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到了市中心，公用电话亭前站立，交通灯变幻着颜色。逃也似的跑，电车像根缝衣针一样在狭窄的街道上蜿蜒前行。街头巷口的菜馆已经飘，正是下班时分，冰冷的玻璃球。蕴涵着所有神秘的惊喜，时而夹杂着平板又聒噪的“晚报”“收废品”的叫卖声。
我是那样的满心眷恋，几乎舍不得讨价还价，立即付了钱，将它捧在我的掌心，男男女女川流不息。小贩们支起自，破败的店铺放送出廉价而略&#，随着身体的轻轻抖动，温柔的雪片就惆怅零落，又奇妙又诡异า，美丽而陌生的情形。我完全被它迷住了。
我觉得翩翩非常美，只是不知为ฦ什么，而且有大户人，面对我时，她总有些妄自菲薄。
“对了湘裙，我明天就去学校了。把你的笔记借我看看吧，这么久没去，我担心赶不上功课。”也许是没开灯的缘故，翩翩的身影在黑暗中格外孤单。她的袖子掩住手腕，下摆遮着膝盖，长像新研的墨一样清新乌黑，蓬松地披落在足边，整个人无端地有一种无依无靠的感觉，让人怜惜。
“湘裙你偏爱这样一惊一乍ๅ地大呼小叫，”翩翩一边抱怨一边赶过来，“又生了什么เ大不了的事？莫非是外星人出现木乃伊复活？——害我连刚记好的数目字也搞乱ກ了，等下还得重新า来过……”但是她突然止住话语，啧啧称奇地赞叹道，“好美丽的雕塑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精致的面容——别是什么เ戏里面的人物吧：九天玄女或着洛水之神？”
翩翩后退了两ä步，怕冷似地抱住双臂强笑道，“湘裙拜托你，别用这种语气和眼神与我对峙好么？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塑像可能一直就有的，但是屋子里这么เ多佛像，我那时年纪又小，总不会逐个都记住吧？也许这就是一尊菩萨也说不定……”
“不然我们去城南好不好？听人说那有一座大光华寺，求神占卜十分灵光，上个ฐ月爸爸还为ฦ那里的诸天菩萨捐过金身……”翩翩的眼睛突然一亮，大喊起来，似为自己的聪明赞叹不已๐。
到เ的时候翩翩已๐经在院子里了，正招呼司机开来一辆半旧ງ的香槟金皇冠轿车，我虽认得这不是翩翩父亲家常惯常的那ว辆奔驰，还是涨红了脸，僵硬着声音质问，“叶翩翩，你这是在干什么เ？”我虽小事上随和，原则问题却极有主见。我知和翩翩贫富悬殊太多，就愈加不想占她的便宜，惟恐让人看轻了去。
“谁会仔细研究这个？”我不悦的态度好像一盆冰水，将翩翩的热情兜头浇灭，“你有没有听说过‘非礼勿视’这个ฐ成语？”
翩翩立即讪讪起来，小声强嘴道：“那是你们的认为！我才不肯花时间精力到เ自己้不感兴趣的闲事上头！”
一切都安顿ู下来才现：很久没看见叶翩翩了——她在我生活中消เ失，事先没有一点征兆，等自己้现时才吃了一吓。是，起先是我刻意忽略๓她，继而也忽略着桑子明，忽略着任何和他们有关的事情——就当一切从不曾生：他不曾来过，雨不曾下过，而我，也不曾动心过。
高考之路并不容易前行，数个成绩尚可的同学蓦ย地病倒，又有人关键时刻突然休学，有些条件的家长拼命打听体制ๆ外的就学办法，并且有虚虚实实的谣言传来：谁谁谁神秘失踪、又是谁谁谁不堪重负考前自杀……一时间乌ไ烟瘴气，顾影自怜尚且不能，哪有心情关心他人？
后来辗转听闻她去了新า西兰——为ฦ什么旁้人都比我清楚叶翩翩呢？而她为什么เ选择新西兰那种乡下地方？依翩翩的脾ຆ性，应该去法国或者瑞士——她最喜欢童话中ณ的芭蕾舞鞋，那ว是灰姑娘初遇王子时的憧憬；夏日的阳光里面，她清亮的眸子如碎钻般细碎闪亮，在寂静的课室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递一团温暖柔软的红豆糯米柏饼在我手中，我一喉咙里都是她纯真的情谊——我们曾那ว样相知相爱，如一枝藤蔓上并蒂生出的两朵蔷薇，艳华独立又彼此相依，但，我们最终抛弃了对方，只为生命中那ว个突如其来的考验。
然而大学生活也不过如此，努力得来的结果却平常得紧ู，仿佛夏日花叶下一场浅浅的午梦，乍醒后便记不得所为ฦ何来。阴天的时候独自逃学去看海ร，寂静的灰色清澈冷冽。我站在海ร风里，看乌ไ云聚拢、看海鸥低飞——不知道海ร的另一端是什么เ，在那ว里是否可以看见6地与幸福？这样过了许久ื，天空飘起零零星星的雨丝，雨水落入灰色的海水，静谧没有声响。我从袋里掏出那枚珍藏已๐久的玻璃球，轻轻一晃，看罩内漫天飞舞的雪花，但我触不到它，就象触不到年少的梦想。
耳边突然响起翩翩清呖的声音：“湘裙，你的最终理想是什么เ？”
我的理想，是成为一个君子，一个真正的君子，就是《论语》里那个“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的君子。正是因为知道人生的不完满与无常，所以立意要保持自身的言行，用以克制私欲，做到心如明月——而我的心，因这严苛的约束而得到片刻的安宁，暂时逃离阿修罗的阴影。
我与叶翩翩绝不相同，她是占山为王的红孩儿，我是忠心不二的小白龙，终于在命运的岔路口，我们分道扬镳。我力要取回真经，修成正法；而翩翩已享便人间喜乐，何苦再去策鞭远征？
大二的时候收到翩翩的两封信，大约和我一样，忙着应付新鲜的环境和紧张的功课，心境不能从容平静，所以笔迹也格外潦草，满篇充斥着特权分子的优越与空洞，“每周的最大乐趣是去精品店血拼，短短一个小学期，光LVຆ的手袋就有14只——湘裙，我从不会在意打折的日期，当地人都以为我是来自神秘东方แ的郡主或者大公！”翩翩在一封的结尾这样写——傻子都看出来，她在籍此向我示ิ威，用她的阶层和财势来压迫我，因为我曾自私轻易地回避了和她的青梅竹马。但是翩翩，圣彼得也曾三次不认主，何况我们这些凡人？谁也不可以担负谁的命运，而我们又不是上帝ຓ——我并没有急着回复翩翩的信笺，搁久了便懒得动笔，亦不知从何说起，遂就此作罢，最后逐渐没了音信。
好在大三快结束的时候翩翩竟然回来了——她瘦了不少，皮肤晒作蜜合色，象一罐尚未启封的蜂蜜橄榄油，让人总是担心那ว汁液会随时流出来，无端溅人一身。她的面孔仿佛一只熟ງ透的桃子，脱尽婴儿肥后的面孔尽现青春的姿ู色，嘴唇与双颊十分丰ถ润，更衬得牙齿如珍珠样洁白。古人讲“修身养性”，果是有些道理，翩翩优渥家境的十几年栽培终于在此时显出了功力，她谈吐随和然而气质桀骜，眉宇间颇็有几分“闲花落地听无声”的大家风范。
“留学的最大好处是什么？”陌生的翩翩让我感到压力，不得不找话来打破尴尬的气氛。
“是可以顺理成章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并没有被斥之ใ为‘恶习’，天大的错误都可以推给寂寞！”翩翩笑得恭顺ิ柔和，并不复少年时的偏激，“你呢，生活可好？”
“几十年如一日，你大约可以预ไ见三十年后我还是这副样子——离家近，生活没有质的改变，而且，我喜欢读书……”我好脾气地解释，尽量做到不卑不亢。
“湘裙！”翩翩上前一步，亲昵地轻捶我的肩膀，“你真是缺心少肺。”
少年的回忆立即潮水般涌出，当中三年象是从没经过，我握住翩翩的手，前嫌尽释——她还是那个当年等我功课簿子、眼神落寞的单纯女孩，“翩翩，你在那边可好？”
“我想我不是可以有资格抱怨留学生活辛苦的人，”长大后的翩翩字斟句酌，很是顾及周遭的人情世故，“但要硬说有趣，也未免牵强附会，”天近日暮，为她轻俏的短镀了层金色的弧光，“我没有用心去拿学位——看，我一向不是读书的料，随便念个dip1้omaທ作数——倒是认认真真谈了几场恋爱……”翩翩的小动作多而可爱：时不时甩甩头、点点下巴、摆弄两下衣角……随着她的身体举止，一缕缕淡雅的花香流溢芬芳，辨不清是铃兰还是茉莉，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一瓶昂贵的香水，积攒了无数花的魂魄：玫瑰、丁香、蒲桃、薄荷、月桂、郁金香、栀子、康乃馨、指甲花、黄水仙、熏衣草、柠檬、百合、豆蔻、橙花、青苔、迷迭香、番红花、天竺葵、紫ใ罗兰、香茅、枫香、香草……细细采了，小心剪ຘ碎，慢慢压榨，着意蒸馏，那花的种种好处、一缕寞思，便与它的主人婉转相随，恋恋相依。
“噢？”我扬起一道眉毛，“中国人还是本地人？家境学识如何？”
“你真俗伧！”翩翩不以为然，“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世俗法则ท：不去为阿多尼斯的美貌心折，先关心起这些有的没的身外之物——你简直是贾宝玉口中典型的‘国碌蠢贼’……”天近黄昏，微妙的紫ใ橘色流入西天，将翩翩俏丽的脸染作绯红。
我不禁失笑，“我刚说了一句，就被排揎了一大堆——看来你还是积习难改，依旧喜欢水仙花一样的美少年！——‘可否让我来把你比拟作夏日？你可是更加温柔，更加可爱’……”
“谁？谁的诗？”翩翩侧耳聆听，“真好听，再多念两ä句！”
“‘每一样美啊，总会离开美而凋落，被时机或者自然的代谢所摧残’……”我笑起来，“莎士比亚——翩翩，你在国外，听他的东西应该更得天独厚。”
“真美的诗句，”翩翩叹息，“为你的缘故，我要重读莎士比亚——‘可否让我来把你比拟作夏日’，多么贴切的句子，用来吟颂โ美少年！”又转头乜斜了我一眼，“你这样的人也有浪ฐ漫的时刻！——莫非你在恋爱？”
我举双手投降，“我哪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这学期刚换了导师，一天中大半时间都泡在实验室，盯显微镜盯得生对眼，还有心思恋爱？——纵然我想恋爱，也得有合适的对象——我读莎士比亚是因为今年选修英国文学……”边笑边举ะ起茶杯浅啜了一口，天还没真正暗下去，新月就爬了上来，远处的湖水反映着冷冷亮亮的艳光，虫声如繁雨急落，擂鼓传花般渗入周围的空气。
“但是青春就这样过去了，”翩翩惋惜地看着我，“‘可叹这，青灯古佛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这是《红楼梦》的句子，的确，不过数十年，人生很快就过去了——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我放下茶杯想争辩，突然间意兴阑珊，“可是翩翩，谁能够象你呢？我必须控制情绪、统筹时间，以便给将来做储蓄——相信我，为ฦ了前途牺牲一点点嗜好并不是太惨痛的损失！”
“生命中的乐่趣也这样一点点地被牺牲蚕食掉了，”翩翩温柔地注视着我，纤长的食指轻轻划过茶杯，“湘裙ำ，你真是一板一眼，纹丝儿也不肯错的人。”
我顶受不了翩翩这种痛惜的语气，宁愿她暗喻或是反讽，忙微笑着调转话题，“除却恋爱，阁下还有什么宏愿？”
“我会有什么志向？只不过希望此生日日是舞会，我便是脱茧而出的蝴蝶，流连花间不思返。”翩翩自嘲地说。
我莞尔，“对你，这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你一早便已๐是翩翩起舞的蝴蝶，何需脱茧？”翩翩回来后并没有急着工作，她镇日盘桓在靠海ร边的小别墅里，并请了三个ฐ私人教师轮番教她哈梭、伦巴๒和古典芭蕾，问时还振振有辞，“我读书的城市靠近大海ร，每日要听见海水的涨落才睡得着觉。”翩翩至难做到的事对我却是易如反掌：我曾试过在去实验室的公车上睡着的经历——她做她的蝴蝶，我必须尽好一只工ื蜂的义แ务。
“湘裙ำ，我愿意相信你的话！”翩翩兴奋起来，大眼睛里有幼年的清纯，“为着这句话，我要爱你一辈子！”翩翩有一只山毛榉树的铁艺玻璃柜，里面展示ิ着各色各样的舞鞋，有一双粉红色的绸缎芭蕾价值四千英镑，由她父亲在苏富比竞拍得来，据说是巴甫洛娃ใ在演出《天鹅湖》一剧中所穿。“我至喜欢盛大的舞会，象六十年代的法国或者意大利ำ的黑白电影，女人都肤如凝脂、云鬓高耸，各个都矜持得要马上去歌剧院的样子，男ç人都是风衣礼帽，动不动要与人决斗，但即使决斗姿势也分外好看——就象跳舞，或者那本身就是舞蹈：华尔兹、探戈、狐步、快步，配上香槟、鱼子酱、原味奶酪和芝士蛋糕，还有盛大的乐่队和华丽ษ的银制餐具……分辨不出来是王子公主的订婚宴还是将军凯旋后的庆功会？”翩翩托腮陷入自己้构想的图画里中，继而转头向我微笑，“湘裙ำ，若你能ม够选择，希望在舞会中饰演哪个角色？——白雪公主、灰姑娘还是小人鱼？”
我凝视着翩翩那些美丽ษ的舞鞋很久，对我来说他们就象丛林仙子的魔棒，只要一经穿上，就能立即幻化作七彩翩翩的优美蝴蝶。然而我从未参加过舞会，也无从设想——如果非要选择，我宁愿做等待王子搭救的长姑娘，缘分未到เ来前先安静躲在城堡里。
却只听得翩翩喟叹一声，“湘裙，你生得这样美，本身就已经是童话了。”
我懒于去探究翩翩话里的意思，却想到一个纠缠我已๐久ื的问题，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翩翩，你是否还记得我们有一个同学，叫作桑子明……”
“桑子明？”翩翩怔了怔，大眼睛里略๓见迷茫，“再多一点提示好么เ？”
“他——”我张了张嘴，又摇头道，“算了！”
星空下有夜航的飞机，夜生植物弥漫着绚烂的味道，窗玻璃上，有只小小的壁虎，身手敏捷地爬过去，无声无息。
想起桑子明，我突然鼻子一酸：对于叶翩翩，他不过是姿色较为出众的小男生罢了；但对于我，却是全部ຖ希望的寄予。
我这样苦痛着自己้而成全她，但是她并不珍惜，我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เ？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我怔怔想着这两句箴语，不由呆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