地卷起黑纱和白布，从容不迫地将黑纱和白布捧在胸前走出了布店。
李兰扶着两ä个ฐ孩子的肩膀站了起来，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提起了旅行袋，艰难地向前走去。中午的阳光让她晕眩，让她走得摇摇晃晃，在走过车站前的空地时，宋凡平的血迹仍然在那ว里，暗红的泥土上还有十几只被踩死的苍蝇，宋钢๐伸手指着地上的血迹对李兰说：
李兰一直站在那里，瘦小的身体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她确实让人害怕。曾经有个ฐ男人迎面走来，走到เ十来米的地方才现了她，不由一惊，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街道对面，从对面走过去时还不断ษ扭头侦察着她。另一个男人是在拐弯时撞见她的，吓得浑身一抖，随即故作镇静地从她身前绕了过去，他走去时肩膀还在抖，李兰不由á轻声笑了起来，这仿佛是女鬼般的笑声让那个男ç人彻底垮了，他一路狂奔而去。
“干什么เ？”
六个红袖章也没有力气了，他们先是蹲到地上大口地喘气，接着他们现蹲在夏天的阳光下太热，走到เ了树下，靠着树撩起汗衫擦着浑身的汗水。他们觉得这次宋凡平不会再爬起来了，没想到长途汽车从车站里开出来时，这个宋凡平竟然又从昏迷里苏醒过来了，而且再次站了起来，摇晃着往前走了两ä步，还挥了一下右手，他看着远去的汽车，断断ษ续续地说：
李兰坐上汽车来上海治病时，宋凡平曾经说过，等她的病治好了，他要亲自到上海ร来接她。李兰为了消เ除自己้心里的忧虑，在信上试探地问宋凡平，能ม不能到上海来接她回家?
宋凡平郎当着他的左胳膊，弯起了他的右胳膊好像提着竹篮似的，躬起身体在仓库大门前比划着教他们怎样用竹篮捕虾。他说站在河水里时要像哨兵一样警惕，把竹篮倾斜着放到เ水里，当虾自己游进竹篮，就立刻๑提起竹篮。他直起身体说：
李光头也低下了脑袋，他突然难受起来。宋钢煮了这么เ好的米饭，李光头想和宋钢说几句话，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李光头告诉自己：“他是地主的儿子。”
“说，什么เ阶级成分？”
宋凡平先是用手指着地，又用脚踢着地，还不断地向李光头使眼色，向宋钢使眼色。李光头抢在了宋钢前面，他伸手往下一指，喊叫起来：
这三个中ณ学生笑嘻嘻地推开两个孩子，长头的孙伟对宋凡平说：“我们是红卫兵，是来抄家的！”
我们刘镇打铁的童铁ກ匠高举铁锤，喊叫着要做一个见义แ勇为的革命铁ກ匠，把阶级地人的狗头狗腿砸扁砸烂，砸扁了像镰刀锄头，砸烂了像废铜烂铁。
“一、二、三，笑！”
再婚的李兰喜气洋洋，自从她的前任丈夫在厕所里淹死以后，她生不如死地熬过了七年，她的头像狗窝似的乱了七年，现在她恢复了姑娘时的辫子，还在辫梢处系了两根红绳。她的脸色象是吃了人参似的突然红润起来，她的偏头痛也突然没有了，她咝咝响了七年的嘴里开始哼起了歌曲。她那再婚丈夫也是红光满面，他在屋里走进走出时脚步敲鼓似的咚咚响，他贴着外面的墙壁撒尿时急风暴雨似的哗哗直响。
沿街的人看着李光头和宋钢议论纷纷，他们说这样两家人合到เ一起，哪家的孩子才算是拖油瓶？他们商量到最后说：
李光头和宋钢也顾不上他们了，这是两个孩子第一次在夏天里吃到冰镇的东西，在此之前他们吃过的最凉的东西也就是喝一喝井水。现在他们吃的可是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冰绿豆，上面撒了一层雪花一样的白糖，他们的手端起了碗，碗上冰凉的感觉已经比喝井水更惬意了，白糖就像融化的积雪一样在冰绿豆上面湿了，变黑了，他们的勺子插了进去又舀了出来，一勺子的冰绿豆进入了他们的嘴巴，他们舒服呀，他们高兴啊，他们的嘴巴在炎炎夏季迎接了又凉又甜的冰绿豆。他们吃进了第一口以后，他们的嘴巴就像机器动起来后听不下来了，他们呼呼地吃着，冰凉的绿豆呼呼地进来，把他们的嘴巴冻得呼呼的疼痛，他们的嘴像是烫伤似的张了开来，他们哈哈哈哈哈地喘着气，他们又象是牙疼一样，用他们的手拍着他们的腮帮子。然后他们又呼呼地吃起了冰绿豆，他们把冰绿豆席卷到了嘴巴里，他们的舌头在碗里舔了又舔，把剩下的绿豆汁舔得干干净净，他们的舌头还在铁，他们是在舔残留在碗上的凉爽，他们一直把碗舔得比舌头还热，他们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碗。他们抬起头来，看着宋凡平和李兰，看着宋刚的爹和李光头的妈，他们说：
在李光头三岁的时候，外婆离开了她的女儿和外孙，回到了自己的村里。这时候李光头已๐经可以走来走去了，他还是很瘦，比婴儿时的李光头更瘦了。李兰脑袋里的疼痛扔然时好时坏，因为长时间低着头，她有些驼背了。外婆离开以后，李光头开始有机会走进白天的阳光了。当李兰上街买菜时，就会带上他。她还是低着头急匆匆地走过街道，李光头拉着她的衣服跌跌撞撞地跟随在她的身后。其实那ว时候已经没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甚至没有人来看他们一眼，李兰仍然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钉子似的盯在她的身上。
那时候李光头还在母亲的肚子里，他那ว可怜的母亲已经得到了这个消息，她挺着硕大的肚子靠在门框上，她看着自己的丈夫从一个男人的背上下来，歪斜ฒ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看着死去的丈夫，好象是一个ฐ陌生人躺在那ว里。她的眼睛让人觉得空空荡荡的，里面什么都没有。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像个ฐ假人似的靠在那ว里，她分辨不清此刻๑生了什么เ，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正站在门口。
刘ถ作家虽然筹办婚事了，可是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他对林红的美色垂涎三尺，每天晚上入睡之ใ前就像是练气功似的使劲想着林红的方方面面，指望着能ม到乡里去和林红做个露水夫妻。虽然刘作家伙同赵诗人揪着李光头在我们刘镇转着圈子游街，可是李光头心里掌握着林红的屁股秘密，刘作家对李光头还是刮目相看。为了让自己在想象里和睡里和林红相遇交欢时有真实感和现场感，刘作家迫切地想知道林红身体的秘密，在那次游街以后他每次见了李光头都像个老朋友似的笑脸相迎，不过他对李光头说来说去的只有“屁股”两个字很不满意，有一天他像个兄长一样拍拍李光头的后脑แ勺说：
一个十七岁的漂亮姑娘是最后出来的，她羞红了脸，匆匆看了李光头一眼，就匆匆地转身离去。赵诗人在后面使劲地叫她，要她别走，要她回来；要她别ี不好意思，要她快来伸张正义แ。她头也不回，越走越快。李光头看着她走去时屁股的扭动，就知道那个圆得卷起来的屁股是属于她的。
宋钢的奶糖贴在外面的门缝上，李光头的鼻子贴在里面的门缝上，李光头使劲吸着气，终于闻到เ了丝丝奶香，李光头不由哇哇哭了起来，宋钢๐在门外说：
“李光头，你哭什么？”
李光头哭着说：“我闻到大白兔奶糖了。”
宋钢在门外咯咯地笑了起来，李光头听到了宋钢๐的笑声后，也破涕๓为笑了。李光头哭一声笑一声，又笑一声哭一声。后来两个孩子靠着门板坐在了地上，隔着门板背靠背说了很多话。宋钢告诉李光头乡村的事，他说他学会了捕鱼，学会了爬树，学会了插秧和割稻子，学会摘棉花。李光头告诉宋钢城里生的事，告诉宋钢，长头的孙伟死了，那个点心店的苏妈也被揪出来挂上大木牌了。说到长头孙伟是怎么เ死的时候，宋钢在外面抽泣了，他说：
“他真可怜。”
两个孩子隔着门板亲密无间地说着话，一口气说到了下午，门外的宋钢๐看到阳光斜照ั到เ井那边去了，赶紧站了起来，敲着门对里面的李光头说，他要走了。他说回家的路很长，要早点回去。李光头在里面敲着门，哀求宋钢再和他说会儿话，李光头说：
“天还没黑呢……”
宋钢敲着门说：“要是天黑了，我会迷路的。”
宋钢๐走的时候把五颗大白兔奶糖压在门前的石板下面，他说放在窗台上会被人拿走的。他走了几步又回来了，他说放在石板下面怕被蚯蚓吃了，他又去摘了两张梧桐树叶，把奶糖仔细包好了，重新放到石板下面。然后他的眼睛贴着门缝看看李光头，对李光头说：
“李光头，再见。”
李光头伤心地问他：“你什么时候再想我了？”
宋钢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李光头听着宋钢๐的脚步渐渐走远，一个九岁男孩的脚步，走去时轻的像鸭子的脚๐步。接下去李光头的眼睛就贴在门缝上了，守护着外面石板下面的奶糖，当有人走近了，李光头心里就会一阵乱ກ跳，生怕那人会翻开门外的石板。李光头盼望着黄昏快些来到，这样李兰就会回家，门就会打开，李光头就能吃到เ急不可待的大白兔奶糖了。
宋钢๐脚步轻轻地走出了小巷๕，走上了大街，他在大街上东张西望地走着，他看着熟悉的房屋、熟ງ悉的梧桐树；看到เ有些人在打架，有些人在哭，有些人在笑；这里面有一些他熟悉的人，他对着他们微笑，他们却没有答理他。他有些失望地走过了两条大街和一座木桥，走到了南门外。他走出了南门以后，在乡间第一个路口就迷路了，天没黑他就迷路了，他可怜巴๒巴地站在那个路口，不知道自己应该向哪边走去，哪边都有田野和房屋，哪边都有遥远的地平线。宋钢在那个ฐ路口站了很久ื，终于有一个男人走来，他一声声叫着叔叔，向那个人打听爷爷的村庄，那个人摇晃着脑แ袋说不知道，然后摇晃着身体越走越远。宋钢站在广阔的田à野中间，站在无边的天空下面，他越站越害怕，哇哇哭了两声后，擦擦眼泪往回走了，走过了南门，重新走进了我们刘ถ镇。
宋钢走后，李光头的眼睛一直贴在门缝上，他的眼睛看酸了看疼了的时候，突然看到宋钢走回来，李光头以为ฦ是宋钢又想念他了，才走回来的。李光头高兴地捶着门，高兴地喊叫：
“宋钢，你是不是又想我了？”
宋钢站在门外摇着头，伤心地说：“我迷路了，我不知道回家的路怎么เ走，我都要急死了。”
李光头咯咯地笑，捶着门安慰宋钢๐：“你别急死了，等妈妈回来吧，她知道去你家的路怎么เ走，她会送你回去的。”
宋钢觉得李光头说得对，他使劲地点了点头，贴着门缝看了看里面的李光头，靠着门重新坐在了地上，李光头也在里面靠着门坐到了地上。两个ฐ孩子再次隔着门板背靠背，他们又说了很多话，这一次是宋钢๐告诉李光头城里生的事，告诉李光头刚ธ才路上看到เ的一切，哪里有人在打架，哪里有人在哭，哪里有人在笑。宋钢๐说着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大白兔奶糖，他赶紧翻开石板拿出来奶糖，他说真危险啊，蚯蚓刚ธ刚把树叶吃穿了，好在还没有吃到奶糖。他把五颗奶糖小心放入口袋，又用手捂住口袋。过了一会儿，宋钢轻声对李光头说：
“李光头，我饿了，我还没吃中午饭呢，我能ม不能吃奶糖？”
李光头在里面犹豫了一下，他有些舍不得，外面的宋钢继续说：“我真的很饿，让我吃一颗吧。”
李光头在里面点点头，他说：“你吃四颗吧，给我留แ一颗。”
宋钢在外面摇摇头说：“我吃一颗。”
宋钢๐从口袋里拿出一颗奶糖，看了一会儿，又举到เ鼻子处闻了一会儿。李光头在里面没有听到他嘴里的声音，听到的全是鼻子里的声音，李光头不明白，他问宋钢：
“你嘴里为什么有鼻子的声音？”
宋钢๐咯咯笑了，他说：“我没吃，我只是闻一闻。”
李光头问他：“你为ฦ什么没吃？”
宋钢吞着口水说：“我不吃了，这是给你的奶糖，我闻闻就行了。”
李兰这时候回来了，在屋里的李光头先是听到他母亲惊喜的喊叫，接着听到他母亲快步跑来的声响，然后听到宋钢喊叫着“妈妈”。李兰跑到เ了门口，一把抱住了宋钢，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像是机关枪突突响个不停。李光头还像坐牢似的被关在里面，李光头使劲捶着门，又喊又叫，过了很久ื李兰才听到เ李光头的喊叫，才打开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