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子刚暖和过来又得出去，猴子三儿。我也得歇歇儿了，是个ฐ俊雅倜傥的男子，你去吧，舅太太好像不愿意è。心里老大不乐意，我把我的七个ฐ哥哥依次&#。都嫌粗糙，我不想看，觉得恶心。
电话的上方挂着舅爷的照ั片，照片上的舅爷西装领带，目光炯炯，踱到南炕拉过抽烟的家什&，乖巧地将烟枪递到舅太太手里，我不知道猴子，都没有那般的生动与英俊。舅太太看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照ั片，这&#x，就说，你舅爷游历过外洋，见多识广，我说。比你们家，那ว是，我那几个哥哥都很不争气，老让我阿玛操心，我阿玛常说哪天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也不留。舅太太说，你以为你阿玛真肯下手杀？他那是疼他们，他把那儿只狼放纵得没了人形儿，收都收不回来了。听说你们家的老大竟然还人了国民党，国民党是什么เ东西？国民党是大清的仇敌！你阿玛还不告他忤逆？你阿玛真是窝囊极了！我想说，您老太太不窝囊，您老太太都把儿子管跑了，还说什么呀！我们再不严å，我们的儿子还都在呢……
见有人进来，老人停下手里的活计，抬起头，用手托着花镜腿，费劲地看着我，眼睛有些混浊，看得出视力极差ๆ，那模样已๐找不出当年桥儿胡同六儿的一丝一毫。
依着电视的线索，我好不容易摸索着找到了张顺针的家，当然已不是昔日的桥儿胡同，而是一座方正的新建四合院。今天，在北京能买得起四合院的人家，家底儿当在千万元以上也就是说，贫困的谢娘后代，如今已是了不得的富户了想起。年武老道“若生在贫贱之家，前程不可量”的断语，或许是有些意思。
六儿的袼褙打得空前绝后。
父女相视一笑。
那副寒碜的白皮棺材抬进院来的时候，二娘见了几乎心疼得昏了过去。她说从没见过这么破烂穷酸的棺材，连漆也不上一道，用这样的棺材来装敛她的儿子，让她何以能心安！我母亲也说，这棺材太差了点儿，装街上冻饿而死的倒卧还差ๆ不多，装金枝玉叶的哥儿忒不合适，于金家的身份也不相称。二娘让管事的去换，被刘ถ妈拦了，刘妈说，太太糊涂了，哪儿有空棺材抬进又抬出的道理。舅姥爷的主意没错，太太忘了哥儿“应该长在贫贱之家”的话么，命中注定就是命中注定的。还哥儿一个舒坦自在吧，让他顺顺当当地托生，比什么都好。
舅姥爷来家，二娘向舅姥爷求主ว意，舅姥爷见了老六摇头说怕是不好。二娘说孩子阿玛不在家，无论如何也得舅姥爷做主，这是他阿玛最喜欢的一个，真有什么闪失怎么得了。舅姥ณ爷说，再喜欢也不行，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打针吃药，救得了病却救不了命，这都是有定数的。二娘说，具就没办法了么？舅姥爷说，容我算算看。说罢摸出一把麻钱儿，在桌上一把撒开，上为ฦ艮，下为ฦ坤，合而为剥卦。二娘也是懂得易经的人，一见这卦像脸就白了，眼泪扑簌簌往下直淌。舅姥爷说，你也看见了，这是天意，老天爷要收他回去，谁也没办法，挡也挡不住。二娘说，舅姥ณ爷是高人，万望想个变通的法子，救您外甥一命。舅姥ณ爷说，我有什么法子，你看这卦，艮为山为止，坤为地为ฦ顺，顺从而止，上实下空，是困顿危厄之象；从卦上看，鬼在本宫，外方得病，更在上三爻，必是外感风邪。外宫也有暗鬼，伺机而动，上下有鬼，内伤兼外感，是为杂症。鬼动卦中，药力也难扶持，虽良医也不能救。天行也，有生有灭乃自然的法则，谁也违背不了的。
经过对包子的反复推让之ใ后，宝力格才坐下来看那ว封册，我从桌子对面审视着他，想象着他与我有过的共同经历，受训斥、学满文、拔荒草、抵抗睡眠等等，但无论怎样，我也难把眼前这个矮黑汉子和印象中的宝力格结合起来。我想不出，能将萝卜馅包子视为ฦ美食的人会有怎样的王府生活经历。
这期间宝力格已经看完了封册，他把那ว几块金版包好交还给老四说，这是很珍贵的东西，是我们科喇奉沁王爷的册宝，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但我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宝力格。老四不说话，细眯着眼睛斜ฒ视着宝力格，那表情分明在警告对方แ不要跟他玩什么小儿科。宝力格说，科喇奉沁叫宝力格的男ç子很多，就像藏族的强巴很多一样，蒙古族的宝力格也很多，你们不妨再问问其他人。老四说，你敢肯定你和镜儿胡同没关系？宝力格说，我不知道镜儿胡同在哪里。老四说，你的忘性怎这样大？你在王府里住过两年呢！宝力格说，我是由科喇奉沁直接参加骑兵部队的，在内蒙古和西北打了十几年仗，解放后才到的北京。
宝局长大概没有胡说，他那ว两条“o”型的腿和走路晃肩的姿势足以证明他的出身和经历。我为局长不是我们要找的宝力格感到เ庆幸，心里松了口大气。突然，我想起了那些曲子，那ว是宝力格抄了无数遍的曲子，学过满文的宝力格对此应该有所记忆。我鬼使神差般念出前面两句，孰料，局长不假思索ิ就把后面的接上了，而且不是念，是唱出来的。这回轮到我斜着眼睛看他了，我问他是在哪儿学的。宝力格哈哈笑起来，他说，这曲子还用学吗？东北、内蒙古一带的老百姓大多都会唱，这是段流传很广的牌子曲，名字叫《鸟枪诉功》。
我没话可说了。
一离开局长住处，老四就说宝力格在装ณ孙子，说他打宝力格一进来就看出宝力格在跟我们玩花样、绕圈子。我问何以见得，老四说，他开始不正面回答我们的问题，却瞎扯什么เ包子的话，那是在掩饰，在寻找对策，这个宝力格狡猾得很。我说凭我的直觉，我感到这个ฐ人不是宝力格，宝力格要比他英俊潇洒多了。老四说我的直觉是个屁，女人就喜欢俊小生，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小白脸儿？又说，一个共产党的局长为几个萝卜馅包子而激动，小家子气！
九
我们将各自的感觉向舅太太们作了汇报，舅太太脸色很平静，她说，我料到会是这样的，我们的缘分也是尽了。舅太太再没说话，径直进了她的西套间，连那个ฐ黄绫小包袱也忘了拿。舅姨ถ太太则很仔细地询问宝力格的身高、长相、健康状况，特别还问到了那颗门牙。遗憾ย的是我和老四尽管跟宝力格闲扯了半天包子，谁也没想起论证他的牙来。老四说，牙不牙不是主ว要的，宝力格不会这么多年一直豁牙露齿。舅姨ถ太太说那ว是。老四还说了宝力格会唱曲子的事，舅姨太太马上问宝力格将第三句是怎么唱的。我说他唱的是：伊尼哈拉本姓狼。舅姨太太说，如若这样，此人是宝力格无疑。我问为什么。舅姨ถ太太说，这个曲子在东北流传过不假，但原词是“伊尼哈拉本姓常”，是我把姓“常”改成了姓“狼”，是我儿子他就会唱姓“狼”，不是我儿子他自然是唱姓“常”。经老太太这一说我倒糊涂了，听的时候竟没注意“狼”和“常”这一细微差别ี。但老四却坚持说宝力格唱的是姓狼。我认为ฦ老四其实什么เ也没听清楚，他不过是在顺ิ着老太太说，故意把这个宝力格往就是那ว个宝力格身上引。果然舅姨ถ太太上了他的套，舅姨ถ太太说，定力格现在是国家干部了，他哪儿能ม随便就回家？咱们家成分高，他理应避着一些才好。我知道他很好，他也得了我的信儿，这就行了，就是他回不来，我们娘儿俩的心也是通着的了。
舅太太却没有舅姨太太这般达观，她自此变得寡言少语，终日将自己关在西套间，加上猴子三儿的病故，舅太太真真是老了。我年底去看她的时候，她已๐不能起炕，西套间里脏乱不堪，舅太太本人也憔悴衰弱，衣服敝污，全不是当年威แ仪严整、奕奕逼人的王爷福晋了。我粗算了一下，前后不过两个月的工ื夫，两个月，舅太太的变化竟然这样大，这不能不让人吃惊。舅太太见了我也没有话，也没提去银安殿拔草的事，她的目光里满是冷漠，对物的冷漠，对人的冷漠，对生的冷漠。那与宫里相通的电话机仍摆设在原处，已经尘网蛛封，舅爷的照片还挂在墙上，却已经变得脸朝里了，想必，舅太太和当年的宝力格一样，怕和舅爷相对。
舅太太死在腊ຘ月，孤寂地、无声无息地死了。死时没有人在跟前，只有头顶ะ的一盏灯。
病病歪歪的舅姨太太却还活着，她活过了来年春天，又顽强地向下一个年头活去。最终，连田à姑娘也没能熬过她，田姑娘死时，舅姨太太已๐经七十六岁。七十六岁的舅姨太太深居简出，如同世外闲人，没有任何欲望，不作任何奢想，只是惦念着她的儿子，想象着有朝一日她的儿子会突然推门而入……
其时，王府已为ฦ某出版社ุ所用，舅姨太太仍旧ງ住在小偏院里，由我们家的人时常过去照料é。街道每月补助老太太八元生活费，将她划人鳏寡无依的“五保户”之列ต。舅姨ถ太太却认为ฦ这笔钱是宝力格通过街道转给她的，她无论从哪方แ面说都算不得“无依”。她私下对我说宝力格自己不便出面，把钱换作另一种方式给她，她很能理解，这话她当然不能向外人说破，她得顾ุ及儿子的前程，总之，她的宝力格是个孝顺儿子，他还在时刻想着他的妈。据我所知，街道补助的生活费是根据老太太没有生活来源又丧失劳动力而定，跟那ว个宝局长没有任何关系，那个ฐ宝局长早已调到外地去了。关于宝局长的调动，我和老四不约而同都没有跟舅姨ถ太太说过，老四从小就爱搞些歪门邪道的把戏，父亲说过，他是我们家的万恶之源。万恶之ใ源的老四，现在把舅姨ถ太太骗得一愣一愣的，他故意把他的朋友往老太太这儿领，挑着那个朋友讲他的领ๆ导宝力格的逸闻，朋友无心，老四却是有意，最过瘾的当然还是舅姨太太，她能从老四这儿间接得到儿子的信息，那种满足和幸福是难以言表的。我说老四这种不损人、不利己的做法真没太大意思，纯属吃饱了撑的。老四说，我怎么了？我干什么了？我跟朋友去舅姨太太那儿聊聊天，伤着谁了？碍着谁了？
我说，无聊！
十
岁月迁流，原以为ฦ老太太就是这般平平淡淡地了此余生，不料老树新า枝，淡泊中的舅姨太太竟又有了锦上添花的事情。文史部门听说镜儿胡同。号住了一位精通满文的蒙古王妃，特意前来拜访，聘为顾问，每年给酬金三百元。当时亲戚们对这一做法很不理解，蒙古王妃实在算不得什么，皇上的皇妃还在那ว里艰难地自食其力呢，活着的王爷也还有几位，哪里就轮得上这个七十多的老太太？于是有人就想到是不是真有个宝力格在暗中使劲儿。舅姨太太对此不置可否，别ี人问起多是一带而过。老太太的含糊其辞实际是种默认，一种幸福的默认，我看得出，不光舅姨太太希望别人那样认为，连她自己也有意地直往她儿子身上拉。我分析能让国家看重的不是老太太的身份，而是她的满文功底。老太太的祖先能“满汉翻译，进过三场”，足见家学之渊源，这一点是任何皇妃王爷们都不能比拟的，舅姨太太独此一份。自此以后，常见有大学问家夹着满文老档坐着小车前来求教，来人毕恭毕敬，一口一个“狼老”，那情景真如见到เ了祖师爷一般。舅姨太太更是如鱼得水，以前教我学满文如同对牛弹琴，如今伯牙遇到เ子期，高山流水觅得知咅，心里头就只剩ທ下满文，把我们都忘了。久之，老太太学会了挨手，见人再不请安；学会了拿着腔儿说普通话，嘴里时不时还要冒出一两个ฐ新名词，让人大吃一惊。老四对我说，咱们的舅姨太太要成精了，什么狼老啊，整个一个老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