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的文章里，我还真没看见疮在哪里、孔在哪里。这&#x，不知王先生信什么教、藐视理想，知识分子应司重建之责。他说。我最不能ม同意的就是结尾的&#。倘若这些罪名一齐成立，也别等红卫兵、褐ຈ衫队来动，还没创建“王安”、“苹果”那ว样的大公司呢，王先生就说我们“投机逐利”。文章没怎么写，就“厚颜无耻”。还有丧失人格、渴望堕落、出卖原则ท、亵读神圣这句话最怪，中国社ุ会的精神结构已๐经千。有些知识分子下，不过是挣几个小钱而已，大伙就一齐吊死了罢，别活着现眼。王先生只是顺嘴&#，但是我相信，并没把咱们看得那么เ坏。最后说说知识分子该干什么。知，在我看来：其一，创造精神财富；其二，不让别人创น造精神财富。中ณ国的知识分子后一样向来比较出色，我倒希望大伙在前一样上也较出色。“重建精神结构”是好事，可别建出个大笼子把大家关进去；再造出些大棍子，把大家揍一顿。我们这个国家最敬重读书人，可是读书人总是不见太平。大家可以静下心来想想原因。
现在可以说说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中古遗风是什么เ了。他既ຂ不像远古的中国知识分子如孔孟、杨朱、墨子那ว样建立道德体系，也不像现代欧美知识分子跨价值观的立论价值中立。最爱干的事是拿着已有的道德体系说别ี人，如前所述，这正是中ณ古的遗风。倒霉的是，在社ุ会转型时期，已有的道德体系不完备，自己都说不清；于是就哀叹：人心不古，世道浇漓，道德武器船不坚，炮不利，造新船新า炮又不敢。其实可以把开船dapaທo的事交给别人干——但咱们又怕失业。当然，知识分子也是社ุ会的一分子，也该有公民热情，针砭时弊也是知识分子该干的事；不过出于公民热情去做事时，是以公民的身份，而非知识分子的身份，和大家完全平等。这个地位咱们又接受不了，非要有点知识分子特色不可。照我看这个特色就是中古特色。
199๗7年8月2๐3日于北京
任何一门学问，即便内容有限而且已๐经不值得钻研，但你把它钻得极深极透，就可以挟之以自重，换言之，让大家都佩服你；此后假如再有一人想挟这门学问以自重，就必须ี钻得更深更透。此种学问被无数的人这样钻过，会成个什么เ样子，实在难以想象。那ว些钻进去的人会成个什么เ样子，更是难以想象。古宅闹鬼，树老成精，一门学问最后可能变成一种妖怪。就说国学吧，有人说它无所不包，到今天还能拯救世界，虽然我很乐意相信，但还是将信将疑。
□作者：王小波
沉默的大多数
智慧与国学
我有一位朋友在内蒙插过队，他告诉我说，草原上绝不能ม有驴。假如有了的话，所有的马群都要“炸”掉。原因是这样的：那个来自内地的、长耳朵的善良动物来到草原上，看到เ了马群以为见到了表亲，快乐่地奔了过去；而草原上的马没见过这种东西，以为ฦ来了魔鬼，被吓得一哄而散。于是一方急于认表亲，一方急于躲鬼，都要跑到累死了才算。近代以来，确有一头长耳朵怪物，奔过了中国的原野，搅乱了这里的马群，它就是原于西方แ的智慧。假如这头驴可以撵走，倒也简单。问题在于撵不走。于是就有了种种针对驴的打算：把它杀掉、阉掉，让它和马配骡子；没有一种是成功的。现在我们希望驴和马能ม和睦相处，这大概也不可能ม。有驴子的地方，马就养不住。其实在这个问题上，马儿的意见最为正确：对马来说，驴子的确是可怕的怪物。
让我们来看看驴子的古怪之处。当年欧几里得讲几何学，有学生问道，这学问能带来什么好处？欧几里得叫奴隶给他一块钱，还讽刺๐他道：这位先生要从学问里找好处啊！又过了好多年，法拉第现了电磁感应，演示给别人看，有位贵妇人说：这有什么用？法拉第反问道：刚生出来的小孩子有什么เ用？按中国人的标准，这个学生和贵妇人有理，欧几里得和法拉第没有理：学以致用嘛，没有用处的学问那ว能ม叫做学问。西方的智者却站在老师一边，赞美法拉第和欧几里得，鄙薄学生和贵妇。时至今日，我们已经看出，很直露的寻求好处，恐怕不是上策。这样既不能现欧氏几何，也不能现电磁感应；最后还要吃很大的亏。怎样在科学面前掩饰我们要好处的暧昧心情，成了一个ฐ难题。
有学者指出，中ณ国传统的思维方式有着实用的倾向，他们还以为，这一点并不坏。抱着这种态度，我们很能ม欣赏一台电动机。这东西有“器物之ใ用”，它对我们的生活有些贡献。我们还可以像个迂夫子那样细列ต出它有“抽水之用”、“通风之用”，等等。如何得到เ“之用”，还是个问题，于是我们就想到了明电动机的那个人——他叫作西门子或者爱迪生。他的工作对我们可以使用电机有所贡献；换言之，他的工作对器物之ใ用又有点用，可以叫做“器物之用之用”。像这样林林总总，可以揪出一大群：法拉第，麦克斯韦，等等。分别ี具有“之用之用之用”或更多的之ใ用。像我这样的驴子之友看来，这样来想问题，岂止是有点笨，简直是脑แ子里有块榆木疙瘩，嗓子里有一口痰。我认为ฦ在器物的背后，是人的方法和技能，在方แ法和技能的背后是人对自然的了解，在人对自然了解的背后，是人类了解现在、过去与未来的万丈雄心。按老派人士的说法，它该叫作“之用之用之用之用”，是末节的末节。一个人假如这样看待人类最高尚的品行，何止是可耻，简直是可杀。而区区的物品，却可以叫“之用”，和人亲近了很多。总而言之，以自己为中心，只要好处；由此产生的狼心狗肺的说法，肯定可以把法拉第、爱迪生等人气得在坟墓里打滚。
在西方แ的智慧里，怎样明电å动机，是个ฐ已经解决了的问题，所以才会有电å动机。罗素先生就说，他赞成不计成败利钝地追求客观真理，这话还是有点绕。我觉得西方的智者有一股不管三七二十一，总要把自己往聪明里弄的劲头儿。为ฦ了变得聪明，就需要种种知识。不管电å磁感应有没有用，我们先知道了再说。换言之，追求智慧与利ำ益无关，这是一种兴趣。现代文明的特快列车竟轫于一种兴趣，说来叫人不能ม相信，但恐怕真是这样。
中ณ国人还认为，求学是痛苦的，学海ร无涯苦作舟。学童不仅要背四书五经，还要挨戒尺板子，仅仅是因为考虑到他们的承受力，才没有动用老虎凳。学习本身很痛苦，必须ี以更大的痛苦为推动力，和调教牲口没有本质的区别ี。当然，夫子曾说，学而时习之ใ，不亦说乎？但他老人家是圣人，和我们不一样。再说，也没有人敢打他的板子。从书上看，孟子曾从思辩中ณ得到一些快乐。但春秋以后到近代，再没有中国人敢说学习是快乐的了。一切智力的活动都是如此，谁要说动脑子有乐趣，最轻的罪名也是不严肃——顺ิ便说一句，我认为ฦ最严肃的东西是老虎凳，对坐在上面的人来说，更是如此。据我所知，有些外国人不是这样看问题。维特根斯ั坦在临ภ终时，回顾ุ自己一生的智力活动时说：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还有一个物理学家说：我就要死了，带上两道难题去见上帝。在天堂里享受永生的快乐他还嫌不够，还要在那里讨论物理！总的来说，学习一事，在人家看来快乐无比，而在我们眼中则ท毫无乐趣，如同一个太监面对后宫佳丽。如此看来，东西方两种智慧的区别，不仅是驴和马的区别，而且是叫驴和骟马的区别。那东西怎么就没了，真是个ฐ大问题！
作为ฦ驴子之友，我对爱马的人也有一种敬意。通过刻๑苦的修练来完善自己，成为一个敬祖宗畏鬼神、俯仰皆能无愧的好人，这种打算当然是好的。唯一使人不满意的是，这个好人很可能是个ฐ笨蛋。直愣愣地想什么东西有什么เ用处，这是任何猿猴都有的想法。只有一种特殊的裸猿也就是人类，才会时时想到“我可能ม还不够聪明！”所以，我不满意爱马的人对这个问题的解答。也许在这个ฐ问题上可以提出一个骡子式的折中方แ案：你只有变得更聪明，才能看到เ人间的至善。但我不喜欢这样的答案。我更喜欢驴子的想法：智慧本身就是好的。有一天我们都会死去，追求智慧的道路还会有人在走着。死掉以后的事我看不到เ。但是我活着的时候，想到这件事，心里就很高兴。
物理学家海ร森堡给上帝带去的那ว两道难题是相对论和湍流。他还以为后一道题太难，连上帝都不会。我也有一个ฐ问题，但我不想向上帝提出，那就是什么是智慧。假如这个ฐ问题有答案，也必定在我的理解范围之ใ外。当然，不是上帝的人对此倒有些答案，但我总是不信。相比之ใ下我倒更相信苏格拉底的话：我只知道自己一无所知。罗素า先生说，虽然有科学上的种种成就，但我们所知甚少，尤其是面对无限广阔的未知，简直可以说是无知的。与罗素的注释相比，我更喜欢苏格拉底的那句原话：这句话说得更加彻底。他还有些妙论我更加喜欢：只有那些知道自己智慧一文不值的人，才是最有智慧的人。这对某种倾向是一种解毒剂๘。
如果说我们都一无所知，中国的读书人对此肯定持激烈的反对态度：孔夫子说自己知天命而且不逾矩，很显然，他不再需要知道什么了。后世的人则ท以为，天已๐经生了仲尼，万古不常如夜了。再后来的人则以为，精神原子弹已经炸过，世界ศ上早没有了未解决的问题。总的来说，中国人总要以为ฦ自己有了一种级的知识，博学得够够的、聪明得够够的；甚至巴๒不得要傻一些。直到เ现在，还有一些人以为，因为我们拥有世界ศ上最博大精深的文化遗产，可以坐待世界上一切追求智慧者的畈ฤ依——换言之，我们不仅足够聪明，还可以担任联合国救济署的角色，把聪明分给别人一些。我当然不会反对说：我们中国人是全世界ศ、也是全宇宙最聪明的人。一种如此聪明的人，除了教育别ี人，简直就无事可干。
马克·吐温在世时有一次遇到了一个ฐ人，自称能让每个死人的灵魂附上自己้的身体。他决定通过这个人来问候一下死了的表兄，就问道：你在那ว里？死表哥通过活着的人答道：我在天堂里。当然，马克·吐温很为表哥高兴。但问下去就不高兴了——你现在喝什么เ酒？灵魂答道：在天堂里不喝酒。又问抽什么เ烟？回答是不抽烟。再问干什么？答案是什么เ都不干，只是谈论我们在人间的朋友，希望他们到เ这里来和我们相会。这个处境和我们有点相像，我们这些人现在就无事可干，只能静待外国物质文明破产，来投靠我们的东方智慧。这话梁任公一九二零年就说过，现在还有人说。洋鬼子在物质堆里受苦，我们享受天人合一的大快乐่，正在天堂里的人闲着没事拿人间的朋友磕磕牙，我们也有了机会表示自己้的善良了。说实在的，等人来这点事还是洋鬼子给我们找的。要不是达·加马找到เ好望角绕了过来，我们还真闲着没事干。从汉代到近代，全中国那么多聪明人，可不都在闲着：人文学科弄完了，自然科学没得弄。马克·吐温的下一个问题，我国的一些人文学者就不一定爱听了：等你在人间的朋友们都死掉，来到了你那里，再谈点什么？是啊是啊，全世界的人都背弃了物质文明，投奔了我们，此后再干点什么เ？难道重操旧ງ业，去弄八股文？除此之ใ外，再搞点考据、训诂什么的。过去的读书人有这些就够了，而现在的年轻人未必受得了。把拥有这种级智慧比作上天堂，马克·吐温的最后一个问题深得我心：你是知道我的生活方式的。有什么方法能ม使我不上天堂而下地狱，我倒很想知道！言下之意是：忍受地狱毒火的煎熬，也比闲了没事要好。是啊是啊！我宁可作个苏格拉底那样的人，自以为一无所知，体会寻求知识的快乐，也不肯作个“智慧满盈”的儒士，忍受这种无所事事的煎熬！
我有位阿姨，生了个ฐ傻女儿，比我大几岁，不知从几岁开始学会了缝扣子。她大概还学过些别的，但没有学会。总而言之，这是她唯一的技能。我到她家去坐时，每隔三到เ五分钟，这傻丫头都要对我狂嚎一声：“我会缝扣子！”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想让我向她学缝扣子。但我就是不肯，理由有二：其一，我自己会缝扣子；其二，我怕她扎着我。她这样爱我，让人感动。但她身上的味也很难闻。
我在美国留学时，认得一位青年，叫作戴维。我看他人还不错，就给他讲解中华文化的真谛，什么เ忠孝、仁义之类。他听了居然不感动，还说：“我们也爱国。我们也尊敬老年人。这有什么？我们都知道！”我听了不由得动了肝火，真想扑上去咬他。之所以没有咬，是因为想起了傻大姐，自觉得该和她有点区别，所以悻悻然地走开，心里想道：妈的！你知道这些，还不是从我们这里知道的。礼义แ廉耻，洋人所知没有我们精深，但也没有儿奸母、子食父，满地拉屎。东方文化里所有的一切，那边都有，之ใ所以没有投入全身心来研究，主要是因为人家还有些别ี的事情。
假如我那ว位傻大姐学会了一点西洋学术，比如说，几何学，一定会跳起来大叫道：人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这东西就是几何学！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确没有那种禽兽会几何学。那时她肯定要逼我跟她学几何，如果我不肯跟她学，她定要说我是禽兽之ใ类，并且责之以大义แ。至于我是不是会了一些，她就不管了。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说她能学会这东西，而是说她只要会了任何一点东西，都会当作级智慧，相比之下那ว东西是什么倒无所谓。由á这件事我想到级知识的本质。这种东西罗素和苏格拉底都学不会，我学起来也难。任何知识本身，即使繁难，也可以学会。难就难在让它变成级，从中得到大欢喜、大欢乐；无限的自满、自足、手而舞之足而蹈之的那种品行。这种品行我的那位傻大姐身上最多，我身上较少。至于罗素、苏格拉底两位先生，他们身上一点都没有。
傻大姐是个ฐ知识的放大器，学点东西极苦，学成以后极乐่。某些国人对待国学的态度与傻大姐相近。说实在的，他们把它放得够大了。拉封丹寓言里，有一则ท《大山临盆》，内容如下：大山临盆，天为之崩，地为之ใ裂ฐ。日月星晨，为之无光。房倒屋坍，烟尘滚滚，天下生灵，死伤无数……最后生下一只耗子。中国的人文学者弄点学问，就如大山临ภ盆一样壮烈。当然，我说的不止现在，而且有过去，还有未来。
正如迂夫子不懂西方的智慧，也能对它品头论足一样，罗素没有手舞足蹈的品行，但也能品出其中ณ的味道——大概把对自己所治之学的狂热感情视做学问本身乃ี是一种常见的毛病，不独中国人犯，外国人也要犯。罗素说：人可能ม认为ฦ自己有无穷的财源，而且这种想法可以让他得到一些何止是一些！罗素真是不懂。－－王注满足。有人确实有这种想法，但银行经理和法院一般不会同意他们。银行里有账目，想骗也骗不成；至于在法院里，我认为最好别ี吹牛，搞不好要进去的。远离这两ä个危险的场所，躲在人文学科的领域之内，享受自满自足的大快乐，在目前还是可以的；不过要有人养。在自然科学里要这么做就不行：这世界上每年都有人明永动机，但谁也不能因此财。顺便说一句，我那位傻大姐，现在已经五十岁了，还靠我那位不幸的阿姨养活着。
原载《读书》19๗9๗5年11月号
□作者：王小波
沉默的大多数
理想国与哲人王
罗素先生评价柏拉图的《理想国》时说，这篇作品有一个蓝本，是斯巴达和它的立法者莱库格斯。我以为，对于柏拉图来说，这是一道绝命杀手。假如《理想国》没有蓝本，起码柏拉图的想象力值得佩服。现在我们只好去佩服莱库格斯，但他是个传说人物，真有假有尚存疑ທ问。由此所得的结论是：《理想国》和它的作者都不值得佩服。当然，到底罗素า先生有没有这样阴毒，还可以存疑。罗素又说，无数青年读了这类著作，燃烧起雄心，要做一个莱库格斯或者哲人王。只可惜，对权势的爱好，使人一再误入歧途。顺ิ便说一句，在理想国里，是由á哲学家来治国的。倘若是巫ใ师来治国，那些青年就要想做巫师王了。我很喜欢这个论点。我哥哥有一位同学，他在“文化革命”里读了几本哲学书，就穿上了一件蓝ณ布大褂，手里掂着红蓝铅笔，在屋里踱来踱去，看着墙上一幅世界地图，考虑起世界革命的战略问题了。这位兄长大概是想要做世界ศ的哲人王，很显然，他是误入歧途了，因为没听说有哪个中ณ国人做了全世界ศ的哲人王。
自柏拉图以降，即便不提哲人王，起码也有不少西方知识分子想当莱库格斯ั。这就是说，想要设计一整套制度、价值观、生活方式，让大家在其中幸福地生活；其中最有名的设计，大概ฐ要算摩尔爵士的《乌托邦》。罗素先生对《乌托邦ะ》的评价也很低，主要是讨厌那ว些繁琐的规定。罗素以为参差ๆ多态是幸福的本源，把什么เ都规定了就无幸福可言。作为经历了某种“乌托邦”的人，我认为这个罪状太过轻微。因为在乌托邦内，对什么是幸福都有规定，比如：“以苦为乐，以苦为荣”，“宁要社会主ว义แ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之类。在乌ไ托邦里，很难找到感觉自己不幸福的人，大伙只是傻愣愣的，感觉不大自在。以我个ฐ人为ฦ例，假如在七十年代，我能ม说出罗素า先生那样充满了智慧的话语，那我对自己的智力状况就很满意，不再抱怨什么。实际上，我除了活着怪没劲之外，什么都说不出来。
本文的主旨不是劝人不要做莱库格斯或哲人王。照我看，这是个兴趣问题，劝也是没有用的。有些人喜欢这种角色，比如说，我哥哥的那ว位同学；有人不喜欢这种角色，比如说，我。这是两ä种不同的人。这两类人凑在一起时，就会起一种很特别的分歧。据说，人脖子上有一道纹路，旧ງ时刽子手砍人，就从这里下刀，可以干净利ำ索地切下脑แ袋。出于职业习惯，刽子手遇到不认识的人，就要打量他脖子上的纹，想象这个ฐ活怎么来做；而被打量的人总是觉得不舒服。我认为，对于敬业的刽子手，提倡出门时戴个ฐ墨镜是恰当的，但这已是题外之语。想象几个ฐ刽๓子手在一起互相打量，虽然是很有趣的图景，但不大可能生，因为谢天谢地，干这行的人绝不会有这么多。我想用刽๓子手比喻喜欢、并且想当哲人王的人，用被打量的人比喻不喜欢而且反对哲人王的人。这个ฐ例子虽然有点不合适，但我也想不到更好的例子。另外，我是写的，我的风格是黑色幽默，所以我不觉得举这个例子很不恰当。举这个例子不是想表示我对哲人王深恶痛绝，而是想说明一下“被打量着”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众所周知，哲人王降临人世，是要带来一套新的价值观、伦理准则和生活方แ式。假如他来了的话，我就没有理由想象自己可以置身于事外。这就意味着我要生一种脱胎换骨的变化，而要变成个什么，自己却一无所知。如果说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恐怕就是这个。因为这个ฐ原故，知道有人想当哲人王，我就觉得自己被打量着。
我知道，这哲人王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他必须是品格高洁之士，而且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在此我举中ณ国古代的哲人王为例——这只是为了举例方便，毫无影射之意——孔子是圣人，也很有学问。夏礼、周礼他老人家都能ม言之。但假如他来打量我，我就要抱怨说：甭管您会什么礼，千万别来打量我。再举孟子为ฦ例，他老人家善养浩然之ใ气，显然是品行高洁，但我也要抱怨道：您养正气是您的事，打量我干什么？这两位老人家的学养再好，总不能构成侵犯我的理由á。特别是，假如学养的目的是要打量人的话，我对这种学养的性质是很有看法的。比方说，朱熹老夫子格物、致知，最后是为了齐家、治国、平天下。因为本人不姓朱，还可以免于被齐，被治和被平总是免不了的。假如这个逻辑可以成立，生活就是很不安全的。很可能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一位我全然不认识的先生在努力地格、致，只要他功夫到เ家，不管我乐่意不乐意，也不管他打算怎样下手，我都要被治和平，而且根本不知自己会被修理成什么模样。
就我所知，哲人王对人类的打算都在伦理道德方แ面。倘若他能在物质生活方แ面替我们打算周到เ，我倒会更喜欢他。假如能做到เ，他也不会被称为哲人王，而会被称为科学狂人。实际上，自从有了真正的科学，科学家表现得非常本分。这主要是因为科学就是教人本分的学问，所以根本就没出过这种狂人。至于中国的传统学术，我就不敢这么说。起码我听到过一种说法，叫做“学而优则ท仕”，当然，若说学了它就会打量人，可能有点过分；但一听说它又出现了新的变种，我就有点紧张。国学主ว张学以致用，用在谁身上，可以不问自明——当然，这又是题外之语。
至于题内之语，还是我们为ฦ什么要怕哲人王的打量。照我看来，此君的可怕之处先在于他的宏伟志向：人家考虑的问题是人类的未来，而我们只是人类的几十亿分之一，几乎可以说是不存在。《水浒传》的牢头禁子常对管下人犯说：你这厮只是俺手上的一个行货……一想到เ哲人王，我心中ณ难免有种行货感。顺便说一句，有些话只有哲人才能说得出来，比如尼采说：到女人那ว里去不要忘了带上鞭子。我要替女人说上一句：我们招谁惹谁了。至于这类疯话气派很大，我倒是承认的。总的来说，哲人王藐视人类，比牢头禁子有过之无不及。主ว张信任哲人王的人会说：只有藐视人类的人才能给人类带来更大利ำ益。我又要说：只有这种人才能给人类带来最大的祸害。从常理来说，倘若有人把你当做了nothing，你又怎能ม信任他们？
哲人王的又一可怕之处，在于他的学问。在现代社ุ会里，人人都有不懂的学问，科学上的结论不足以使人恐惧，因为这种结论是有证据和推导过程的，对于有理性的人，这些说法是你迟早ຉ会同意的那一种。而哲学上的结论就大不相同，有的结论你抵死也不会同意，因为ฦ既没有证据也没有推导，哲人王本人就是证明，而结论本身又往往非常的严重。举ะ例来说，尼采先生的结论对一切非受虐狂的女性就很严重；就这句话而论，我倒希望他能ม活过来，说一句“我是开个玩笑”，然后再死掉。当然，我也盼着中国古代的圣人活过来，把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类的话收回一些。
我说哲人王的学问可怕，丝毫也不意味着对哲学的不敬。哲学不独有趣，还足以启迪智慧，“文化革命”里工农兵学哲学时说：哲学就是聪明学，我以为并不过分。若以为哲学里种种结论可以搬到生活里使用，恐怕就不尽然。下乡时常听老乡抱怨说：学了聪明学反而更笨，连地都不会种了。至于可以使人成王的哲学，我认为它可以使王者更聪明，老百姓更笨。罗素是个哲学家，他说：真正的伦理准则把人人同等看待。很显然，他的哲学不能使人成王。孔子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像这样的哲学就能使人先是自己成王。孔丘先生被封为大成至圣先师，子子孙孙都是衍圣公，他老人家果然成了个ฐ哲人王。
时值今日，还有人盼着出个哲人王，给他设计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好到其中去生活；因此就有人乐于做哲人王，只可惜这些现代的哲人王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人民圣殿教的故事就是一例。不但对权势的爱好可以使人误入歧途，服从权势的欲望也可以使人误入歧途。至于我自己，总觉得生活的准则。伦理的基础，都该是些可以自明的东西。假如有未明之ใ处，我也盼望学者贤明的意见，只是这些学者应该像科学上的前辈那样以理服人，或者像苏格拉底那ว样，和我们进行平等的对话。假如像某些哲人那样讲出些晦涩、偏执的怪理，或者指天划地、口沫飞溅地做出若干武断ษ的规定，那ว还不如让我自己多想想的好。不管怎么说，我不想把自己的未来交给任何人，尤其是哲人王。
□作者：王小波
沉默的大多数
救世情结与白日
现在有一种“中华文明将拯救世界ศ”的说法正在一些文化人中ณ悄然兴起，这使我想起了我们年轻时的豪言壮语：我们要解放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进而解放全人类。对于多数人来说，不过是说说而已๐，我倒有过实践这种豪言壮语的机会。七零年，我在云南插队，离边境只有一步之遥，对面就是缅甸è，只消步行半天，就可以过去参加缅共游击队。有不少同学已๐经过去了——我有个同班的女同学就过去了，这对我是个很大的刺激——我也考虑自己要不要过去。过去以后可以解放缅甸的受苦人，然后再去解放三分之二的其他部ຖ分；但我又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对头。有一夜，我抽了半条春城牌香烟，来考虑要不要过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不能去。理由是：我不认识这些受苦人，不知道他们在受何种苦，所以就不知道他们是否需要我的解救。尤其重要的是：人家并没有要求我去解放，这样贸然过去，未免自作多情。这样一来，我的理智就战胜了我的感情，没干这件傻事。
对我年轻时的品行，我的小学老师有句评价：蔫坏。这个坏字我是不承认的，但是“蔫”却是无可否认。我在课堂上从来一言不，要是提问我，我就翻一阵白眼。像我这样的蔫人都有如此强烈的救世情结，别ี人就更不必说了。有一些同学到เ内蒙古去插队，一心要把阶级斗ç争盖子揭开，解放当地在“内人党”迫害下的人民，搞得老百姓鸡犬不宁。其结果正如我一位同学说的：我们“非常招人恨”。至于到เ缅甸打仗的女同学，她最不愿提起这件事，一说到缅甸，她就说：不说这个ฐ好吗？看来她在缅甸也没解放了谁。看来，不切实际的救世情结对别人毫无益处，但对自己้还有点用——有消เ愁解闷之ใ用。“文化革命”里流传着一红卫兵诗歌《献给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勇士》，写两个ฐ红卫兵为了解放全世界，打到เ了美国，“战友”为ฦ了掩护“我”，牺牲在“白宫华丽ษ的台阶上”。这当然是瞎浪ฐ漫，不能当真：这样随便去攻打人家的总统官邸，势必要遭到美国人民的反对。由á此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解放的欲望可以分两种，一种是真解放，比如曼德拉、圣雄甘地、我国的革命先烈，他们是真正为ฦ了解放自己้的人民而斗争。还有一种假解放，主ว要是想满足自己้的情绪，硬要去解救一些人。这种解放我叫它瞎浪漫。
对于瞎浪漫，我还能ม一个ฐ例子，是我十三岁时的事。当时我堕入了一阵哲学的思辨之中，开始考虑整个ฐ宇宙的前途，以及人生的意义，所以就变得本木痴痴；虽然功课还好，但这样子很不讨人喜欢。老师见我这样子，就批评我；见我又不像在听，就掐我几把。这位老师是女的，二十多岁，长得又漂亮，是我单恋的对象，但她又的确掐疼了我。这就使我陷入了爱恨交集之ใ中，于是我就常做种古怪的白日，一会儿想象她掉进水里，被我救了出来；一会儿想象她掉到เ火里，又被我救了出来。我想这的前一半说明我恨她，后一半说明我爱她。我想老师还能原谅我的不敬：无论在哪个ฐ里，她都没被水呛了肺，也没被火烤糊，被我及时地抢救出来了——但我老师本人一定不乐่意落入这些危险的境界。为ฦ了这种白日，我又被她多掐了很多下。我想这是应该的：瞎浪ฐ漫的解救，是一种意淫。学生对老师动这种念头，就该掐。针ฤ对个ฐ人的意淫虽然不雅，但像一回事。针ฤ对全世界ศ的意淫，就不知让人说什么เ好了。
中国的儒士从来就以解天下于倒悬为己任，也不知是真想解救还是瞎浪漫。五十多年前，梁任公说，整个世界都要靠中国文化的精神去拯救，现在又有人旧ງ话重提。这话和红卫兵的想法其实很相通。只是红卫兵只想动武，所以浪漫起来就冲到白宫门前，读书人有文化，就想到将来全世界变得无序，要靠中华文化来重建全球新า秩序。诚然，这世界是有某种可能变得无序——它还有可能被某个小行星撞了呢——然后要靠东方文化来拯救。哪一种可能都是存在的，但是你总想让别人倒霉干啥？无非是要满足你的救世情结嘛。假如天下真的在“倒悬”中，你去解救，是好样的；现在还是正着的，非要在想象中ณ把人家倒挂起来，以便解救之，这就是意淫。我不尊重这种想法。我只尊敬像已故的陈景润前辈那样的人。陈前辈只以解开哥德巴赫猜想为己任，虽然没有最后解决这个问题，但好歹做成了一些事。我自己的理想也就是写些好的，这件事我一直在做。李敖先生骂国民党，说他们手淫台湾，意淫大陆，这话我想借用一下，不管这件事我做成做不成，总比终日手淫中ณ华文化，意淫全世界好得多吧。
□作者：王小波
沉默的大多数
百姓·洋人·官
小时候，每当得到了一样只能ม由á一人享受的好东西而我们是两个人时，就要做个小游戏来决定谁是幸运者。如你所知，这种把戏叫作“石头、剪子、布”，这三种东西循环相克，你出其中ณ某一样，正好被别ี人克住，就失败了。这种游戏有个古老的名称，叫作“百姓、洋人、官”，我相信这名称是清末民初流传下来的，当时洋人怕中ณ国的老百姓，中国的官又怕洋人。《官场现形记》写到เ了不少实例：中国的老百姓人多，和洋人起了争执，就蜂拥而上，先把他臭揍一顿——洋人怕老百姓，是怕吃眼前亏。洋人到了衙门里，开口闭口就是要请本国大使和你们皇上说话，中国的官怕得要死——不但怕洋人，连与洋人有来往的中国人都怕，这种中ณ国人多数是信教的，你到เ了衙门里，只要说一句“小的是在教的”，官老爷就不敢把你当中国百姓看待，而是要当洋人来巴结。书里有个ฐ故事，说一位官老爷听说某人“在教”，就去巴结，拿了猪头三牲到เ人家的庙里上供，结果被打得稀烂撵了出来——原来是搞错了，人家在的不是洋人的天主教，而是清真古教。
难免有些夸张，但当时有这种现象，倒是无可怀疑ທ。现在完全不同了。洋人在中ณ国，只要不做坏事，就不用怕老百姓。我住的小区里立有一块牌子，写有文明公约，其中有一条，提醒我见了外国人，要“不卑不亢，以礼相待”，人家没有理由怕我。至于我国政府，根本就不怕洋人。在对外交涉中，就是做了些让步，也是合乎道理的。就说保护知识产权罢，盗版软件、盗版vcນd，那是偷人家外国的东西；再说市场准入罢，人家外国的市场准你入，你的市场不准人家入，这生意是没法做的。如果说打击国内的盗版商、开放市场就是怕了洋人，肯定是恶意的中伤。还有中国政府在国际事务中的“不出头”政策，这也合乎道理，要出头就要把大票的银子白白交给别ี人去花，我们舍不得，跟怕洋人没有关系。在这个ฐ方面，我完全赞成政府，尤其这最后一条。
既ຂ然情况生了变化，我再说这些似乎ๆ是无的放矢——但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无论石头、剪ຘ子、布，还是百姓、洋人、官，都是循环相克的游戏。这种古老的游戏还有一个ฐ环节是老百姓怕官。这种情况现在应该没有了——现在不是封建社会了，老百姓不该怕官。政府机关也要讲道理、依法办事，你对政府部ຖ门有什么เ意见，既可以反映上去，又可以到检察机关去告——理论上是这样的。但中ณ国是个ฐ官本位国家，老百姓见了官，腿肚子就会筛起糠来，底气不足，有民主权利ำ，也不敢享受。对于绝大多数平头百姓来说，情况还是这样。
最近有本畅销书《中国可以说不》，对我国的对外关系了些议论。我草草翻了一下，没怎么看进去。现在对这本书有些评论，大多认为书的内容有些偏激。还有人肯定这本书，说是它的意义在于老百姓终于可以说外国人，地位因此提高了。
□作者：王小波
沉默的大多数
警惕狭隘民族主义的蛊惑宣传
罗素曾说，人活在世上，主要是在做两件事：一、改变物体的位置和形状，二、支使别人这样干。这种概括的魅力在于简单，但未必全面。举例来说，一位象棋国手知道自己的毕生事业只是改变棋子的位置，肯定会感到เ忧伤；而知识分子听人说自己干的事不过是用墨水和油墨来污损纸张，那就不仅是沮丧，他还会对说这话的人表示反感。我靠写作为生，对这种概括就不大满意：我的文章有人看了喜欢，有人看了愤怒，不能ม说是没有意义的……但话又说回来，喜欢也罢，愤怒也罢，终归是情绪，是虚无缥渺的东西。我还可以说，写作的人是文化的缔造者，文化的影响直至千秋万代——可惜现在我说不出这种影响是怎样的。好在有种东西见效很快，它的力量又没有人敢于怀疑：知识分子还可以做蛊惑宣传，这可是种厉害东西……
在第二次世界ศ大战里，德国人干了很多坏事，弄得他们己都不好意思了。有个ฐ德国将军蒂佩尔斯基这样为自己้的民族辩解：德国人民是无罪的，他们受到希特勒、戈培尔之流蛊惑宣传的左ุ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还有人给希特勒所著《我的奋斗》作了一番统计，现其中ณ每个字都害死了若干人。德国人在二战中的一切劣迹都要归罪于希特勒在坐监狱时写的那本破书——我有点怀疑这样说是不是很客观，但我毫不怀疑这种说法里含有一些合理的成份。总而言之ใ，人做一件事有三种办法，就以希特勒想干的事为例，先，他可以自己้动手去干，这样他就是个普通的纳粹士兵，为害十分有限；其次，他可以支使别人去干，这样他只是个ฐ纳粹军官；最后，他可以做蛊惑宣传，把德国人弄得疯不疯、傻不傻的，一齐去干坏事，这样他就是个纳粹思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