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楼顶上的两个夜晚一个白昼果真像小彭想象的那样，让他手下的人都转过脸，他把她带到楼ä顶边沿。她好像记得，她看见的就是小彭在夜色里的轮廓：这种经历当然值得，变成了两个人一生中的奇特经历，在朦胧的。小彭催促地，缩脖缩肩，替她撑开那件工ื作服，实际上跟她差不多狼狈。多鹤开始不敢回忆这样狼狈、窘迫的场面，但后来她开始享受对这场面的回忆。只要她一&#x，闭紧眼睛，小彭半蹲着，又飞快地笑一笑。就像两个早已没了任何隐秘的男ç女，她觉得那时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这一点不浪ฐ漫的生理必需只能ม由他或，连对方一直不断的喊话声都安静下来。只有她的排泄疾雨一样打在水泥上的声响。小彭甚至听到她由á，那声响离小彭最近。他就那样替她撑开遮羞的工作服——谁的工作服？是他自己地吗？没法追究了。他闭紧了眼睛。闭紧了吗？要是没有呢？那他能看见什么？那么黑的夜，什么也看不见。不过真能看见多鹤也不在乎。她和小彭的关系一夜之ใ间就已完全改变了。
小彭咬着牙说：“这帮狗日的劫了武装ณ部的军火库还是咋的？弹药这么足？”
彭主任突然又成了毛头小伙子小彭，隔着工作台把她地手拉过来，用力握了握。旧时的亲切温暖仅隔两层薄茧、一层钢屑。
张俭一回头，全楼的人都到场了。丫头还没咋的，已经要受公审了。他看见小环的话把多鹤也给招惹出来了，脸色白晃晃地看看他又看看那个军官。
张俭看着已经相当男人气的小彭。他第一次渴望和他谈谈多鹤，假如他还爱多鹤，就带她走吧。苦命的女人好歹可以为妻一回，也许还可以为母一回。多少年的了解，他觉得小彭人品是端正的。
现在写信给姐姐是两个弟弟最乐意干的事。他俩一连追问了姐姐几次，为什么很久不给家里写信。信终于来了，夹在一本语录里。一般丫头给家里寄三块两块的钞ๆ票，就装在语录的塑料é封套里寄过来，让给看着钱特安全似的。她说能否请妈妈给她买几尺农民自织的土布，做一件衬衫。丫头的这个请求非常古怪，但小环还是照ั办了。又过一阵。她又要一双农家自制地土布鞋，明确说不要母亲和小姨ถ做的那种城市人穿的，要地地道道土布做的。丫头越来越古怪，全家都猜不出她的意思，只有大孩懂得姐姐：穿农民做的鞋是不忘我军以农村包围城市的伟大战略和小米加步枪的伟大传统。虽然大孩在外面腼腆得令人作痛，他在家一向头头是道，连二孩有时都给他镇住了。
她把工具包里的钢字倾倒出来，擦得过分光净、看上去被擦薄了地水泥地面承受那长方形的钢块，噔噔噔地响。听听也生疼。
小环坐在肮脏的地上，两手高高举起，重重拍下，哭喊着。她的哭喊跟她的婆婆、母亲一模一样，却谁也没惊动。这个火车站中转南来北往的火车，什么样的哭喊都很寻常。
在楼梯上截住多鹤。要挟她，在她身上留下黑爪印的，就是在小石身上附体地那个陌生人。
张俭坐在床沿上，两只踩着机油血污地翻毛皮鞋一只压着一只。多鹤记得她为他脱鞋时，他浑身一纵，好像突然发现有人偷袭他的一双脚似的。多鹤跪在地上，仔细地解着被血弄成了死结的鞋带子。
“既ຂ然是哥仨，也都肝胆相照了，咱以后不兴诡诈、告密什么的。不过亲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你小石跟我们翻脸，去告密，毁我们，我们也没法子。小石你说是不是？”
多鹤跟大孩二孩低声说了一句什么เ。男孩子们欢呼了一声，又去跟丫头嘀咕，丫ฑ头也欢呼起来。十五岁的丫头，已经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疯起来却只有六七岁。他们嘀咕的那句话里的日本词，就是红豆沙糯米团子。多鹤昨夜忙了几个小时，蒸了两屉团子。砂糖吃不起，多鹤用了些古巴糖和糖精片做豆沙馅。每个人咬到团子上她都紧张，然后代团子抱歉，说：“不好，甜一些就好了。”
多鹤把原本端在手里的茶杯放到桌上，手抹了抹裙子褶。
“我这狗是二郎神的狗。”
他站住脚。她不明道理地跟着站住了。
多鹤吃力地理解着小石的话，漏掉半句。听懂半句，又有半句意思迟到เ。还没等多鹤学会玩牌，孩子们放学了。初一学生丫头跟着二年级学生大孩二孩跑进来。多鹤赶紧起身，对两个客人鞠躬告辞，要他们继续玩。同时对孩子们说：“洗手！”
多鹤不顾一切了。她再次挤到เ小环身边，叫了一声：“二昆(日语：二孩地昵称)！”谁也不懂ฦ她叫的是什么。她两只沾满矿石粉的手成了利爪，抓住二孩的胳ฑ膊，嘴里还在喊：“二昆！”她不住口地喊，一直紧闭眼地二孩居然睁开了眼。
“赶明儿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一个ฐ南方女人说。“我有个ฐ表弟在南京化工学院，三十好几，一表人材，就是有点秃顶ะ。等到三十几。就要找个像多鹤这样斯文漂亮，又白又嫩的。”
心里不是一回事。心里的那ว回事，不好说。
“那你就别闭试试。”说着他手里的铁块照着手电å的光源投过去。
霉味直冲脑子，多鹤一步踩空，手抓住窗帘，霉透的绸料烂在她手里。工人业余剧团显然许久没有在此活动了。
两人越是对视，越是贪婪。他们把五分钟的路走成了二十分钟。路上碰到一个卖白兰花的老太太，张俭掏出五分钱。买了一束，让多鹤挂在衬衫纽扣上。他对自己的异常行为毫不惊奇，好像他生来就是会跟女人风花雪月的公子哥儿。他要到เ他的心有空闲分析他这些行为时，才会吃惊。现在他的心忙坏了，忙着接受多鹤每一瞥风情十足的目光，忙着以他温存的目光或者悄悄捏一把她的手或腰或肩来回报她的风情。男女之间可干的事真多。何止那一桩事呢？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悄悄地捏一捏她的手心，让他心尖肝尖都酥麻了。那手心真软真嫩，像一切被偷盗来的东西那ว样难以言喻的美妙，比他和她例行公事地躺成一并排，他触摸她的女性基本点要多了。
“三孩？”
一转眼，她和张俭撕扯上了。她吊在张俭宽大的肩上，一只拳头胡乱ກ捶在他头上、腮上、眼睛上，脚也生出爪子来，在张俭小腿上拼命地抓。
他们给她打了一针ฤ，等他们拔出针头，两个戴口罩的人影在她眼前已经一层虚光，再一眨眼，他们跟灯光不太亮的空间混成了一片灰白色。
一个多月前，她从江边礁石攀上来，找到回竹林的路，曲曲弯弯走进去，发现路被她走岔了。再拐出去，重开一条路，找到张俭和孩子们歇脚的那块空地，看见大孩或二孩丢失的一只鞋。她反身从竹林里摸出来，每个热闹地方แ都找遍了。不久，完全陌生的方圆几公里被她走熟ງ了，连各个公共厕所都找了几遍。在游客渐渐稀疏的公园里她突然明白张俭把她带到这么远的江边来为了什么——为了丢â弃她。她发现自己不知什么เ时候坐在很陡的小径石阶上，离一切都遥不可及。她从小长大的代浪村那ว么远，越过代浪村，往东，是她的祖国日本。祖国也有一个代浪村，埋葬着竹内家的祖祖辈辈。祖国的代浪村太远了，她原先在丫头、大孩、二孩身上还能ม找回那个代浪村，还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เ那些埋葬在祖国的代浪村祖辈们的一喜一怒。那种代浪村人特有的沉默、宁静，那种代浪村人特有的狂喜和狂怒。她每次摸着大孩二孩的头发——那头发仔细看是和眉毛连成一片的，就想她父亲、哥哥、弟弟借着她的孩子们还了魂，借他们小小的暖着她，给她依靠。多鹤坐在那条对着长江的石径小路上，天也远水也远地想，她生出的三个小小的代浪村村民现在和她天涯之隔。
小环拧了个毛巾把子，递到เ多鹤手里，多鹤直着眼，手也不伸。小环抖开毛巾，替她擦了一把脸，一面念叨：“先歇歇，养一养，养好了再揍。”她跑回去，把擦黑的毛巾搓干净，又出来替多鹤擦脸。多鹤一动不动，头像是别人的，转到左边就搁在左边，擦成斜的就让它斜着。小环的嘴还是不停：“打他？太客气了！得拿小刀慢慢割他！废物不废物？大男人领四个人出门，少了一个ฐ都不知道！看看他跟个ฐ大老爷们似的，其实他当过家吗？大事小事都有人给他当家！”
“我不去派出所！”
张俭带着女人孩子乘一站火车，来到长江边。他听厂里人说这里是一个有名的古迹，周末到处是南京、上海ร来的游客，小吃店排很长的队，露天茶摊子上都得等座位。
多鹤也看着他，似乎同样地蒙昧、无邪。
手电å也不知被扔到哪里，小环抱着肉虫子一样扭动的婴儿，脑子和手脚都不够用。山下灯火在泪眼汪汪的小环看去，是一片火浪ฐ。
疼痛再一次发作。她叫了一声。山坡下已经有灯光了。她又叫一声。她叫叫心里好受些。一叫就顺ิ应了疼痛的劲道。她自己不是很清楚她在叫什么。
“咱家离镇子远哪！”小环说，“吃的东西也多，鸡仔儿多新鲜，面也是新面！”
县民政局的干部同志说张家从此是光荣烈属。每月可以得到政府一笔钱，过年还有大油大肉，八月节发月饼，十月国庆发大米。县里其他烈属都按同样政策优待。
“是我生的，”小环嬉皮笑脸，突然凑到吃得一头大汗、一脸馒头渣的丫头面前，“是吧丫头？”她又对大伙说，“赶明给丫ฑ头也包个小金牙，敢说她不跟我一个ฐ模子里倒的？”
“二河？”
二孩在桶里投着手巾，“你把丫ฑ头的药给喂了，别光耍贫嘴。”他照例把她打趣过嘴瘾的话一下子勾销，“咳嗽不见轻呢。”
“好听！怎么เ不好听？”张站长说，“跟张良俭就差一个字。”
“在门口待着，不敢进来，知道自个儿做亏心事了是不是？”小环对小日本婆说。
二孩记得最清的是小环的血。小环的血被一盆一盆端出来，县城医院的老大夫穿的戴的也都是小环的血。他两ä只血手张着，问张家老两口和小环的男人张二孩：留大人留孩子得给他一句话。二孩说“留大人。”二孩爸妈一声不吱。老大夫却不走，看了二孩一眼，低声告诉他，就是保住小环一条命以后也生不下孩子了，部件全坏了。二孩妈这时说：“那就留แ孩子吧。”二孩冲着正要进去的医生后背喊：“留大人！把小环留下！”医生转过身，让他们一家子先把皮扯完。张站长再一次代表张家宣布：母子二人若只能保住一条命的话，就保住张家的孙子。二孩一把揪住医生的脖领ๆ：“你听谁的？！我是孩子他爸，是朱小环的当家的！”
二孩统统以听不见作答。
二孩根本听不见她。母亲这才推开门。她儿子不搭腔她是习惯的，但是往儿子屋里看了一眼，也明白事情麻烦了。她和二孩爹的意思已经跟小环说了又说：只是买个日本婆来生孩子，生完了就打发她走。
“所以你所标榜的工人阶级出身是冒牌的！”
“旧满洲的铁路工人有几千，你都说他们是冒牌工人阶级？”张俭发现自己原来十分伶牙俐齿，一下子把该说的说了，免得说慢了叫他住嘴。
“可以这么เ说吧。”他倒不急眼，挺高兴有个吵嘴扯皮的对象。“那李玉和呢？”
“谁？”
“《红灯记》里的英雄人物李玉和啊。”
“他是地下员。地下员不一样，国民党高官里还有地下员呢。”
张俭又沉默了，看来他要从张站长那一代的开始否定他张俭。这很有可能ม，他也许会追认张站长为日本走狗。
“你们搬到เ了安平镇之后。和日本人有没有密切来往？”
“没有。”
“我可以马上指出你在撒谎。”
张俭想，果然是业余地。
“你父亲在抗战以后窝藏在家里的女人竹内多鹤是不是日本人？她在你家一藏二十多年，和你们的关系算不算密切？”
“她当时只有十六岁……”
“只需要回答‘是’或‘否’！我再问你一次，你们家窝藏的这个女人是不是日本人？是不是？！”
“是。”
“她在这二十多年里，到底干了些什么对中国人有害的事情？”
“她没有干过任何有害的事情。”
“那你为ฦ什么隐瞒她的身份？我们在东北调查过，确实有一些农民救了日本女人，跟日本女人结婚生孩子。不过他们没有隐瞒真相。当年东北解放的时候，就有肃清、惩处汉奸和日本间谍地组织。他们都在那里备了案。只有极个别地人没有备案。不备案。只能ม说明居心不良。你为什么把这个竹内多鹤带到鞍山。又带到这里。一直隐瞒她地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