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静捏住小布片蹙起眉头。当大旗被折，他是负责保卫扛大旗的同志的。她飞跑着，捕捉着人们，这时又清楚地显现在她的眼前，卢嘉川英俊的面孔，朝他跑的方向跑，他刚要跑进一个ฐ小胡同里，同时把石灰粉奋力一撒，在硝烟弥漫扛大旗的同志趁机跑走了，几个军警就转身追起他来。林道静是跟着他跑的――他曾挥手叫她走开，但是她不。军警冲散，打大旗的同志即。他突然跳上去狠狠地给了那个ฐ，一个穿灰衣的宪兵向他头上连着射了两ä枪，并且眼看就追上了他。空立时弥漫起一阵呛人的白烟，他猛地回过身来又把一个小包用é。石灰粉发挥了它奇妙的效果，趁着军警们睁不开眼睛的一霎间他逃跑了。那包石灰粉也救了，道静学习了他的办法，她也逃脱了。最后她按照事先的约定，在陶然亭那ว儿又遇见了他，他挽着她的手臂，好像一对爱人似的，但他们只说了几句话就迅速分开了。当他们一起走着的时候，她看见他的口袋缝里还夹着一片撕碎的红旗，她就拿了过来，留作这个ฐ伟大日的珍贵纪念品。
可是他特别忙，一转眼他又跑到前面去了。她正在人群拥挤着前进，突然一面红色的大旗灿烂地招展在空，好像阴霾升起了鲜红的太阳。她仰头望见大旗上面的黑字：
他凝望着，心思又转到了林道静的身上。她，在这么เ美丽的春天，干什么去了？……他的幻觉使他陷到朦胧的状态。好像他的道静不是在什么人群里呼喊嘶叫；不是在为什么去厮打斗争；她是在海滩上，好像仙般穿着白衣，苗条的身段，雪白的面庞，睁着大大的深情的眼睛在等待他……想到这里，他是这般渴念着她，好像多少日不见她了，好像她永远不再回来了，他深深地痛苦起来。
“三一八”纪念大会在红楼大操场上进行着。人群在昂扬地呼喊，激愤地搏斗，余永泽却默默地坐在图书馆里的硬木椅上，好像与世无关地思索ิ着自己้的事。开始，他读不下书，由于气忿、懊恼，安不下心。当他抬头望望图书馆里各个长桌上疏疏ຕ落落的几个同学，看着这些常碰头的埋头读书的熟面孔，他的心就渐渐安静下来。不久，就认真地凝神聚思地读起来了。
“嘿，你不提差点儿忘了。老卢叫我告诉你：明天是‘三一八’惨案纪念日，北平学生要举ะ行扩大纪念会，还可能游行示威，你愿意参加吗？”
许宁突然满面涨红。平日这欢腾的爱笑爱闹的小伙变得期期艾艾地说不上话来。他翻着眼皮对墙上一张贝多芬的画像望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来含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苦笑说：“小林，你别误会，我爱小崔和爱小白是不一样的。要不是因为我妈妈、因为快要毕业，我就和她一同到东北参加义แ勇军去了。……小白这家伙我知道……”
“原来如此！来，小林，我来给你打个比方。……”他看看一屋喝酒畅谈的青年人都在一边说着、吃着，就用手比划ฐ着对道静说起来。“小林，这么说吧，一个木字是独木，两个木就成了你那个林，三个木变成巨大的森林时，那ว么，狂风再也吹不倒它们。你一个人孤身奋斗ç，当然只会碰钉。可是当你投身到集体的斗ç争，当你把个人的命运和广大群众的命运联结在一起的时候，那么เ，你，你就再也不是小林，而是――而是那巨เ大的森林啦。”
“卢兄，”道静又发问道，“你刚ธ才说青年人要斗争、要反抗才有出路，可是，我还有点不大相信。”
“我，我是您对门的魏三大伯，您……您连我也不认识了？”老头有些失望，他仰着瘦削的皱脸呆呆地看着余永泽。
道静赶快把门打开。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衰弱的老头站在屋门外。他一边扑打着身上的雪花和尘土，一边哆哆嗦嗦地问道静：“您、您……余少爷是住在这儿吧？”
道静低下头来，没有回答他。她的心头激荡着微妙的热情，两ä颊燃烧起红晕。这就是青春的热恋吗？它竟是这样的幸福和甘美！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余永泽的手，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晓燕同情地望着她，说：“你别ี总是难过。就住在我家，叫爸爸帮你想办法。”
道静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封封读起那些热烈的、缠绵的信，渐渐脸上有了笑容。她被信洋溢着的温柔情意和热烈而又含蓄的告白深深感动了，年轻的心沉浸在爱情的喜悦，忘掉了一天的疲劳。看完信，她立刻提笔给余永泽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信说到的一段话可以看出她不像一个天真的少女的、而仿佛是一个饱经忧患的老人的心情：
过了两天，下午下课之后，两三个ฐ教员正坐在教员休息室闭聊，余敬唐捏着一叠信，口里哼哼唧唧地走了进来。一看见道静正在翻着报纸，他走到跟前喊了一声：“林先生，信！邮ุ政局要搬到咱杨庄小学校里来啦，看，好大的一搭啊！”
道静对余敬唐的行为ฦ怀疑起来了，她恨不得赶快离开这里，但是，世界虽大，而又无处可去。在无可奈何，她只好咬紧牙关，忍受着这样莫名其妙的生活的熬煎，在杨庄继续住下来。
“哦，哦，林先生，放心！放心！不成问题——鲍县长就要回来啦。”
林伯唐捻着八字胡，冲妻笑着点点头：“好！太太从来都是眼力过人的。‘女无才便是德’已经不大时兴了，叫她念念书也好。”
秀妮的孩，林伯唐替她起名叫林道静。开始林伯唐夫妇还很喜欢她，后来当她三岁时，徐凤英自己้也养了个儿之后，小道静的厄运就来了：不断ษ挨打，夜晚和佣人睡在一起；没有事，徐凤英不叫她进屋，她就成天在街上和捡煤渣的小孩一起玩。
当崔秀玉为拯救她生长的故乡，拯救她的第二个祖国参加东北义勇军去的时候，她也曾希望她所爱的许宁和她一同去。但是许宁却想，还有两ä年大学就毕业了，而且母亲，还有——这是他心底的、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的话：他不是东北人，比起江苏——他的故乡，东北那ว个地方是多么生疏ຕ而荒漠呵！再加上白莉苹的诱惑，……结果崔秀玉和其他勇敢的战士一同走了，剩下他留在大学校里，伴着母亲。后来白色恐怖一严重，他甚至连许多活动也不敢参加了。这次察北抗日同盟军轰轰烈烈地和敌人战斗起来，他在卢嘉川和罗大方的鼓舞下，也曾为了赎回过去的错误，竭力动员母亲让他去参加，但是谈了几次，母亲都不许可，他自己้就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因此许多同学处在参军的热潮，他却痛苦着、犹豫着。终于，温暖、安逸的生活还是把他留住了。虽然他决定不去的时候，从北海小山上跑下来，双腿不禁簌簌地颤抖，眼里满含着羞愧的泪珠。
为ฦ了躲避国民党的注意和迫害，参战同学是在西直门外的清华园车站搭车北去的。许宁想送他们，但是因为ฦ害羞，他走到เ西直门又返了回来。他在宿舍的床上躺了一天，傍晚，因为记挂着母亲，他又无精打采地走回家去。到家，掀开竹帘一看，母亲正跪在神像前，喃喃祷告着：“菩萨！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保佑、保佑我那孩平平安安，不要离开——永远不要离开家。保佑他回心转意，像小时候一样时时刻刻不离开娘……”
许宁噗哧一声笑了。母亲吓了一跳。一回头看见儿站在门口，像天上掉下个宝贝来，她急忙站起身一把拉住儿，狂喜地喃喃道：“孩，孩，你没有走哇？好！好！菩萨保佑，谢谢菩萨！”她又立刻๑转过身，跪倒在神像前，“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弟吃斋念佛，谢你老人家保佑了我的儿……”
许宁苦笑着说：“妈，你不要瞎捣鬼了。什么神！是我自己้不去的……弄点饭吃吧，我饿了。”
母亲受了儿的奚落，还是很高兴。她忙给儿弄了几样好菜，一边做饭，一边还不住偷眼望望躺在床上的儿，生怕宝贝飞走了。
吃着饭，她忽然问儿：“你那些走了的同学都没有家吗？”
“怎么没有！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迸出来的。”
“那ว么，他们的妈妈就舍得叫他们走？……奇怪！”母亲端着饭碗停止了吃，双眼愁闷地望着儿。
“谁全像你这样！”许宁愤慨地瞪着母亲，“她们都明白爱国的道理，都想做一个真正的母亲。……敌人打来了，什么เ儿、家，还不是一齐完蛋！”
母亲不再出声，摇摇头叹口气，就去洗碗了。许宁吃过饭，看了一阵书，没有再理母亲就闷闷地睡了觉。睡到เ半夜，一阵唧唧喃喃的声音把他吵醒了。他侧耳细听，原来母亲又在神像前祷告着：“菩萨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保佑——保佑那些去打东洋人的青年人全平安——平安无事，结结实实，早点回来。……菩萨呀，不要见怪！我，我，我实在舍不得儿呀……”
许宁暗笑起来：“原来她也如此呀！”他刚ธ想和妈妈打个招呼，猛然一阵激烈的打门声，把许宁和母亲全吓怔了。顷刻๑间，一大群军警照直闯进了他们的屋。立时满屋全是凶狠狠的带着盒枪、大枪的宪兵和警察。母亲吓得紧拉住儿的衣袖，许宁也愣愣地站在门边。一个戴着礼帽的便衣胖，问许宁：“你是许宁吗？”
宁按捺住自己的惊慌，点点头。
母亲更加紧紧地拉住儿的胳膊，吓昏了。
警察宪兵们开始乱翻起来。翻箱倒柜地闹了半天，什么เ东西也没有翻到เ。一个ฐ宪兵向便衣胖摇摇头，用眼睛在请示怎么办。便衣胖露着金牙，冷笑一声：“没有吗？我来翻！”
那个家伙刚在抽屉里翻了一下，立刻翻出了一本《北方红旗》［当时北方党组织的刊物——原注］，高兴地大喊道：“这不是吗？确确实实的共产分！”
为ฦ了捉到一个ฐ员可以得到เ五百块钱的赏金，特务们卑劣地用自己带来的件安了赃。
“有证据，真正的！”特务们恬不知耻地又喊了一声。
“带走！带走！”
母亲看见带枪的家伙捉住儿的胳膊要带他走，她撕裂心肺样地哭着、嚎着，扯住儿的胳膊不放他走：“为什么带他走？……他，他犯了什么เ罪呀？”母亲把头向特务身上撞击着，好像疯一般拚着命。正在这纷乱紧张的一霎间，一个念头冷酷地钻入许宁的脑里：“今天、如果今天坚决地和他们一起走了，还会有这样的事吗？……”
恼恨自己怯懦的感情，使许宁勇敢起来，在母亲和宪兵互相争夺他的纠缠，他猛然用力挣脱了母亲的手臂，并且向母亲厉声喊道：“妈妈，放手！我和你都应当懊悔的！”
不管母亲的悲哭，他昂然地立在地上，由宪兵给他带上了沉重的手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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