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红色的花细看花瓣上一层细绒,丫头把小环叫成。多鹤常常发,那是她,从二孩那ว里来的骆驼眼睫毛就成了黑色的花蕊。丫ฑ头好奇起来。花蕊长长地翘出来,
他们就这一间屋,外间是用油毛毡和碎砖搭出去的棚子,她便觉得六岁的丫头不那么好糊弄:她六岁的脑แ瓜在飞转,这三个人到底都是什么เ关系?用不了多久,丫头会有她自己的答案。眼睛完全绽开。把多鹤叫成“小姨,每回她的腮帮或手背或后脖颈痒痒地停å。家家户户门外都有这么一个自搭的棚子,只是式样、材料、大小一家一个样。每块都一尺多宽、三,两张大木床上横放六块木板。丫头的枕头最靠南,中间是张俭的,一个睡他右边,多鹤和小环,还是一铺大炕的睡法。几年前刚ธ搬进这里,张俭说把一间大屋隔成两间,小环恶心他,说夜里办那点事也至于用墙遮着!小环嘴巴能杀人,但做人还是有气度的。夜里偶尔被张俭和多鹤弄醒,她只是翻个身,让他们轻点,还有孩子睡在同一个ฐ炕上。
人们问二孩妈二孩挣得多不多。在炼焦厂当一级工呢,二孩妈告诉大家,一级工吃着拿着还住着国家的房。人们就说:二孩真有福。二孩妈就很有福的样子把自己编的话都当真了。
人民解放军们把间谍们、汉奸们捆走枪毙了。会说日本话的都做贼似的溜墙根走路。人民解放军们还在镇上搭了一个个棚,招人民子弟兵、招学生、招工人阶级。将来到了鞍山,炼一个月焦炭,或者一个月钢铁ກ能得一百来斤ภ白面的钱。报名的年轻人很多,鞍山解放了,军管了,去的人叫做第一批新า中国的工人老大哥。
从此二孩再去多鹤屋里,她总是跟他不着边际地蹦出几个中国字。“不得劲”、“一边去”是跟小环学的,还有“美死了”、“哎呀妈呀”都是小环嘻哈嗔怒的字眼,多鹤都搬进自己嘴里。不过得用力听,才能ม发现那都是中国话。二孩连“嗯”也不“嗯”了,一任她自己试探,自己回答。二孩只是加紧了办事效率,一夜好几次。他心里恼恨自己父母,一声不吭也知道他们在催促他。
“你说等生了孩子就把她用口袋装到山上,一放。你说了没有?”小环说。
小环把他一把拖回来,恶狠狠盯着他半闭的骆驼眼。他就那么让她盯,盯了一会儿,小环给了他一耳光。不是真打的,有一点探问,又有一点谴责怨怪。二孩二话不说,一巴掌打回来。小环明白丈夫没有喜爱上多鹤,他理直气壮,绝不吃她一记不白之冤的耳光。
她只管说她自己้的。她说七块大洋,睡了几十次,那是罗锅子卧轨,直了(值了)。镇上有几家暗娼开的酒店,宿娼一晚还要好几块大洋呢!
“反正不能让小环落话把儿,说她不在家我和日本婆在家……”
二孩不理她,端起盆出去了。他把水泼在一边的沟里,怕当院泼了马上一结冰滑倒了小脚的母亲。二孩妈跟了出来,说是先打个鸡蛋汤给她喝,饿伤的肠胃一两天受不了干粮。她又派给二孩一堆差:去镇上扯几尺布,她给她缝个ฐ棉袄。二孩两手抄进袄袖子,往门口走。母亲想起什么,颠着小脚๐,一溜踏着雪过来,把一张钞票塞进他的袖筒,一面说:“忘给你钱了!扯蓝ณ底带红花的!”镇上杂货铺一共两ä种细花布,一种蓝底红花,一种红底蓝花。等二孩走到门口,二孩妈又说,“还是红底的吧!红底蓝花!”
天又开始飘雪花。人们看见二孩妈跟二孩说了句什么,二孩把脸一别。人群里有和二孩熟识的小伙子这时吆喝起来:“二孩你不是有媳妇吗?给咱省着吧!”
“行,听你的,有什么都说出来……”小环说。
多鹤哪里还像个人?整个山坡成了她的产椅,她半坐半躺,一手抓紧一棵松树,狂乱的头发披了一身,大大张开的两腿正对着山下:冒烟的高炉,过往的火车,火红的一片天,那是钢厂正在出钢。多鹤不时朝山下拱一拱,大肚子顶起,放下。那个黑发小脑แ袋对准山下无数灯火,任这两个ฐ女人怎样瞎使劲也不出来。
多鹤的全破了。她的母亲就这样把她生到地球上,那么甘心地忍受一场超过死的疼痛,就因为她要生出一个ฐ自己至亲的亲人。
小环呜呜地哭着,多鹤的样子让她不知为什么就哭出来了。手电的光亮照着多鹤死人般的脸,眼睛死不瞑目地大睁着,什么样的磨难才能ม把一个女人变这么丑?什么样的了不起的磨难……
小脑袋一点点脱离了多鹤,在她手心里了,然后是小肩膀、胳膊、腿、脚。小环进一口气,用她包了金的牙咬断脐带。小东西的哭声在山野里吹起小喇叭。
小环说:“多鹤,儿子!咱又来了个儿子!”
可多鹤的姿势没变,肚子的大小也没变。她两手抓的松树给摇得窸窣响,脚朝上挪挪,再蹬实在。小环把滑溜溜、黏糊糊的孩子搁在自己的衬衣上,把手电光对准多鹤的腿间:居然又出来一个小脑瓜!
小环尖叫:“哎呀!是双胞胎!你可真行,一生生一对!”她不知该怎么忙了,太受惊吓又太欢喜。这样天大的大事怎么轮到她小环来应对。
多鹤拉住两棵松树,向下发力,然后自己坐了起来,手捧住已๐经出来一大半的脑แ袋瓜。小环一手抱着哭喊的孩子,一手上来按多鹤。她也不清楚为什么要按她,似乎是怕她滚下山坡,又似乎帮她纠正分娩姿势——分娩该是躺着的。但她挨了重重一记,差点掉进石沟。小环几秒钟之后明白她挨的那一记来自多鹤,多鹤踢了她一脚。
手电也不知被扔到เ哪里,小环抱着肉虫子一样扭动的婴儿,脑子和手脚都不够用。山下灯火在泪眼汪汪的小环看去,是一片火浪。
第二个孩子是自己出来的。多鹤只是轻轻托住他的头和肩,他熟门熟路地就出来了。
“多鹤,看见没,俩!你是咋生的?!”
小环把自己的裤子也脱下来,把两个孩子紧紧裹好。手忙脚๐乱渐渐过去了,她动作有了些效率。一面忙着,她一面交代多鹤一动别动,就在原地躺着,她把孩子抱回家,再让张俭来背多鹤下山。
风在松树里变了声音,呜啊呜地响,带个长长的笛音。小环看看快没气了的多鹤,忽然想到了狼。她不知这座不高的山坡上会不会来狼。多鹤眼下可别ี成了狼的一堆好肉。
小环突然在石沟边上站住了。她浑身暴起一层鸡皮疙瘩。不是冷风吹的,是她让心里那个她不认识的念头给吓的。那个念头其实是她不敢认识,或者认识也死活抵赖。小环活了三十多年,多少歹念头从心里生在心里灭,统统不算数,但从来没有像刚才那个念头那样,让她毛发直竖。那念头是血淋淋的:一群饿狼你牵我拽地争食之后,世上再也没有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女多鹤了。
正是好时候,一双儿子刚出世。
小环站在哗哗作响的排汛沟边上,听着自己的歹念头在哗哗流动,流走了。
她慢慢走回多鹤身边,坐下。两个孩子被捆紧了,不再为世界的无边无际而害怕大哭。小环拉起多鹤的手,手像死了一样,手心被松树干磨得又于又粗。她告诉多鹤她不能ม把她一个ฐ人留给狼,谁也说不准这山上会不会有狼。
多鹤的呼吸慢慢悠悠,放宽了心似的。小环不知她是否听懂了她刚才的话,她让多鹤别担心,她们俩不回去,张俭会找来的。丫头告诉小环,小姨一定上山采花去了,小姨问了好多次,山上的花叫什么เ名。
小环最初看见的是快速移动的手电å筒光亮,至少有二十个人打着手电从山下上来了。
小环大声叫喊:“来人!救命!”
两个刚出世的儿子被大而无当的世界吓坏了,你一声我一声地哭喊,两只小喇叭又高又亮。
来巡山的是几个民警。张俭在十点钟敲开派出所值班室的窗子,说他家一下子失踪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爱人。另一个呢?他差点说也是他爱人,话到嘴边他说是个女眷。女眷?就是小姨ถ子。民警把人集合起来已经是近十一点,他们派了几个人去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剩下的人按张俭提供的线索ิ往山上搜。民警们不喜欢这片山,人失踪在哪片松树林里都没有好事。贪污的、殉情的、两ä口子打架的,都到เ松树林里上吊。这时他们一边四面八方晃着手电,一边问张俭这俩女人怎么串通一气失了踪。张俭每答一句都觉得自己一定答错了,可又记不清他究竟答了些什么。他的两个爱人一块跑了。爱人这称呼他好久才习惯,听久了也不觉得它不正经了。这时他觉得这称呼特别适合他的家庭:两个爱人,就是有那么一点不正经。
一听到小环叫喊张俭就猜到是多鹤出事了。紧跟着的一个猜想是多鹤肚子里的孩子出事了。然后他发现自己已经远远地把警察和其他所有人落在身后。又一个ฐ猜想追着他,他又要像当年一样做一次罪孽的选择:留大人还是留孩子。紧跟着的下一个猜想是,他猜自己会对医生说:那就……留孩子吧。那样的选择后,他这一生也许都会感到造了大孽,但他猜想他这次不会像上次那样选择了。他的手电光柱找到了小环。
小环穿着花短裤站在石头砌成的水沟那一面,怀里抱着两个包裹。满嘴是血。新月刚从山后上来,那血迹漆黑漆黑。她已๐经把发生的事讲了:多鹤生了,一对小子。民警们陆陆续续上来,相互之间说:生了孩子?谁生了?是双生子!活着呢!
等人们集合到排汛沟那ว一边时,多鹤已经站起来了,穿着左一层右一层的衣服,七长八短,是小环和张俭两人凑的。她半依在小环怀里,一只手扶着松树。人们说找到就好,这下放心了,怀这么大个肚子,怎么เ敢爬山?母子平安就好,真算是命大。
他们把手电打开,照照ั两个孩子,又去照他们的母亲。每一道手电å光上来,孩子的母亲就深深鞠个ฐ躬,人们于是不求甚解地也回个鞠躬。很快他们又反应过来:好像我们从来不这样鞠躬啊。
大家嘻哈着说张俭应该散红鸡蛋,别人不散,他们这些三更半夜帮他搜山找人的至少一人够格吃五个红鸡蛋。一个老气横秋的民警叫老傅。老傅一直不笑,认为张俭的当家人当得太差,要不是小姨子,他的老婆孩子今天命都没了也难说。
事情再清楚不过:两个女人中的产妇是张俭的老婆,穿红花短裤抱孩子的是小姨子。真相给拧了麻花,张俭想拧过来是要费很大劲的。他这时只能随口敷衍,打哈哈说一定给派出所送红鸡蛋。
到เ了山脚,左边的小路通向张俭家那ว幢楼ä。两个警察抬着多鹤飞快地错过去,张俭急了,问他们要把人往哪里抬?人民医院呀!孩子都生了还去医院干什么?小环也急了,赶上来拉住担架。民警坚持要检查一下,看看大人孩子有没有什么เ差错。大人孩子都好着呢。好?好也得卫生卫生,万一在这荒山野地里生产出了事,跟组织上交代不了!
下半夜才把多鹤和两个ฐ小子以及被吓着的丫头安置睡下。
小环让张俭去睡,她要做一夜看护,得保证大人孩子没差错。张俭也搬了把椅子坐在多鹤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