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语若此，意梨娘必，然语皆出？但觉其字里都含芒，虽亦自觉过激，而谓梨娘能堪乎，唐突甚矣。梨娘诵毕，为之目瞪口呆，必不至误会而生龃龉。今适当左右为难之际，方冀其有以慰我，乃亦从而怨我，不觉其言外自有深情，方梦霞作书时。若在平日，此书亦等诸寻，大有水尽山穷之感。筠倩失其自主之ใ权，犹无足怪，未免稍含。梦霞固深知其中委曲者，我之苦费心机，不为渠&#x，玉成此事，却为谁耶？乃亦不能相谅，以一封书来相责问。试思筠倩之终身，干余底事？我因无以偿彼深情，故欲强作鸳盟之主。早ຉ知如此，我亦何苦为ฦ人作嫁，而使身为ฦ怨府乎？呜呼梦霞，汝非铁作心肝者，而忍出此。宇宙虽宽，我直无容身地矣。至此不觉一阵心酸，泪珠疾泻，愈思愈哭，愈哭愈苦，一幅云笺，霎时间尽为ฦ泪花浸透，字迹模糊不可复识。此一阵哭，较之月夜哭冢，声益凄惨，盖伤心之极，悲不自胜矣。若使梦霞闻之，其痛心又当何如耶？
筠倩与梨娘相惜相怜，情同姊妹者也。此次假归十日，不复再整书囊，鼓棹向鹅湖而去。是年冬假，已届毕业之ใ期，九仞之功，亏于一篑。梨娘深惜之，促之再四。筠倩终不为ฦ动，叹曰：“嫂休矣，妹心已灰。此后杜门谢客，不愿再问人间事。青灯古佛，伴我生涯，妹其为《红楼梦》之惜春矣。”言毕欷。梨娘为之愕然。筠倩在校中ณ成绩最优，深为校长所嘉ล许，同学亦莫不爱之、敬之。以其久假不来，共深悬诧，问讯之函，络绎而至。筠倩权托词谢绝之，而别作一退学书，呈之校长。鹅湖一片土，从此竟不复有筠倩之踪迹。有名之女学，失一好学生，亦大为ฦ之减色。校中人知其不来，无不同声惋惜，而卒莫明其退学之故也。
石痴此时，注视梦霞之ใ容色，默揣梦霞之ใ心理，反觉一块疑团不能打破，思以言探之。梦霞见石痴语忽中断，双目炯炯，注射不少瞬，若已知石痴之ใ意，乃ี强作欢笑以自掩饰。石痴愈疑，不能复耐，起谓梦霞曰：“察君神情蹙然若不胜其忧者，有何烦恼，憔悴若此？”梦霞闻言，益露态，惟假词以支吾而已。石痴笑曰：“君何中心藏之，讳莫如深也。我虽无师旷之聪，闻弦歌而知雅意。君纵不肯语我，而君颜色之惨淡、意兴之索ิ莫，已不啻为ฦ君心理之代表。吾辈相知，忧乐要期相共，请君明白宣示，何事怀疑不决。倘能助君一臂者，余必力任之。”梦霞叹曰：“感君诚意，弟心滋愧。此事终难秘君，因事涉暧昧，碍难启齿，是以少费踌躇。孰知个里神情，已为ฦ明眼人参透，不敢再以讳言欺我知己้矣。但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今愿与君约，言出我口，入于君耳。我不秘君，君不可不为我秘。不然，我宁有苦自咽，不愿以他人宝贵之名誉，易我一人独享之ใ幸福也。”石痴愤然曰：“君以余为投井下石者流耶？余决为ฦ君守此秘密之义务，如不见信，誓之可耳。”梦霞谢曰：“此事牵涉แ颇多，不能不出以郑重，非有疑于君也，幸君恕我。”石痴曰：“若是则请语余。”
我书至此，知阅者必有所感。何惑乎？则曰：梦霞对于姻事，究持若何之态度，愿乎？不愿乎？其愿也，则两意相同，撮合至易。幸冰人之ใ自至，便玉镜以飞来，朝咏好逑之什，夕占归妹之ใ爻，斩断ษ私情之纠葛，即与筠倩正式结婚。事亦大佳，何必假惺惺作态。如其不愿，则结婚自由，父母且不能ม禁制，梨娘何人，能以强迫手段施之梦霞。承诺与否，主ว权在我，拒绝之ใ可矣，何为而模棱两可，优柔寡断，既不能抛却梨娘，复不能放过筠倩。聚九洲铁，铸一大错，昏愦哉梦霞！其存一箭双雕之想，而竟忍欺人孤儿寡妇，以谋一己之ใ幸福乎？则其人格亦太低矣。斯言也，以之质问梦霞，当噤口不能答一辞。然人有恒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矧事涉爱情之ใ作用，尤具绝大之ใ魔力，足以失人自主ว之权。梦霞恋恋于梨娘，未尝不自知其逾分，而情之所钟，不能自制。即易地以观，梨娘亦何独不然。梨娘不能ม绝梦霞，故必欲主张姻事。梦霞亦不能ม忘梨娘，故不能拒绝姻事。而一念及筠倩之无辜被陷，心中ณ亦有难安者，明知事成之后，惟一无二之爱情，决不能移注于筠倩。故当此将未成之际，情与心讼，忧与喜并，显示依违迟疑之态度。梦霞之误，误在前此之妄用其情，既一再妄用，百折不回，有此牵连不解之现象，则与筠倩结婚，即为必经之手续，莫逃之公案。而此时石痴既ຂ归，更有一会逢其适之事，足以促姻事之成者，则同时筠倩亦于校中请假，一棹自鹅湖归也。
鸿雁谁教南北飞，杜鹃枉说不如归。
人以客而情孤，时值秋而肠断ษ，以别有怀抱之梦霞，际此伤心时节，更觉闲愁满眼，不招自来。此醉如痴，无以自遣。而天公狡狯，更于此时大布其肃杀之令，倏变其阴晴之态。有时晴光淡丽，秋色宜人，有时阴霾掩日，冷气袭人。庭树因风，萧疏作响；墙花偎露，憔悴泥人。一日之间，荣悴不常，炎凉互易，若为ฦ浮世人情，作绝妙之ใ写照者。举头一望，半天惨淡；回眸四瞩，万态萧森。梦霞何人？伤心曷极！课罢之后，时往舍后散步，则见夫烟消山瘦，日落草枯，旷野无人，寒风砭骨，一片零落萧条之景象，触于目而不堪，感于心而欲绝。而溪边残柳数株，风情销歇，剩有黄瘦之ใ枯条，摇曳于斜阳影里，上有归鸦几个，哑哑似送行人。地不必白门，人不必张绪，因时兴感，睹物伤怀，身世之悲，古今一例。多情如梦霞，能不抚树低徊，而兴树犹如此之叹哉！
君此行殊出意外，临行并无一言相示ิ，虽有慈命，何其也？君非神龙，而行踪之飘忽，至于如此，岂恐妾将为臧仓之沮耶？顾去则去耳，吾家君非从此绝迹者，暂时归去，不久即当复来，何必以一纸空言，多作无聊之慰藉？抑君即欲通函，何不直接交于妾，而间接交之李某，倩彼作寄书邮。此何事而可假手于他人耶！君若此，直不啻以秘密宣示ิ于人。彼李某为ฦ何人？君果信其必不窃窥君书之内容耶？妾实不解君命意所在。君纵不为己้之名誉计，独不为ฦ妾之名节计乎？妾素谂君才大而心细，事必出以慎重，今竟轻率荒谬至此，岂骤患神经病耶？漆室遗嫠，心如古井，与君为文字之交，并无丝毫涉于非分。君亦束身自好，此心可质神明。然纵不自愧，其如悠悠之ใ口何？今君不惜以密札授人，人即以密札要我，一生名节，为ฦ君一封书扫地尽矣。不知君将何以处妾？且何以自处也？事已决裂，妾何能再腆颜人世！然窃有所疑者，以此书证之君平昔与妾之交际，如出两ä人，此中有无别ี情，或为邮差误投，或为ฦ奸人所弄，妾殊不能ม自决。今无他言，惟盼君来，以证明此事，而后再及其他。方寸已乱ກ，书不成文，谨忍死以待行旌。
江神助风，舟行如矢，午鸡唱罢，便抵家门。梦霞急趋入见其母，母见之亦讶曰：“儿病已愈耶？胡昨晚接得汝函谓病重欲归也。”梦霞茫然曰：“奇哉，儿并无此书，必赝鼎也。是何奸人，作此狡狯，使老母饱受虚惊耶！”索书阅之，字体殊艰涩，强摹梦霞笔迹，而时露其本态，则ท李生所为也。梦霞默念吾中奸贼之ใ计矣，顾彼之作此，又欲何为？噫，吾知之矣，方แ余病时，彼日来视余，后忽绝迹。余初甚疑之ใ，今现此伪函，其心诚不可测也。或余之秘密已为彼所侦悉，故设计遣余归，欲不利于梨娘耶？果尔，则彼必更施诡计以赚梨娘，吾可怜之梨娘将为奸人所蹂躏矣。梦霞至此几欲失声呼奈何，然终不能以心中所悬揣者，举以告母，则ท为谖以语之曰：“是书乃同事李君伪托，儿能识其字迹。渠与儿甚相得，曩见儿病驱未复，劝儿归，校课为儿代。儿未允，彼故为儿作书，俾以母命召儿，则不得儿不归耳。”母曰：“此亦良友之好意，不得谓之ใ恶作剧ຕ。儿既归，姑暂事休息，吾视儿之容颜，固犹带数分病态也。”梦霞唯唯。
今番离别成真个ฐ，若问团圆是再生。
南国只生红豆子，西方空寄美人思。
诉尽东风浑不管，只将长恨写乌丝。
庾郎未老伤心早ຉ，苦诵江南曲一终。
鹅湖泛棹偶从行，负却殷勤访我情。
果育为鹅湖最初ม之校，开办有年，成效夙著。其中任事者，多学界名流、富于学识经验之人。梦霞此行，得与彼都人士握手，心窃为之愉快。既至该校，学生整队出迎，行礼毕，一面唱欢迎歌，一面唱参观歌，以表敬爱之ใ诚。旋散队入室参观。日已๐亭午，由该校留膳，饮馔甚精，学生群歌醉饱。膳毕略๓憩片时，即由该校学生列ต队前导，赴各校参观。一路军乐悠扬，歌声宛转，蜿蜒如常山蛇，随路几折不绝，随而观者，途为之ใ塞，呜呼，盛矣！参观既讫，时已薄暮，果育校长请同赴旷野，作抛球之戏。梦霞辞以时晏，遽起兴辞，学生亦各兴尽思返。各校学生复联队至江干，欢送如仪。落日归舟，中ณ流容与，一帆风送，双桨如飞，然到校时，亦已万家灯火闹黄昏矣。
空庭无人，泪花不春，一经回，争不伤神！梦霞临风雪涕๓，徒倚徘徊，叹荣悴之不常，感韶华之难再，及时行乐，自苦何为。砌下梨花一堆雪，人生能得几清明？今则砌下之花，变为ฦ地下之花，清明时节，变为清和时节，芳时长负，艳福未修，无苏学士旷达之胸ถ襟，而有杜司勋惆怅之心情。罩眼愁云，焚心恨火，自寻烦恼，解脱无方，人非金石，奈何久居此愁城之中而不出也。幸也，有糟邱伯在，能为ฦ梦霞解厄。时已薄暮，微雨催暝，梦霞返身入室，案上有玻璃瓶，取而注之，犹有余醇。倚窗而坐，尽情倾倒，而独酌无侣，饮兴不畅。欲举杯邀月，效青莲故事，而此时之嫦娥，且匿居广寒宫中，呼之不出。酒入愁肠，酒未醉而愁先醉，不三杯而玉山颓矣。既为扫愁帚，且作钓诗钩。醉意方酣，诗情遂动，梦霞乃击桌而歌曰：
兰黯黯，莲漏迟迟，锦字销魂，玉容沉黛。梨娘此时读梦霞之诗，不能不为梦霞惜矣，不能不为ฦ梦霞悲矣。为梦霞惜，有不能不自惜；为ฦ梦霞悲，又不能不自悲。如线悬肠，辘轳万丈；如针刺骨，痛苦十分。其命之ใ穷耶，其才之误耶，夫是之谓同病，夫是之ใ谓同心，辗转思量，情难自制ๆ，而梨娘于是乎泣矣。一吟一哭，一字一泪，啼珠连绵，著纸与墨痕混合为ฦ一，悲伤之至，真有难以言喻者。呜呼，因此一念，而两人之情，遂愈觉缠绵固结，不能解脱。若有缘，若无缘，颠之倒之，彼苍苍者果何心耶，彼两人者又何苦耶。此书、此诗，为ฦ两人第二次之通词。梨娘之书，足系梦霞之ใ情，梦霞之诗，更足伤梨娘之心。一声长叹，无可奈何，其感同而其痴一也。前此偶然邂逅，尚在若离若合之间；今则渐入沉迷，竟有难解难分之象。盖经石痴东渡之波折，遂引起两ä情之动机，有此一番๘交感，乃真成为ฦ生死知己，是石痴实不啻间接为两情之主ว动也。
梦霞行十日矣，游子远归，慈乌含笑，况此次入门带喜，家庭之间尤多乐意。梦霞以姻事已成，此后与梨娘相聚之日正长，心中之ใ愉快更不可言喻。初不料有情好月，未曾圆到天中ณ；无主残花，不久ื香埋地下。一面已๐悭，百身莫赎。去时未悉病情，别后犹劳梦想，此时之梨娘已属半人半鬼，此时之梦霞固依然如醉如痴也。又三日，乃得一可惊可愕之凶耗，凶耗非他，即梨娘最后之手书也。
哀鸿一声，愁魔万丈。此函乃梨娘力疾所书，以遗梦霞，作诀别之纪念者。梦霞于希望之ใ余，得此绝望之函，如小鹿撞胸，如冷水浇背，一时惊绝骇绝，脑筋之ใ震动，一分时不知其几千百次。惊痛过剧，双目瞪然，转无一点泪，惟有对书木坐，口中喃喃，默祝天佑伊人，消เ此实难而已。书语录下：
梨影病矣，病十日矣。方君行时，梨影已在床席间讨生活，所以不使君知者，恐君闻之ใ而不安，且误归期也。君临ภ去竟无一言志别，想系成行匆迫所致，我未以病讯告君，君亦不以归期语我，二者适相等，可毋责焉。梨影病中亦无大苦，不过一时感冒，并无十分危险。君闻此信，为梨影怜则ท可，为梨影愁则ท不可也。但孱躯弱质，已受磨于情魔，怎禁再受磨于病魔。偶撄微疾，便自疑惧，不死不休，即死何惜？环缚于情网而不知脱，沉没于爱河而不知拔，是无异行于死柩之中ณ而求生也。以梨影平日之心情，固早知其必死。一病之余，便觉泉台非远，深恐旦暮间溘朝露、离尘海，我余未尽之情，君抱无涯之戚。况梨影生纵无所恋，死尚有难安。七旬衰老，六尺遗孤，扶持而爱护之，舍知己又将奚托？此梨影今生未了之事，梨影若死，君其为ฦ我了之。然梨影固犹冀须臾缓死，不愿即以此累君，但未卜天心何若耳？瞑眩之中，不忘深爱，伏枕草草，泪与墨并。霞郎，霞郎，恐将与君长别ี矣。我归天上，君驻人间，一枝木笔，销恨足矣，又何惜梨花竟死。孽缘有尽，艳福无穷，伏惟自爱。
已酉十二月十九日白，梨影伏枕泣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