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祖元老爷的身世我不甚知道，让我读两个ฐ一年级。让我早上一些（其他的孩子。都还没见外婆出来。——这是母亲的意思，他是在我五岁时来外婆家的，这不是我们作小，我感到奇怪。平时外婆，我背着书包正绕过院栅，看到老谋家的大白猪正在外婆家园子里吃青菜。我叫外婆，却没有一个人应。我跑去把大白猪赶了出去，那时我正在上小学一年。可见她是准：那天，可以看到外面路上的那个洞——因为那块木板要短一两尺，留出来一个ฐ正方形的小窗口——对我喊：还是一个人哩。“看我们的小。跑得大汗汽水的，燕琳姐呢？外公晚上要和你比歌呢，……今天老师教什么&#x？”我便一路大声唱起在学堂里刚学的《卖报歌》。问外婆好不好听，一面扒在外婆嘴角里抠着，看她在背着我吃什么。这时，舅舅与舅娘们便一个接一个地考我。要我数屋里的人数，数板壁上有几双鞋。我最不喜欢的是燕琳姐，她是个自以为聪明的人。对我不服气。出一些他们高年级的难题考我，巴不得我出丑。让舅娘他们笑话。笑得我恨不得找个小洞钻进去。我看着燕琳姐那ว得意忘形的样子，誓那一天要给她杀了，让她跪着向我求饶。——这时外婆帮我解了围，“怕你不会，吃了十多年的干饭，会考人家一年级学生呢。别ี信她的，人家小鬼才是真正的英雄。燕琳是个‘哭赖包’。”我便又蹦跳起来。
我怀着好奇心跑进院子，院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死一样冷冷清清的。我“咚咚”地一口气跑过院子，穿过那段黑魆魆的巷子。只看见院子南面那棵桃树上拴有两ä头母牛和一头大黄牯在地上嚼着稻草，那ว头癞子老母牛正在桃树上擦痒。它们一见我，都抬起头来，停止了活动，惊奇地看着我。我用手吓了一下那头向我伸着鼻子的小母牛，从它身边跑过去了，直向外婆家厨房跑去。我看见外婆外公他们都坐在厨房里。在靠近门口还坐着一个戴着一个ฐ旧烟帽的老头子，脚上穿一双破烂的粘了很多黄泥巴的胶鞋，深蓝色的布裤脚下面露出一段蜡黄色的臃肿的麻杆脚。他的肩膀抵在墙壁上，垂着头，哭丧着脸，像在哭似的。我看见他大鼻子上还挂着一颗混浊的闪着光亮的鼻涕。像是有些感冒了，他不断地用手擤着鼻涕。然后揩在凳脚上，使我看了感到恶心。那只小凳是属于我的，我每天都是把碗放在上面吃饭。要是在平时我肯定会跑过去把他掀倒在地，不许他这么เ脏兮兮的坐在我的小凳上。我看见外婆瞪着眼睛望着地板，不住的摇着头。好像在为一件十分难办的事而苦恼着。像在说：“哎，真是啊。这都该怎么办呢，麻烦……麻烦，麻烦。”外公用手捏着下巴，眉头皱成了一堆，像被千斤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两个舅舅坐在靠门的那ว边。大舅双肘撑在双腿上，低着头，不停地在嘴里鼓着口水，他面前到地板上被他吐了一大片。二舅头靠在墙壁上，眼珠子骨碌碌得在楼ä板上打转。时而侧过头来瞟他们一眼。他和大舅一样，从他们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们并没有陷入这场痛苦之ใ中，甚至连一点儿表示都没有。他们的表情是懒散的，要不是有人在这里，他们是情愿就地找根板凳躺下的。在他们看来这样痛苦是不必要的。但他们不好说，反正这一切都与他们没有关系。难道让别人痛苦一下都不可以？他们对此表示默认。
“一切都过去了……唉，老天爷没长眼睛，该报应的没报应，不该报应的搭着受罪。这……唉，想宽一点算了。烧了就烧了。别让身子受罪。”外婆打破了这段沉默，说道。她把所有人看了一眼，见每个ฐ人依然那ว样无动于衷，便又像刚才那样苦起脸来。可以看出每个人都不喜欢她的废话。看样子，外婆早想结束在这里的受罪了，说不定她还想着自己的笋壳叶还没剪ຘ完呢或魔芋钵里魔芋糊都快干了。——有人叫外婆为“嫁娘子”，估计是在讥笑她。因为只见她白天黑夜的做着布鞋什么的。我记得她做事动作很慢，舅妈他们老向妈妈学嘴，背地里说着有关外婆的坏话，笑她三百六十天都在做鞋子，却总没见到เ有双布鞋在哪儿。连舅舅他们都常常骂她“呱哒婆”。
“队上怎么处理，现在就看队上怎么เ处理。队长姚â原来看过了吗?”过一会儿，外公说道。
“队长看了又怎么เ了？问题是……”外婆马上接口道。没等外婆说完，外公马上打断了。
“怎么了？……好丑就队长一句话，看他把这事报道政府去了没有。怎么เ说政府是要补助一点的。”外公大声地说道，像是对外婆生着大气一样，吓得外婆直瞪着两只老眼睛，手中的花生也掉在地上了。接着外公又失望地叹气起来。“队长也是王八蛋，没两ä斤酒把嘴巴喂着，他不会伤心的。这我清楚的很。”
“听说是报了，政府答应补助些钱娘，只是怕……”那个坐在灶门口的老头子终于开口了，眼睛依然盯在那ว灶脚边的鼎罐上。鼎罐被木炭糊得黑乎乎ๆ的。还有落了些灰。他像对它很感兴趣。他说话支支吾吾地，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明上这么说，到底补不补还是两ä个字。就算他补你三百五百——这是算他补得多的——你的房子和财产才值三百五百？别的不说，买一口锅就要你几十，还有那些小物器件。即或他拨款下来，塞老鼠洞都塞完了。他们肯定要动手脚，人家不要跑路费？他们是不会这么关心你的，反正又不是烧着他家的。”外公对这些贪官污吏恨之入骨。他认为每个人都是自私的。他们决不会为了别人利ำ益而心甘情愿地赴汤蹈火。他们骨子里流着的血液ຂ是和豺狼虎豹血液ຂ一样冷酷无情。他们什么事都干。仗势欺人。怂恿群众打架，他们在一边看热闹。他们与一些地痞恶霸纠打成伙。共同对付那些弱势农民。提着皮包在他们面前昂挺胸地晃来晃去。他们从来不把这些穷苦农民放在眼里。只知道喝酒吃肉，为坏人出谋划策。自己้也从中捞得一点油水。这些穷人是无法对他怎么样的。因为他的地位是上面早已指定好，一切选举都是形式上的，农民无一点权利，农民不能拿他怎么เ样。他们或随便叫几个代表开开会，当然那几个代表也都是一伙的，或早被他们用酒肉把脑袋灌得醉醺醺的。或者是更来得省事些，他们自己把选票填好。他们之所以能一直立足那个位置，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他们的奸诈、狡猾，以及他们那阿谀奉承的本领。连他们的上司都对他们称服。要真本事他们是没有，他们简直狗屁不通。连个小学都没毕业，写个字东倒西歪的，开个条子都不会。这些活儿在队里面的年轻人当中是随便挑一个都可胜任的。
“一共是烧了几家？”外公又问道，像突然想起来似的。
“七家。”那老头子低着头答道。
“他们都住哪儿，是不是一家搭一个？……这有什么办法呢？只得这样了，真是‘是福不是祸ຖ，是祸躲不过’，就像害痨病一样，说害是不送信儿的。”外婆可怜兮兮地自言自语地说道。
“那肯定是这样。这时候了，谁愿意落到这一天呢。他们总不会见死不救嘛。”外公卷起烟来，给那老头子也卷了一根，帮他点上。
那老头子吸了口烟，精神也随之一振。接着说道：
“唉，听天由命，有亲戚的往亲戚处跑，没亲戚的搭个临时的狗棚，或搭着寨上房屋宽的人家住。”他伸了伸弯得疼痛的腰。接着又往地上麻利地吐了一口口水。
这老头子就是祖元老爷。他以前也来过。他每次来要么是来牵外婆家的牛，要么是给外婆家送牛来，因为ฦ外婆家和他家在耕牛方面是合着的。这是外婆的主意：外婆知道祖元老爷家田à少，而外婆家田地足有他家的七、八个宽。并且他无多少活路，在忙月时，可以叫他多看上几个月。这样，差不多外婆家只是在需要牛时才去牵来。也正因牛这点因联，他便和外婆家像一门亲戚一样来往。外婆家过事请酒。他也总会早早ຉ地赶来，帮着外婆家做事。如果是祭神还愿的事，他便帮着打理祭台上的一切，负责招呼法师，谈论古今一切与“鬼怪”有关的话语。他边打纸钱边摆龙门阵。龙门阵摆完了，一箩纸钱也打完了。一举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