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革命也得吃饭呀。眼下革命的事儿太多了，终于想到要在黑风口，管理大队？”
被革命弄得晕头转向的梁果复，“你把锅砸碎了，”有道边儿循序善诱地。起初，他打算把这些官职都封给自己家里的人，这样就可以使他摆脱眼下生产劳动的纠缠，一心一意地抓革命；任命一个ฐ共青团书记，抓青年的工作；任命一个民兵连长，咱们可咋做饭呀。他决，帮助他在黑风口领ๆ导贫下中ณ农从事生产，不消说，打虎亲兄弟，可是道边儿被第å。上阵父子兵嘛，根本无法接受妇女主任这一要职；大财虽然跃跃欲试，可一当想到เ那样会导致香阁离，准备接下民兵连长和团支书这两个ฐ官衔，就只好放弃那种打算，道理很简单，一个ฐ革命的领导干部，和一个ฐ历史反革命家庭出身的姑娘结婚，在那会儿，是不大现实的，这样，大财只好找了一大堆托辞，拒绝了父亲。梁果复颇感意外，最终不得不失望地在全村的贫下中农里选拔这批干部ຖ。眼下最要紧的是给自己物色一个得力的副手。
“咱们永远见不到他啦。”大眼皮母亲控制不住心中的慌惑，“这孩子，心真硬，打一小我就觉得，他没有感情。”
七月最后一个炎热的礼拜天该下午，小货郎凯旋般出现在黑风口村口。进村时，他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气宇轩昂，神采奕奕，仿佛刚刚参加了一个庆功大会。除了鬓角显而易见的几缕银丝，证明他正在接受岁月最后的摧残，再看不出一点他比以前更衰老的迹象，甚至觉得，他比离家时越年轻了。他是在铁窗里服满十多年刑é期后，被释放回家的。和一般刑满释放人员不同，小货郎在街上碰上熟人时，脸上没有那种羞怯，相反地，一进村，他就向前来围观的黑风口人高声宣扬：
信虽然是这样写，但当老梁家的家禽已๐经宰完，对两个ฐ小狼一样的外甥失去吸引力时，大眼皮外祖母就用自己家的家禽，把两个小家伙吸引过来。这种招徕外甥的工作，耗去她的大部分精力。逐渐的，她和小狼一样的野外甥，建立起很好的感情，后来，一时见不到野外甥来闹她，这个ฐ大眼皮娘儿们简直就没法活了。因此，一当现小狼们被叔叔忠毛的摩托车和电å视机吸引回老梁家，这个一向冷峻傲慢的女人，竟像孩子似的，伤心地流了眼泪，并在给儿子的信中ณ，用受委屈的语气，向儿子倾诉了内心的痛苦。
然而，事情并不像良子想的那ว么简单，因为黑风口生活的，都是些贫穷之中见节义แ的优秀公民。他们希望的是，别ี人都能像自己一样的穷，或者比自己更穷困，只有在贫穷之中，他们才能各自显示自己对人类的友善，对同胞的怜悯，对不幸者的同情，那时，他们就会感到心里特别自豪、舒服，翩然觉得，自己就是传说中ณ无所不能ม的上帝ຓ，可以向任何穷困潦倒的不幸者施舍同情，尽管这时他们自己้也需要这样的同情，在这种心态驱使下，如果他们一旦现有人过了自己，特别像良子一家，这样神话般地突然暴富，他们心里就会气得要命，却又显得那么无奈，唯一的泄愤方法，就是暗自祈่祷老天爷，降灾给他们忌恨的富裕人家。良子至死都不知道，每天晚上，那ว么谦恭驯良地走进她家看电视的黑风口人，在内心深处，却一直不停地进行着那么卑劣无耻的阴险祈祷ຕ，祈求老天爷叫良子家的电å冰箱零件失灵；让冰箱里的美味佳肴统统烂掉；让嗡嗡作响的洗衣机导线断路，以便在良子洗衣服时，遭到电å击；祈่求老天爷叫雷公在良子家上空狠敲一下碾磙子，最好能把良子新修过的房屋震塌；甚至，他们还暗自祈่求自己非常愿看的电视机突然，炸成碎片，倒不是他们已๐经看腻了，而是因为，既ຂ然大家都穷嘛ใ，那ว么，就谁也别想先过好日子。正是出于这种卑劣的心态，当黑风口人看见良子的两个儿子，驾着豪华摩托车，神采奕奕地飞奔在黑风口街上时，一些人就暗自祷告，让飞驰的摩托车突遇险情，以便把良子的两个儿子撞死。幸亏老天爷这时不昏聩糊涂ิ，没有应验黑风口人的祷告。于是，一些怒不可遏的黑风口人，再也不甘寂寞了，纷纷找到เ在革命斗争年月，曾叫他们心惊胆战的梁果复。由于对良子家的一时气愤，他们就把梁果复理想化了，对梁果复早年种种荒唐的作为，也不再感到恐惧，甚至有点怀念，为了能ม怂恿梁果复重新า干起他们祈求老天爷却遭到老天爷拒绝的那ว些坏事，这群家伙竟厚颜无耻地把梁果复吹捧为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并巧妙地歌颂了梁果复往日的丰功伟绩，说他尽管在文化大革命错综复杂的革命斗争中，犯有一小点错误，但和他从事革命斗争的光辉业绩相比，那是瑕不掩玉的；他对黑风口做出的空前绝后的卓越贡献，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他的有关无产阶级革命理论，及其对黑风口社会主义แ革命和建设的思想体系，是光芒四射的，永垂不朽的，何况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嘛。可是，自从他不再领导黑风口人革命了，黑风口的变化有多大呀，现在，就在咱们黑风口，资本主义复辟了，有人投敌叛国，跑到เ美帝ຓ国主义那ว里去了；有人靠资产阶级的扶持，在黑风口过上了花天酒地的资本主义生活；资产阶级的反动思想，正在污染着黑风口社会主义แ阵营里的意志薄弱者啦，我们黑风口的伟大的社会主义แ革命，已๐经到了危险的边缘。现在，历史赋予的力挽狂澜的神圣重任，责无旁贷地又一次落到了您——黑风口坚定不移地走社ุ会主义แ道路的革命者、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梁果复肩上，我们衷心地希望您，能再一次挑起这副革命的重担，把良子一家再一次打倒。
“我姓梁，我叫梁得财，”得财指着身边的女野人说：“她姓杨，叫杨香琴，是我老婆。这俩是我们的儿子。”得财搂过两个ฐ被吓得瑟瑟抖的小野人接着说，“老大叫梁山生，老二叫梁野生。”
小伙子们一进村，就以遁世者的姿ู态，表现得放荡不羁，出言不逊，把粗鲁和斯文强糅到一起，显得那么เ不伦不类。他们辱骂当政者，嘲笑不幸者，赞叹无能者，悲悯失志者，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四人，才真正悟出了人生的真谛，获得了怎样做人的指南。梁果复却对儿子这次带回来的青年表示欢迎，甚至还觉得和这些粗鲁放荡的小伙子们有了共同语言。在做了充分的准备后，他断ษ断续续地把自己在迷惘中ณ的一些忧虑说了出来，结果遭到เ了这群粗鲁的家伙放肆的嘲笑，说他简直是一个思想脑瘫者，政治场上不足月的婴儿，官场上先天足的废人，根本没从尘世的套子中爬出，或者说，根本没有看破红尘，却把自己当成了一个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ใ乐而乐่的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
“多俊俏的姑娘呀。”泪眼朦胧的道边儿，现儿子领回家的姑娘如此美丽ษ，就赶过去，打算亲自摸一摸姑娘穿的漂亮的衣服。
敬毛惊异地现，母亲的神智开始清醒，心里就欣喜若狂。因为要治疗母亲的流泪症，没能成功，无意中却治好了母亲的精神迷惘症。“这么说，你不再糊涂了？”敬毛问。
“你听我说，”香书大声嚷着，“一切我都明白，但我不怪你，谁让咱们生在这个时代呢？但命运并不想让咱们最终毁掉，你看，咱们不是都活过来了吗？你要知道……”香书急切地用最快的度，把自己的心事像背书一样说了出来，他告诉招财，他心里对她的爱，从来没有泯灭，当初她宣布和他断绝关系时，他是多么痛苦，怎样想到死，又怎样用二十瓶烈性酒医治心灵的创น伤，以后又怎样在痛若中，假装忘记了旧情，心里却盼望着灾难尽早结束，以便能使她早日回心转意，然而希望却一次次破灭，直到恩师宇文教授怒斥了他，他才努力想把她忘记，决心像宇文教授那ว样，平生只爱科学，不再爱别人，但这一切在他身上却难以生效，特别是在宇文教授死后，他就现，怎么也不能不思念她，于是他怀疑这种爱是与生俱来的，是无法毁灭的，从这时开始，他就密切注意她的婚事，生怕哪一天，招财会嫁给他人，那ว样，他就很难保证会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幸好，他没见到那个ฐ不幸的日子，因此，他坚信，招财还是爱他的，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又不敢做出任何一种努力，因为姐姐们的教训太惨重了。“本来，”香书最后告诉招财，“考试前，我就准备找你谈一次，可又怕影响你复习功课，所以才等到今天。”
当浑身剧ຕ烈抽搐的梁果复勉强能说出话来时，断断续续宣布了一系列严格的治丧ç章程。他决定：从即日起，一个月之内，黑风口人不准高声说话，不准笑，不准唱歌，不准抬头走路，不准穿新衣服，特别ี是红色的衣服，不准吃荤，不准喝酒，不准两ä个人以上的擅自聚会，不准聊天，娘儿们不准敷脂粉；他决定，从今天起，半年之内，夫妻之间不准同床……
成天疑神疑鬼的父亲，根本不肯体量女儿的痛苦，甚至把女儿的变化，看作是对他的背叛，并在背地里开始对女儿进行密秘审查，不动声色地监视女儿最平常的一些生活细节，决定一旦现了最有力的证据，就将女儿坚决打倒，像对待阶级敌人那样。可是，几天后，这种监视就把他弄得糊涂不堪了，叫苦不迭地抱怨，女儿正在生巨大的转变，但既ຂ不是转向更加革命的一面，也不是转向反革命的一面，而是转向叫人莫明其妙的第三种状态。这种状态的最大特点是，每天上厕所后，招财总是要洗一百次手，却又仍觉得手没洗干净；早晨刷็牙后，她没完没了地嗽ณ四十次口，却总觉得嘴里还有牙膏味；夜里，她反反复复地不断ษ从炕上跳下，去看门是否闩好，尽管每次都证实，门是闩好的，可只要一躺进被窝，她立刻๑就怀疑门是虚掩着的；每天她要掏出揣进地察看一百二十遍钱夹，为的证实那五元钱，是否还在钱夹侧面的小兜里；她的房间里，渐渐谢绝了一切来访者，甚至母亲道边儿都不能例外，她的被单，每天至少要换一次，仍嫌不够干净；每天进屋前，她都要把鞋底在一条破麻袋上擦了又擦，生怕鞋底还有脏ู东西。漫漫的，她把自己้的房间，布置得像医院的无菌室。招财变得沉默寡言了，不再主动和任何人讲一句话，走路时低着头，像一个ฐ生性怕羞的小女孩儿，在村里胆战心惊地贴着墙边走路。
香书好像只在这时，才仔细看清了恩师的病体，心里暗自吃了惊。是的，恩师现在已经不像这个ฐ世界的人了，往日就挺清瘦的脸，这时变得像腌后晒干的萝卜干，干涩的手，宛若瘟鸡的爪子，腹部高高凸起。
“我们不需要你这样。”维臣以共命运的同情心，劝说吓得要死的教授，“我也是阶级敌人”维臣说，“就灾难而言，像我们这种年岁的人，已经是无所谓的啦，但你要知道，我有老母亲，还有老婆孩子，他们需要平静的生活。”维臣显得有些激动，两眼开始湿润，“我们的灾难太多了。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停了停，他说：“你要说实话，你到底是不是特务？如果是，我也不想加害于你，只请你明天离开这里就行，别再牵连我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