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小环织了一半的毛衣拿过来织。毛衣总是织了一半由多鹤完成,不过她,二孩这时候离开安平镇,给丫头织毛衣。染了以后,小环兴头上会从张俭发的线手。是很潮流的事,
胜利的一方แ叫做人。
镇上驻了许多解放军,全是南方人,这正是个南方北方大交错大混杂的时刻。镇上许多小伙子当了解放军,又往南方แ开。起出孔雀,问她针ฤ法怎么。多鹤只好自己琢磨。人民解放军很爱笑,爱帮人忙,张站长家也来。爱串门子,你干什么活他们都和你抢。人民解放军带来许多新词语:叫干部,当官的;巡ำ铁ກ路的也不叫巡铁ກ路的,叫工人阶级;镇上开酒店的吕老板也不叫吕老板了,叫间谍。吕老板的酒店过去是日本人爱住的地方แ,进了酒店大门就不让穿鞋让穿袜子。
“跑也得先给咱把儿子生下来。”张站长说。
小环看二孩的样子,给她磨坏了,一只手伸出去,摸摸他的腮帮子。二孩躲开了。二孩的躲让小环害怕也伤心。
二孩本来满心欢喜来拉她去看孩子,她一句话出来,把他堵在了门口。他转身要走,小环叫起来:
二孩急匆匆地套上棉裤棉袄,一面问:“你跟我爸说了吗?”
“雪下这么大,谁出远门?”张站长说,“明天你妈和我去不就行了?”
二孩妈说:“挺俊的,就别是残废。你说呢二孩?”
学校门口的人群动了动,把三个人让进来。他们是一对老夫妇和一个年轻男子。认识他们的人和旁边的同伴说:“张站长两口子来了!他家二孩也来了!”张站长是火车站的站长。火车站连职工带站警带站长一共就一个ฐ人。小火车是勃利到เ牡丹江铁路上的一条支线,在安平镇只停靠一分钟。张站长一身绿制服在一片黑袄子里很出众。人们知道张站长用火车投机倒把,靠火车停靠的一分钟又是上货又是下货,不时还塞上个把没票的人,因此他家底不薄,买分量最重的日本婆也不在话下。站长媳妇矮矮小小地跟在站长身后,不时停下,朝落在五步远的二孩跺跺小脚。张站长只管这个儿子叫二孩,可谁也没见过他家的大孩。
铃木医生也是从小火车上走下来的。铃木医生戴雪白手套、漆黑礼帽,穿藏蓝洋服,走起路来,手杖迈一步,腿迈两步,两条腿和一根手杖谁也不碍谁的事,把村里的乡间小路都走成了东京、大阪的华灯大街。不久她就知道铃木医生连同手杖一共有四条腿——他的左膝下面接了一条机器腿。铃木医生因为要支配那么เ多腿才从前线退了下来。多鹤相信东京、大阪一定美好,因为铃木医生就那么美好。全村的女孩子都这么看铃木医生:即便打仗打掉一条腿还是那么美好。在代浪村最后的日子里,铃木医生的真腿、假腿、手杖急得走乱ກ了,他一家家鼓动,要人们跟着他乘小火车离开,经过釜山搭船回日本。他说苏联人突然和英、美站到了一起,从背后的西伯利亚扫荡过来。所有人跟他来到盐屯车站,却看着火车把怒发冲冠的铃木医生带走了。多鹤觉得铃木医生最后的那瞥目光是落在自己脸上。多鹤相信有些神秘的铃木医生能把别ี人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他应该知道多鹤多么想跟他走。
多鹤有点冷了。太阳已经被山头挡住。一帮孩子从山坡顶上下来,脖子上套一块三角形红领ๆ带,一个男孩举着三角形旗子,他们大声问多鹤什么。多鹤摇摇头。他们太七嘴八舌。她发现他们不是扛着棒子就是拿着网。他们又问她几句,她还是摇头。她不懂他们说的“田à鼠田鼠”。他们的旗子上三个字她认识,但放在一块儿她又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除四害”!
学生们从她旁边跑下坡。他们一个个斜瞟她,琢磨这个女人不对劲在哪里。
多鹤再站起来往山下走时,一脚踩滑,顺坡溜下去好几米远,最后被一块石头挡住。她听见哗哗的水响,侧头去看,一条石沟里浑黄的汛水飞快冲过。她怕再来一跤,索性把两只鞋脱下。这些布底鞋是她跟小环学着做的,穿旧了又松又大,也滑。一阵腹痛来了,她两手赶紧抱住肚子,肚子又紧又胀,铁一样硬。她发现自己้不知怎样已经又坐回地上,被一座小山似的大肚子压在下面。疼痛在肚子里乱撞一阵,很快找着方向,朝两腿之间的出口冲来。
多鹤看见沟里的泥黄色汛水上,翻腾着金红的花。
她知道疼痛与疼痛之间还有一段时间,她可以往家里一点一点挪。生过两个孩子,她觉得她已经很会生孩子了。她眼前现在是太阳落山后的晴天,蓝得微微发紫,鸟叫出夜晚归林前的那种叫声。等这阵疼痛过去,她会跨过石沟,往家里去。过了石沟,山坡下上百座红砖楼房中的一座,就是她家。可是疼痛越来越凶猛,扯住她肚腔里所有脏器往下坠。她把手按在肚子上,她得把这个亲人平安无恙地生下来,她可不能死。她要给自己生许多亲人,然后她就再也不是举目无亲的女人了。
蓝紫的天在她眼前明一阵暗一阵。疼痛过去了,她的脸冷冰冰的,汗珠在她额上像一层冷雨。她侧脸看看旁้边的石沟,要她跨过这道哗哗作响的水,等于要她跨过长江。
这是下班时间。每座楼下的小路通向去厂区的大路,每天这时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