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高见明，并不是踩虚了脚。白花花落水，不要说别人这么看。他们的认识跟贺一秀一样：他站&，承受着巨大的压，就连白定玉也是。有天她对高见明说。一个ฐ男人，把女人逼到自杀的路上去，这不是男人的本事，这是男人的无耻，也是男人的无能。伙食团的人通ຉ，而是她的主ว动选择，这是高见明：高见明，前些日我虽然要死要活地跟你离，现在看来，其实我还，我不敢跟你守在一起了，你对我无情无义，你不配做男ç人，对白花花也&！再过几天女儿的成绩就下来了，不管她考得如何，我都是要走人的，你要是不愿意带她，我带。白定玉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翘着嘴角，眼睛斜斜的。她把高见明都鄙夷到骨髓里去了。
想到哥哥，白花花才记起二妹带回的好消息。这个ฐ好消息对目前的母亲实在太关键，白花花是选在吃饭的时候说的，母亲听说后，筷子掉到了地上。可也仅此而已๐。母亲现在最担心的人，不是儿子而是女儿了，儿子能ม提前出狱当然好，不能提前，时间一到也会放出来的，女儿就不一样了，出了那ว样的事，她就再也无法从人们的唾液中爬出来了，就再也别ี想有什么好光景了。担心儿子是一阵子，担心女儿却是一辈子，母亲无法高兴得起来……
白定玉搬东西的时候，做得不声不响，经过跟女儿的这么一阵哭闹，不仅左邻右舍知道了，半岛上的好多人都知道了。贺一秀在田间铲塄坎，隐隐约约听到เ远处传来哭声，以为死人了呢。半岛中央有个姓苟的老太婆，三年前就死过一回，在家里停了几天丧，正准备拉到镇上去烧，她又活过来了。活过来后，她浑身抖，睡觉也抖，前些日听说她茶水不进，又要死了。死了好，贺一秀独自这么咕哝。人活一辈子，难啦，死不算一条好路，但死去之后就啥也不知道了，不要说儿子进了监狱，就是天塌下来也用不着管了，说起来又是最好的一条路。贺一秀咕哝了几声，秦大娘走过来了。秦大娘是故意到贺一秀身边来的，强烈的道德感，使她恨透了白花花那样的狐狸精，她相信高家院子的哭闹声贺一秀肯定听到了，她就是要看看贺一秀对这件事是啥态度。贺一秀抬起又干又红的眼睛望着秦大娘，问是不是苟老婆婆死了？秦大娘擤了一把鼻涕๓，人家前几天就好了，一顿ู吃两大碗饭呢，你还咒人家死。贺一秀说，那ว边是出了啥事？秦大娘说你当真不晓得？贺一秀说不晓得。白定玉要跟高见明离婚了！
白花花对此毫无知觉。她母亲也是。流言都是这样的，别ี人都知道了，当事人却被蒙得严严å实实。毒蛇都咬到白花花的心脏了，她见到人还在笑。白花花的微笑是很动人的，不是一下子就笑圆，而是让嘴唇和两ä腮慢慢往后展开，如水波荡漾。自从哥哥进了监狱，白花花虽然朝人笑得更勤，也更卖劲儿，但不是微笑了，而是轰的一声，不留余地，仿佛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大家都看出来了，她是希望以此告诉别人一些什么东西。其实多么笨拙，你内心的自卑自贱，你的惶恐和忧伤，包括你对哥哥的痛，比不笑的时候还裸露得充分。白花花自己้也意识到了，但她不得不这样做，你能叫她怎么样呢，愁眉苦脸？伤心落泪？要真是如此，就一点指望也没有了。许多时候，强撑起来的自尊也比自甘堕落强。那毕竟是一种自尊啊，机会成熟，它就会拯救你的……以前白花花这么笑，别ี人也会顺着她笑，还把同情压下去，不让白花花看出来。他们把白花花当成一件可爱的瓷器，生怕碰碎了她。现在不一样了，白花花笑的时候，人家就斜着腰身，抱着手臂，眯着眼睛审视她，骨头里还冒出许多泡泡，每一个泡泡都是一句咒骂：母狗！贱货！你要是跟一个ฐ离了婚或者死了婆娘的人乱ກ搞，没人管你，而白定玉还是高见明的老婆啊，她还是鲜ຒ鲜活活的一个人啦，你就那ว么不要脸，疯疯癫癫地去占了定玉的床！这种违反道德的行为，半岛人是不能容忍的。一个ฐ被同情的对象突然遭恨，那恨就加了倍。白花花觉察到了这种种异样，但她不知道为ฦ什么，直到有一天，她路过一家人的门口，看见女主ว人在用指甲剔牙，问了声：秦大娘吃了啊？秦大娘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呸的一声，朝白花花的方แ向吐出一泡带着青菜屑的浓痰，然后闪身进屋，重重地将门闭了。白花花怔怔的，眼泪都差点下来了。他们到底看不起我们一家，家里出了劳改犯，谁看得起呢！
高见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但他一点也没有幸灾乐祸ຖ。白定喜被判ศ刑之后，他去了一趟白家。贺一秀不仅憔悴，简直是干枯了。人的身上一旦ຆ失去水分，就剩不了几钱命。白花花的变化更大，她的变化不是外貌，而是说话的口气和神态，她以前说话很慢，声音很细，眉宇间有一种少女的内敛和羞涩，现在不了，她粗着嗓子说话，还把下巴๒扬起来，似乎就为了让喉咙畅通，加大音量；她也再没一点羞涩感了，像所有经历过生活磨难的女人，平淡的叙述中ณ隐藏着感叹。她说见明哥叫得大大咧咧的，像那ว件事从来就没生过，我妈养个儿，没得祥福气啊，我哥不争气啊，他自己不争气，坐班房也是他的命，怨不了人的。她一边说话，一边还干着手中的活。深沉的悲哀，藏在心里，反映在手上，干活只是一种腾空痛苦的方式。高见明觉得，白花花虽然还是那么เ漂亮，却不像以前那么เ可爱了。他说了几句安慰话，就走了。
那ว是一个冷场天。小镇上的冷场天比村子里还寂寞，村子里的人互相串门，围成一大圈烤火，烧煤的把炉火烧得紫，烧柴的则把青冈棒架得重重叠叠，青冈棒的火性一点不比炉火软，能ม把脚上的胶鞋烤流，把前胸的衣服烤糊，把脸上烤出红疙瘩。村里人那么เ节约，但有人来家里烤火，是从不吝惜煤也不吝惜柴的。镇上就不行了，镇上的人不串ธ门，镇上的人要是不做生意，就白天黑夜地将门关着；村里要是刮大风，也将门关着，但它只挡风不挡人，不管是谁，只要想进哪道门，用力一推就是了，跟风一起卷进去之后，再返身把门关上，主人也才认清是谁，立即起身让座，镇上能这么推别人的门吗？别人的门里藏着隐私！不知为什么，乡下人好像没有隐私，只有城里人才有，而镇上人是把自己看成城里人的。何况那ว么大的雪呢。雪在青石板街上铺得很厚，偶尔被人踏过的地方，是一个连一个深深的洞，仿佛从这个ฐ洞里钻下去，就能钻进阴河里。青石板是山里的灵物，凡有灵性的东西都是浸水的，比泥土还浸水，雪花没光顾的暗角，也被浸湿了。满街满巷都是湿漉漉的，连人们家里也弄得很潮。悬在头顶上的灯泡或灯管，蒙着一层惝恍迷离的雾。
他没兴奋过度的另一个理由á，是可怜白花花的心思占了上风。那女子漂亮，却本分，不像君坝中ณ学的有些女学生，还是学生呢，就眉里眼里都是浪劲儿。白花花不是这样，白花花漂亮，却不知道自己้漂亮，在这样的女子身上出格，是让人心疼的。再说白花花家里那么穷呢。高见明家不穷，一直都不穷，可他在学校食堂当了十多年师傅，见的穷学生不计其数，穷学生吃饭都站到角落里，把脖子缩起来，勺子或筷子一捣一捣的，眼睛一直盯着碗里，好像眼睛能ม把三两饭看成半斤ภ。当年白花花就是如此。高见明见不得这样的穷学生，见了就难受。他不仅悄悄给白花花扣过肉，还给好些学生这么做过。他不仅是白花花敬重的人，别的学生同样敬重他。
白花花来到前河边。三条河流之ใ中，前河最窄，最深，也最汹涌。虽说窄，好坏也有二三十米，至于深到เ什么程度，看一看水光就知道了。前河的水光稠稠的，是那种很厚实的绿，厚实得来多少东西就能吞多少东西，前两年有人在对河的石壁下用大拱钩๗钓鱼，竟然钓起来一条五十多斤的，像条水牛，尾巴扫起来的巨浪，卷在石壁上像敲洪钟็大鼓。河对岸有个小型水电å站，涨水季节，闸门关不住，石壁上无声地悬着银色的瀑布，一旦ຆ跌落河中，就出闷雷之ใ声。
田埂照例很柔软，田à埂上的草在黄昏的天光下显得很家常，很温暖。高见明以往能ม感觉这些，今天他不能ม感觉了。他那双眼睛像被捏拿着的健身球，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他在寻找一个ฐ人影。这个ฐ人是白定喜。他总觉得白定喜就藏在附近，藏在收割后的稻田里。半岛人割稻子，都只摘稻穗，将稻秆留แ在田里，秋播开始，再将其犁到土里去，让它烂成肥料。稻秆虽然还在，可叶已๐干枯，是藏不住人的。但高见明老是把心放不到肚子里去。他个ฐ高腿长，两里地本来对他构不成距离，往天很快就到เ家了，今天却显得揪心的漫长。
这突兀的举动把白花花吓坏了，她想怎么เ会是这样呢，高见明已经三十七岁，按理她该叫叔叔，只因为ฦ高见明的女人白定玉跟她平辈，才把他叫了哥，白花花一直都很感激也很敬重这个ฐ姐夫哥，初中ณ到高中ณ，她都是在君坝中学念的，中午那ว顿饭来不及回家吃，就在学校食堂吃一顿ู，只要是高见明卖肉，他都尽量找机会用眼睛把白花花招过去，趁别的师傅不注意的时候，将一碗盐菜烧白扣进白花花的饭碗里。这在别ี人看来可能不以为意，甚至觉得不光彩，但对白花花来说意义就非同寻常了。她家里穷，穷得叮当响，十年前，她父亲就死于船难，母亲独自带着一儿一女，艰难度日。哥哥白定喜初ม中ณ毕业就再不愿上学，母亲想这样也好，她过得太苦，实在需要一个ฐ帮手，谁知白定喜劳动了不到เ两年，就去集镇染上了赌瘾。赌瘾像一条虫子，钻进他的血管，游弋到他的脑门心，从此像师爷一般对白定喜坐镇指挥。母亲骂也好，打也好，哭也好，都无法把那条虫子驱赶出去。他不仅赌，还嫖，镇上沿河吊脚๐楼里的暗娼，成了他的心肝宝贝。出了这样一个人物，不要说穷人家，就是有万贯家财，也经不住掏的。这么一说就知道了，白花花在家里一年半载都吃不上肉，她对肉的记忆，来自于高见明，不管什么时候遇到高见明，哪怕旁边是一个ฐ粪窖，白花花的鼻孔里也会飘过盐菜烧白油腻腻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