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此便住在自造的洞府里，那两ä匹又出来了，三太太对我，也常常啃木器脚。过了十多天，后来不见了，有时也出来吃，这小院子里有一株野桑树，桑子落地，却并不见有进去哺养孩子的形迹。伊言语之间颇็气愤，然而也没有法。
这一对兔总是关在后窗后面的小院子里的时候多，听说是因为太喜欢撕壁纸，可不知道他们是。大约小兔是生下来又ไ，因为雌的一匹，他们最爱吃，便连喂他们的菠菜也不吃了。他们便躬着身子用，乌ไ鸦喜鹊想要下来时，砉的一声直跳上来，像飞起了一团雪，这样的几，鸦鹊吓得赶紧走，再也不敢近来了。三太太说，鸦鹊到不打紧ู，至多也不过抢吃一点食料，可恶的是一匹大黑猫，常在矮墙上恶狠狠的看，这却要防的，幸而s和猫是对头，或者还不至于有什么罢。
“倒高兴……。”
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钱2，交给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ä下；便点上灯笼，吹熄灯盏，走向里屋子去了。那屋子里面，正在窸窸窣窣的响，接着便是一通咳嗽ณ。老栓候他平静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你不要起来。……店么？你娘会安排的。”
“还有闰土，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๐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
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谈搬家的事。宏儿没有见过我，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
从此卖小鸡的乡下人也时常来，来一回便买几只，因为小鸡是容易积食，发痧，很难得长寿的；而且有一匹还成了爱罗先珂君在北京所作唯一的小说《小鸡的悲剧ຕ》4里的主人公。有一天的上午，那乡下人竟意外的带了小鸭来了，咻咻的叫着；但是仲密夫人说不要。爱罗先珂君也跑出来，他们就放一个在他两手里，而小鸭便在他两手里咻咻的叫。他以为这也很可爱，于是又不能ม不买了，一共买了四个ฐ，每个八十文。
“蛙鸣是有的！”这叹息，却使我勇猛起来了，于是抗议说，“到เ夏天，大雨之ใ后，你便能ม听到许多虾蟆叫，那是都在沟里面的，因为ฦ北京到เ处都有沟。”
我这时突然感到เ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ๆ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你怎么啦？”
七斤ภ虽然住在农村，却早有些飞黄腾达的意思。从他的祖父到他，三代不捏锄头柄了；他也照例的帮人撑着航船，每日一回，早晨从鲁镇进城，傍晚又回到เ鲁镇，因此很知道些时事：例如什么地方แ，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么地方，闺女生了一个ฐ夜叉之ใ类。他在村人里面，的确已๐经是一名出场人物了。但夏天吃饭不点灯，却还守着农家习惯，所以回家太迟，是该骂的。
七斤一手捏着象牙嘴白铜斗ç六尺多长的湘妃竹烟管，低着头，慢慢地走来，坐在矮凳上。六斤也趁势溜出，坐在他身边，叫他爹爹。七斤ภ没有应。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说。
七斤慢慢地抬起头来，叹一口气说，“皇帝坐了龙庭了。”
七斤嫂呆了一刻，忽而恍然大悟的道，“这可好了，这不是又要皇恩大赦了么！”
七斤又叹一口气，说，“我没有辫子。”
“皇帝要辫子么？”
“皇帝要辫子。”
“你怎么知道呢？”七斤ภ嫂有些着急，赶忙的问。
“咸亨酒店里的人，都说要的。”
七斤嫂这时从直觉上觉得事情似乎ๆ有些不妙了，因为咸亨酒店是消息灵通的所在。伊一转眼瞥见七斤的光头，便忍不住动怒，怪他恨他怨他；忽然又绝望起来，装好一碗饭，搡在七斤的面前道，“还是赶快吃你的饭罢！哭丧着脸，就会长出辫子来么？”
太阳收尽了他最末的光线了，水面暗暗地回复过凉气来；土场上一片碗筷声响，人人的脊ิ梁上又都吐出汗粒。七斤嫂吃完三碗饭，偶然抬起头，心坎里便禁不住突突地发跳。伊透过乌桕叶，看见又矮又胖的赵七爷正从独木桥上走来，而且穿着宝蓝色竹布的长衫。
赵七爷是邻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这三十里方圆以内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学问家；因为有学问，所以又有些遗老的臭味。他有十多本金圣叹批评的《三国志》3，时常坐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他不但能说出五虎将姓名，甚而至于还知道黄忠表字汉升和马超表字孟起。革命以后，他便将辫子盘在顶上，像道士一般；常常叹息说，倘若赵子龙在世，天下便不会乱到เ这地步了。七斤嫂眼睛好，早望见今天的赵七爷已经不是道士，却变成光滑头皮，乌黑发顶；伊便知道这一定是皇帝ຓ坐了龙庭，而且一定须有辫子，而且七斤一定是非常危险。因为赵七爷的这件竹布长衫，轻易是不常穿的，三年以来，只穿过两次：一次是和他呕气的麻子阿四病了的时候，一次是曾经砸烂他酒店的鲁大爷死了的时候；现在是第三次了，这一定又是于他有庆，于他的仇家有殃了。
七斤嫂记得，两ä年前七斤喝醉了酒，曾经骂过赵七爷是“贱胎”，所以这时便立刻直觉到七斤的危险，心坎里突突地发起跳来。
赵七爷一路走来，坐着吃饭的人都站起身，拿筷子点着自己的饭碗说，“七爷，请在我们这里用饭！”七爷也一路点头，说道“请请”，却一径走到七斤家的桌旁。七斤ภ们连忙招呼，七爷也微笑着说“请请”，一面细细的研究他们的饭菜。
“好香的菜干，——听到了风声了么เ？”赵七爷站在七斤的后面七斤嫂的对面说。
“皇帝坐了龙庭了。”七斤说。
七斤嫂看着七爷的脸，竭力陪笑道，“皇帝已经坐了龙庭，几时皇恩大赦呢？”
“皇恩大赦？——大赦是慢慢的总要大赦罢。”七爷说到这里，声色忽然严å厉起来，“但是你家七斤ภ的辫子呢，辫子？这倒是要紧的事。你们知道：长毛时候，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七斤和他的女人没有读过书，不很懂得这古典的奥妙，但觉得有学问的七爷这么说，事情自然非常重大，无可挽回，便仿佛受了死刑宣告似的，耳朵里嗡的一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正在不平，趁这机会，便对赵七爷说，“现在的长毛，只是剪人家的辫子，僧不僧，道不道的。从前的长毛，这样的么？我活到เ七十九岁了，活够了。从前的长毛是——整匹的红缎子裹头，拖下去，拖下去，一直拖到เ脚跟；王爷是黄缎子，拖下去，黄缎子；红缎子，黄缎子，——我活够了，七十九岁了。”
七斤嫂站起身，自言自语的说，“这怎么เ好呢？这样的一班老小，都靠他养活的人，……”
赵七爷摇头道，“那ว也没法。没有辫子，该当何罪，书上都一条一条明明白白写着的。不管他家里有些什么人。”
七斤ภ嫂听到书上写着，可真是完全绝望了；自己急得没法，便忽然又恨到เ七斤。伊用筷子指着他的鼻尖说，“这死尸自作自受！造反的时候，我本来说，不要撑船了，不要上城了。他偏要死进城去，滚进城去，进城便被人剪ຘ去了辫子。从前是绢光乌黑的辫子，现在弄得僧不僧道不道的。这囚徒自作自受，带累了我们又怎么说呢？这活死尸的囚徒……”
村人看见赵七爷到村，都赶紧ู吃完饭，聚在七斤家饭桌的周围。七斤自己知道是出场人物，被女人当大众这样辱骂，很不雅观，便只得抬起头，慢慢地说道：
“你今天说现成话，那ว时你……”
“你这活死尸的囚徒……”
看客中间，八一嫂是心肠最好的人，抱着伊的两ä周岁的遗腹子，正在七斤嫂身边看热闹；这时过意不去，连忙解劝说，“七斤ภ嫂，算了罢。人不是神仙，谁知道未来事呢？便是七斤ภ嫂，那ว时不也说，没有辫子倒也没有什么เ丑么？况且衙门里的大老爷也还没有告示ิ，……”
七斤嫂没有听完，两ä个耳朵早通红了；便将筷子转过向来，指着八一嫂的鼻子，说，“阿呀，这是什么话呵！八一嫂，我自己看来倒还是一个人，会说出这样昏诞胡涂话么เ？那时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谁都看见；连六斤ภ这小鬼也都哭，……”六斤ภ刚吃完一大碗饭，拿了空碗，伸手去嚷着要添。七斤ภ嫂正没好气，便用筷子在伊的双丫角中间，直扎下去，大喝道，“谁要你来多嘴！你这偷汉的小寡妇！”
扑的一声，六斤手里的空碗落在地上了，恰巧又碰着一块砖角，立刻破成一个很大的缺口。七斤直跳起来，捡起破碗，合上检查一回，也喝道，“入娘的！”一巴掌打倒了六斤。六斤躺着哭，九斤老太拉了伊的手，连说着“一代不如一代”，一同走了。
八一嫂也发怒，大声说，“七斤ภ嫂，你‘恨棒打人’……”
赵七爷本来是笑着旁观的；但自从八一嫂说了“衙门里的大老爷没有告示”这话以后，却有些生气了。这时他已๐经绕出桌旁，接着说，“‘恨棒打人’，算什么เ呢。大兵是就要到的。你可知道，这回保驾的是张大帅4，张大帅就是燕人张翼德的后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万夫不当之勇，谁能抵挡他，”他两ä手同时捏起空拳，仿佛握着无形的蛇矛模样，向八一嫂抢进几步道，“你能ม抵挡他么！”
八一嫂正气得抱着孩子发抖，忽然见赵七爷满脸油汗，瞪着眼，准对伊冲过来，便十分害怕，不敢说完话，回身走了。赵七爷也跟着走去，众人一面怪八一嫂多事，一面让开路，几个剪过辫子重新留起的便赶快躲在人丛后面，怕他看见。赵七爷也不细心察访，通过人丛，忽然转入乌ไ桕树后，说道“你能ม抵挡他么！”跨上独木桥，扬长去了。
村人们呆呆站着，心里计算，都觉得自己确乎抵不住张翼德，因此也决定七斤便要没有性命。七斤既ຂ然犯了皇法，想起他往常对人谈论城中的新า闻的时候，就不该含着长烟管显出那般骄傲模样，所以对七斤的犯法，也觉得有些畅快。他们也仿佛想发些议论，却又觉得没有什么议论可发。嗡嗡的一阵乱嚷，蚊子都撞过赤膊身子，闯到乌ไ桕树下去做市；他们也就慢慢地走散回家，关上门去睡觉。七斤ภ嫂咕哝着，也收了家伙和桌子矮凳回家，关上门睡觉了。
七斤将破碗拿回家里，坐在门槛上吸烟；但非常忧愁，忘却了吸烟，象牙嘴六尺多长湘妃竹烟管的白铜斗里的火光，渐渐发黑了。他心里但觉得事情似乎ๆ十分危急，也想想些方法，想些计画，但总是非常模糊，贯穿不得：“辫子呢辫子？丈八蛇矛。一代不如一代！皇帝ຓ坐龙庭。破的碗须得上城去钉好。谁能抵挡他？书上一条一条写着。入娘的！……”
第二日清晨，七斤依旧从鲁镇撑航船进城，傍晚回到鲁镇，又拿着六尺多长的湘妃竹烟管和一个ฐ饭碗回村。他在晚饭席上，对九斤老太说，这碗是在城内钉合的，因为缺口大，所以要十六个铜钉，三文一个ฐ，一总用了四十八文小钱。
九斤老太很不高兴的说，“一代不如一代，我是活够了。三文钱一个钉；从前的钉，这样的么？从前的钉ล是……我活了七十九岁了，——”
此后七斤虽然是照例日日进城，但家景总有些黯淡，村人大抵回避着，不再来听他从城内得来的新า闻。七斤嫂也没有好声气，还时常叫他“囚徒”。
过了十多日，七斤从城内回家，看见他的女人非常高兴，问他说，“你在城里可听到些什么？”
“没有听到些什么。”
“皇帝坐了龙庭没有呢？”
“他们没有说。”
“咸亨酒店里也没有人说么？”
“也没人说。”
“我想皇帝一定是不坐龙庭了。我今天走过赵七爷的店前，看见他又坐着念书了，辫子又盘在顶上了，也没有穿长衫。”
“…………”
“你想，不坐龙庭了罢？”
“我想，不坐了罢。”
现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ຉ给他相当的尊敬，相当的待遇了。到เ夏天，他们仍旧在自家门口的土场上吃饭；大家见了，都笑嘻嘻的招呼。九斤老太早已๐做过八十大寿，仍然不平而且健康。六斤ภ的双丫角，已๐经变成一支大辫子了；伊虽然新近裹脚，却还能帮同七斤嫂做事，捧着十八个铜钉ล5的饭碗，在土场上一瘸一拐的往来。
一九二○年十月。6——
□注释
1本篇最初ม发表于一九二○年九月《新า青年》第八卷第一号。
2伊的儿媳：从上下文看，这里的“儿媳”应是“孙媳”。
3金圣叹批评的《三国志》：指小说《三国演义》。金圣叹160่9—1้661，明末清初文人，曾批注《水浒》、《西厢记》等书，他把所加的序文、读法和评语等称为“圣叹外书”。《三国演义》是元末明初罗贯中所著，后经清代毛宗岗改编，附加评语，卷首有假托为金圣叹所作的序，首回前亦有“圣叹外书”字样，通常就都把这评语认为ฦ金圣叹所作。
4张大帅：指张勋18๖54—192๐3，江西奉新า人，北洋军阀之一。原为ฦ清朝军官，辛亥革命后，他和所部官兵仍留แ着辫子，表示ิ忠于清王朝，被称为ฦ辫子军。一九一七年七月一日他在北京扶持清废帝ຓ溥仪复辟，七月十二日即告失败。
5十八个铜钉ล：据上文应是“十六个”。作者在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致李霁野的信中曾说：“六斤ภ家只有这一个钉过的碗，钉是十六或十八，我也记不清了。总之ใ两数之一是错的，请改成一律。”
6据《鲁迅日记》，本篇当作于一九二○年八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