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龙喜静厌动，能保持同。没人打搅的话，沐浴液是六神，形影相吊，平时在办公室，不善交际。护肤霜是，大概有十年了吧，呆板，内向。从他的日用品就可见一斑：洗水是海飞丝，牙膏是黑妹，很像一只俯在，时间长了。给人的印象是枯，头一次用的什么，现在还是什么。他习惯和这些熟识的东西亲密接触的感觉。新产品的层出不穷和电视广告的天花乱坠，而且不是很迫切地认为改变有十分必要。他没有想过一旦这些东西停产了自己该用什么来替代。一成不变，巧的是这，和他的性格极为相似。李大龙从来没有过老婆以外的其他女人。偶尔有想法，饭桌上荤来素往，仅仅是一闪而过，他从不深究自己内心的不良想法。结婚这么多年，童子身始，从一而终。做爱的姿式也没有因过程的索然无味而改变过。从妻子身上下来，他会直接去卫生间洗洗，然后回自己的房间睡觉。有时候俩人也会再次并躺在一起，聊聊女方子宫里避孕环的情况。比如是不是该检查检查了，会不会在里面生锈，到底保不保险，有没有可能再怀孕，万一怀孕了怎么办，等等。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再次怀孕的担忧曾使他们有一段时间以牺牲做爱的代价来防范。直到她上了环，医生向他们打保票，说怀孕的概率在万分之几的情况下，一切才恢复正常。
谷城日报农村部每周一三五各出一块版。没有专车，没有广告布权和收费类专题报道权。用大伙的话来说，“穷得跟狗舔似的”。所以很长时间以来，没有谁愿意到农村部当主任。但主任一职是正科，赶不上合适的机会，社里又舍不得冒然任命，就一直在那儿空着。部里的编前会一直由副职李大龙在主持。
李大龙向大家通报了上月见报的《到底是谁黑了心》一文的社会反响。并把其他部门转过来的电话记录、读者来信跟大家逐一念了。他很少生气，也从不对下属乱脾气。作为暂时主持全面工作的副职，他还是懂得拿捏工作的分寸。
李大龙说，这件事见报以前吧，庄稼受损，也就是个普通的事件。但在这事儿没有结果之前我们把它捅了出去，那就应该有个结果，给读者一个交待。本该是农业、工商、质监部门管的事，现在人家一推四五六，当事人和社会各界都跟报社来要结果。我已经向总编作了口头检讨，说是对问题的严重性认识不够。并向他保证盯住不放，跟踪报道。大家说说看，下一步怎么办？
见没人吭声。李大龙点名说，小李，你谈谈看法。
小李是当时坚持稿的记者之一，不表态不行，就吭吭哧哧说，会后我马上去工商局，争取下一期把事态进展一下。当时和小李一同去采访的摄影记者小周则坚持自己的看法，说等有了结果再也不迟，如果上头盯得不紧，就再等等看。
李大龙看出其他几位没有要言的意思，就把手头的报纸复印件撂在桌上让大家传阅。在《谷城日报》三版报眉处，也就是《到底是谁黑了心》一文的脑门上，市长直接批示岳副市长“阅处”。分管农业的岳副市长的批示比较长，字迹凌厉，语气也相当严肃：今年以来，此类假种子假农药坑农害农事件屡次生。由于取证难、认定难，个别部门相互推诿扯皮，群众投诉无门，影响极坏！新闻媒体应该换个角度，不要等有了结果才去报道。要充分挥新闻媒体的监督作用，可以尝试盯住引事件的假劣农资的生产厂家，事实求是，客观地报道，形成社会舆论压力，迫使不良企业主动向农民寻求解决办法。建议开个打假专栏，设个曝光台。通过媒体的曝光，让农民有个相对通畅的投诉渠道。也借以督促相关职能部门对此类问题的重视和处理。但要注意运用法律手段，注意安定团结。在副市长批示的后边，总编也作了批示：请农村部李主任按照岳副市长的批示，组织人员立即落实。组稿后直接交我审阅。在以往的大会小会上，只要涉及到李大龙，总编从不心疼多说个“副”字。这次批示，竟直接称呼“李主任”。是笔误还是有意为之？李大龙多少有点非分之想。本来念一念，传达一下，走个程序，安排好下一步工作就可以了，但李大龙今天却多了个心眼，专门到街上复印了几份，并让部里所有人传阅。除了让大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捎带还有点画龙点睛的意思。头一次耍这种心眼，李大龙不免暗自得意。
会上，李大龙要求部里的记者、编辑统统下去。一路去工商局，找消协了解今年上半年农民投诉情况；一路去农业局，找一找农民这几年频繁投诉农资坑农害农的深层原因所在；一路去质监部门，想办法搞回一些已经得已认定的假农药假化肥的质检报告。李大龙则决定亲自去一趟吉平县原河乡潞沟村，采访当事人邵国胜，来个后续报道。李大龙要求大家准备一下，下午就动身，后天晚上交稿，赶周四见报，争取让市领导在本周就能了解到事件的进展情况。摄影小周问李大龙他随哪一组，要不要陪主任一块去。李大龙说，你下县。机动一点，哪组需要就支援哪组。并让小周另外给他准备一台数码相机。
大学毕业分到报社，除了头几年隔三差五下乡，自从当了副主任，李大龙很少再单独下去。主要是身体懒了，心思操在业务上少了。更重要的是他现，业务能力的大小、业绩如何，并不是决定他当上农村部副主任或者能否再升为主任的关键，甚至什么也不是。报社是个能人扎堆的地方，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和李大龙一批进来的，现在不是在管后勤，搞行，和人联合承包广告，就是大小混个中层干部，往实惠部门里一钻，眼睛整天盯着谷城市的大小企业或联通、移动、银行、保险等广告业务单位，很少有人再比文笔，比稿量了。新闻是年轻人的事业，长江后浪推前浪，即便在谷城这个文化相对达的中等城市，也很少有人通过搞新闻而扬名立万。今天的新闻，明天就成了旧闻；今天的报纸，明天就能在废品收购站见到。往事一桩，废纸一张，旧人一个。倒是天天能碰见搞了一辈子新闻工作，两鬓斑白，退休后为几百块钱医疗费天天在总编办静坐的老同志。在报社，能撒下去的，跑得最欢的，天天有稿件见报的，八成是刚进报社没几年的毛头小伙子和小丫头。二十郎当岁，有热情，有精力，乐此不疲，矢志不渝，视之为一项崇高的事业，时刻准备为新闻事业而献身。部主任一级的，偶尔有长篇大论见报，除了涉及市领导的稿子或会议稿，八九不离十是企业或县级、乡级的表扬稿。偶尔为民请命激扬文字，不是受亲戚朋友同事之托，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屁大的事也敢上升到政策层面说事。《到底是谁黑了心》一文就是被记者撞上了，不得已才搞出来的。当时，当事人邵国胜夫妇长达数小时跪在原河乡农科站门前，哀求农资经销商解决问题，围观群众太多，把国道堵了。小李小周从吉平县采访归来，下车想看个究竟，开头并未存心往这事里头揉。但邵国胜一见小周手提照相机，就肯定他是记者了。立马掉头抱住小周的腿，哀求记者给个说法。没办法，小李小周就和经销商、当事人一起去了现场，又返回去采访了吉平县工商局和质监局，最终形成了《到底是谁黑了心》这篇报道。稿前，总编要求“认真调查，核实后见报”，可小李在编前会上坚持此稿“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相关部门久拖不决，群众反映强烈，如果语气和立场没有问题，应该及时见报”。李大龙了解到小李小周曾当着吉平县工商局副局长的面说人家“对群众疾苦太冷漠，有意在推脱，要在报上予以曝光”云云，是骑虎难下，不吐不快，欲解心头之恨。但李大龙多少也为小李小周的凛然正气所感染，没有过多修改，晾了晾，推了一期就见报了。见报后，原来还理会这档子事的吉平县工商局干脆以邵国胜“扩大使用倍数，人为造成药害”下了结论。邵国胜一不做，二不休，在村里人的支使下，写了封长信，直接把那张报纸寄给了市长。接下来就有了领导们的层层批示。
吉平县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兼通讯组组长老武是个爽快人。李大龙放下电话不到一个小时，他的桑塔纳就到了报社楼下。李大龙正摆弄小周给他准备的数码相机呢，就见老武满头大汗，嘴里嚷嚷着闯了进来，说好我的大主任哩，紧急召见，有啥指示？没等李大龙搭话，老武抄起桌上的茶杯，自个儿接水，咕咚咕咚灌了个痛快。李大龙大致讲了邵国胜事件的原委。老武听毕抠抠头，大大咧咧地说，报纸我看了，知道这事。好办，我回去就搞！这大热天的，岂敢劳你大驾。李大龙说，我还是想去采访一下，去邵国胜家看看。老武说，别，我替你去。你不知道原河乡那鬼路多难走。我保证在第一时间将第一手材料交给你！看得出，老武并不想让李大龙亲自去调查这件事。李大龙只好说，这是市长总编点名要结果的事。老武的神色凝重起来，坐到李大龙对面的椅子上，顺势摸出烟，给李大龙点上，自个儿啪嗒啪嗒把玩打火机。琢磨了一会，才不紧不慢地说，要不这样吧你看，我先给县领导汇报一下，看领导什么意思再说。李大龙笑着起身，边收拾照相机边对老武说，不必了吧，老武。堂堂宣传部长，不至于什么事都要向领导汇报吧。走，咱车上说。
透过车窗，从吉平县中心街道极目望去，绵延的中条山脉尽收眼底。虽然节气已是初夏，但和谷城相比，这儿几乎感觉不到一丝热气。微风袭来，非常惬意。
李大龙感慨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啊。怪不得武部长气色这么好。一路上，老武蹙着眉，为李大龙的一意孤行心事重重，竟没觉着到了县城。李大龙戳了戳他的肩膀，老武才从副驾驶座上回过头来。还是那副哭丧脸，说，李主任，要不咱先去县质监局和工商局了解了解情况吧。如果能有结果，就不用去原河乡了。
李大龙坚持要去。
老武不便争执，让司机停了车，站在路边打手机。李大龙远远看着，也不急着催，任他在不远处贴着手机，不住地唔唔点头。很快，老武回到车里，对司机说，上原河。从翠峰镇绕，争取天黑前赶回来。又回头对李大龙说，老哥这回可是舍命陪君子，豁出去了呵。
虽然李大龙在心里一遍遍勾画过邵国胜果园的惨状，但到了现场，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这是十亩大的一个六七年生富士苹果园。七月份，本该枝繁叶茂青果累累，可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狼藉，惨不忍睹。一棵棵果树枝枯叶黄，到了膨大期的果儿正一个个脱水蔫缩。俯下身从行间看，蔫的青果已密密麻麻落了一地。地头有十数棵果树已被邵国胜从主干中部刨开或锯断。从白花花的树茬和横截面看，木质部已完全变黑。如果说常规的药害、病害或天灾人祸通过后期努力尚能挽回一点损失的话，这个苹果园实际上已经无可救药，彻底毁了。只有一条路，刨树。依李大龙的经验判断，刚刚进入盛果期的十亩富士苹果园，按时下的果市行情，当年损失应该在五万元左右。加上前几年培植和今后数年的盛果期收入，损失可能达到二十万元，甚至更多。这个数字对一个纯粹指望农业收入的果农来说，几乎不可想像，简直是灾难！
老武也看呆了。农村教员出身的宣传部长神色凝重，此刻早把领导的指示忘了个一干二净。他双手叉腰，俨然县级领导干部的模样，指着邵国胜喊：那谁，你过来！没等蹲在树下呆的邵国胜立起身，老武已撇开潞沟村支书和村长，风风火火趟到了邵国胜面前。邵国胜不明就里，刚直起半个身子，面对人随声到的老武，赶紧又蹲下。老武咋咋唬唬指着邵国胜大声问：咋弄成这球样了？说说看，到底咋回事？
老武紧贴邵国胜蹲下的一瞬，李大龙预感这次采访将会非常顺利。
听了邵国胜的诉说，李大龙和老武又传看了他随身携带的申诉材料，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就非常清晰了：
去年11月中旬乡里逢集，邵国胜去原河乡农科站服务部购买化肥时，正巧碰见一群西装革履的人在农科站门口宣传一种营养注射肥。条幅气模锣鼓秧歌，阵势很大，逢人就宣传材料。扩音器里循环播放着宣传材料上的内容。宣传材料上有一段是这样写的：“奇丰”牌营养注射液肥是奇丰高新技术开公司与中国农林大学有关专家教授联合开，协同努力，在生产实践中不断改进，反复试验，历经十年研制而成的一项高新科技产品！本产品能使老树返老还童！使病树康复健壮！使弱树焕青春！能有效治疗黄化、小叶、黑心、根腐、早期落叶等病害！能减少化肥用量一半以上！由于本产品的独特构思和在使用方法上的科学性、创造性，其技术水平已处于全国领先！堪称我国果业生产的一次绿色革命！宣传材料上感叹号乱飞，将“奇丰”牌营养注射液肥吹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由不得人不心动。在农科站服务部老板和一拨城里人信誓旦旦的保证下，老实巴交的邵国胜就把打算买化肥的2ooo块钱一半拉回了45个含量的硫酸钾复合肥，一半买了“奇丰”牌营养注射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货两清，没有收条。邵国胜说当时想过索要票或者让老板简单写个收据，但一想乡里乡亲的，巴掌大的小镇，人活一张皮，信誉就靠一张脸撑着。开口要票，不如当众扇人家一巴掌。想想就算了。回到家，邵国胜根据产品说明，前前后后花了半个月时间，给十亩果树全部进行了“输液”。由于谁也没见过没用过这种给果树打针的玩意，邵国胜异常谨慎，专门买来娃哈哈纯净水稀释母液，并从村里的小卖部借来小秤和量杯，按重量比仔细对配，生怕出错。树体的钻孔部位、钻孔数量、钻孔深度、钻孔方位几乎能精确到毫米。每棵树“输液”一结束，他就用干净的塑料布条认真裹扎，只差用酒精棉擦拭了。怕鬼偏偏撞见鬼。邵国胜以为通过这种高科技加上正常的秋冬季果树施基肥，就能完全保证树体营养供应，说不定还真能省下后期的防病治虫钱。但万万没想到，今年五月下旬，果园突然出现局部死枝、枯叶现象。短短半个月时间，全园果树相继枝枯叶黄，开始落果。邵国胜慌了，赶紧托村长请来了县果业局的技术人员。技术专家们开始怀疑是根腐病，刨开数棵树观察，现根部并无异常，再经过详细询问当事人，基本否定了根腐病、硫酸钾复合肥烧坏根部和喷施除草剂烧伤根系的可能。从病害先由中干再向枝部和叶片蔓延的症状分析，又进一步排除了叶片生药害的可能。最后大家一致把致病的原因集中到树体“输液”上。为慎重起见，在技术专家的要求下，村里把原河乡农科站相关人员请到现场，各捡弱树、病树、枯树三棵，当场刮开树干观察。结果现，凡是输过液的果树，虽然输液孔略微干缩，从外表看没有什么问题，但里面的木质部从输液孔开始，一直向上延伸至一米左右几乎全部变黑。专家认为，枝干枯死、叶黄果落的原因是承担无机盐和水分向上运输的枝干木质部被烧黑所致，木质部之所以变黑应该是“输液”造成的，并当场给出了口头结论：应该是“输液”出了问题。至于是给果树“输液”方式不可取，还是给果树注射的液肥有问题，或者邵国胜根本没有按标明的测量运算方法和稀释浓度进行操作，则有待相关部门进一步认定。听了专家的初步结论，农科站服务部老板心里开始打鼓了。因为通过树体“输液”的方式给果树补充营养，此前并没有成功的先例，他也是通过县代理商的推介才知道有这种东西。开始他并不想经销这种果树营养注射液，但架不住县代理商一箱5o%的利润，最后就联合市县代理商和厂家搞了去年冬天那场“奇丰”科技推广周活动。现在捅了乱子，先不管是谁的责任，农科站服务部老板还是希望把事情赶紧抹过，息事宁人，别再往大处弄。有天晚上，在村长家，农科站服务部老板来来往往一通电话，像是打给上家，然后很痛快就答应给邵国胜每亩补助8oo元科技推广费了结此事。在村长的调解下，邵国胜答应了，并约定第二天上午去乡农科站服务部取钱。次日一大早，邵国胜和村长到了乡里，农科站大门紧闭。等了一晌午，连个鬼影也没见着。附近邻居说一早就没见人，不晓得干啥去了。打手机，先是没人接，再拨，关机。这样，俩人干巴巴等了整整一天。天黑了，村长朝农科站的大门狠狠踹了几脚，连声大骂“王八蛋”，又对着门脸吐了几口浓痰，拉起邵国胜说，走，明儿再说！邵国胜晕晕乎乎坐在村长的摩托车后，一路无话。刚进村，该死的电话来了。村长说准是那王八蛋，让邵国胜别出声。电话那头，农科站服务部老板显然料想到了村长会有情绪，不等村长开口，先哩哩啦啦讲了今天让俩人吃闭门羹的原因，说实在不好意思啊胡村长，本来和县代理商说好由我先垫着把科技推广费给你们，但为了慎重起见，人家代理商的几个技术员今天早上陪我去了一趟县质量技术监督局。通过对厂家提供的质检报告和一些证明文件的认真核实，县质监局认为人家产品没有问题。已经出了证明，我现在手里拿的就是。本来吧，咱乡里乡亲的，我也向着你们村老邵。可现在人家一口咬定不是他们的责任，说不该出这钱，我也没法子。我个人觉着吧，肯定是老邵用大了倍数，把树烧了。要不你让老邵再找人看看，看还有没有啥补救的法子？足足有一两分钟，村长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等他冲着手机大吼：我日你先人！对方早把手机关了。听了村长的转述，邵国胜一头撞死和提刀杀人的心都有。平时越蔫的人越容易在气急败坏的情况下铤而走险。村长见邵国胜脸色不对，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明天村里出个证明，你到县工商局去找找看，兴许会有个说法。说这话时，村长心里也没底。正如他所料，很少出门的邵国胜先是找到县工商局，工商局办公室人员把它打到“12315”投诉中心。投诉中心工作人员看了他的材料，让他把厂家负责人或原河乡农科站负责人叫来协商解决。并告诉他，如果对方不来，他们也没办法。村长就和邵国胜一起去请农科站服务部老板。老板摊开一摞文件，理由讲了一大堆，说什么也不跟他们去县里。有人就出主意，何不搜集一些样品，请县质监局再化验一下，看产品到底有没有问题。但县质监局答复，必须有证据证明他们所提供的样品就是邵国胜当时所用的产品之一，否则检验结果不能作为证据来使用。同时，因为涉及到要和其他相关部门共同出具检验结果，必须先交6oo元检测费。这一番折腾，前前后后又是十几天。果园开始大面积落果。那天早上，农科站服务部的大门一打开，邵国胜夫妇就扑过去抱住了老板的腿，哭喊着“你赔我的果树你赔我的果树！要是没个说法，我就撞死在你跟前！”农科站服务部在2o9国道旁，围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就把国道堵了。乡派出所民警闻讯赶来，不由分说要铐人。邵国胜夫妇当时也邪门了，人一左一右，死死扣住农科站老板的腿，跟焊上似的，谁也掰不开。围观群众从邵国胜絮絮叨叨的诉说中，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开始起哄。俩小警察索性收起手铐，歇在一边，由着国道越堵越长。这时，报社小李小周出现了，就有了那篇批评报道《到底是谁黑了心》。如果事后有关部门稍微关注一下此事，或对邵国胜简单敷衍一下，其实这事就会不了了之。但事件曝光后，吉平县工商和质监部门认为邵国胜根本就是无理取闹，记者纯属多管闲事，压根儿没当回事。一根筋的邵国胜恰恰是拿着登有那篇文章的报纸三番五次去工商局局长办公室要结果，最后惹恼了局长，让局里正式行了个文，说造成药害的原因是邵国胜扩大使用倍数所致，彻底堵死了邵国胜的申诉之路。还放出话让邵国胜想上哪儿告告去！最后听了村长的主意，邵国胜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写了封求助信，附上那份报纸，把厂家、农科站，连同吉平县工商局、质监局一并告到了市长那里……
离开果园，李大龙执意要去邵国胜家看看。他想知道，什么样的家境、什么样的居住环境会逼迫一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农民堵国道，告御状，毫不顾忌后果，如此不管不顾。事实上农作物受损、农民遭坑事件天天都在生，但鲜有结果，大部分受害者最后都会自认倒霉，不了了之。像邵国胜这样非要讨个说法的，少见。
农家小院依坡而建。顺着石块垒成的小坡上去，邵国胜手提腿顶，娴熟地打开用木桩围成的院门。和许多山区农家的院落布局差不多，这个三四分大的小院围墙基部用石块垒成，石块上边竖放着两排土坯，顶上用瓦糊着。墙外高大的榆树、桐树、杨树探进院子，宛如山坡上被绿茵密密匝匝包裹着的一方空地。这种无心为之浑然天成的独特景致大概是邵国胜体会不到的。在一些平原农家，院里会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农具，你一眼就能现厕所、水井或自来水管的位置。但眼前的这所院子，除了三间土坯房子外，唯一纳入视野的，就是房子左侧整整齐齐摞着的果树枝。不难看出，这是去年冬天修剪果树后收获的枝条。这里的果树管理应该还在沿袭那种大肥大水，滥修滥剪，夏天一树条，冬天当柴烧的粗放模式。可能是很少见到生人的缘故，柴垛边上那头犍牛一扫适才的悠闲，略显惊恐，挣扎着立起来，警惕地盯着院里的陌生人。随着屋门的打开，一条又瘦又长的黑狗灵巧地蹿出来，冲到老武面前。老武一跺脚，狗有点不知所措，腼腆地想了想，转身欲逃，却被身后走出来的女人一脚踹在一边。女人说，这畜牲怕见生人的。说话的女人穿着一件长袖白棉衫，有点肥大，不怎么合体，抻着衣角立在那儿。李大龙心想，大热天的，紧闭屋门，又穿着这么一件长袖棉衫，肯定是见有客人登门，回屋胡乱拉了一件换上的。邵国胜介绍说，这是屋里的。果园都成那样了，没心思干活，在屋里歇着。又对女人说，给市里的记者烧点开水，快弄去。老武赶紧拦住，说甭忙活，我们看看就走。女人没有理会，开始拢柴点火。
女人蹲在土灶前回头一瞥的瞬间，李大龙忽然觉得她像一个人。那眉眼，那姿态，那行走和回的动作好像在哪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交谈中，李大龙了解到，邵国胜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先是嫁给乡里一个跑运输的司机，前年司机跟外省一个做水果生意的女人跑了，到女方家做了上门女婿。大女儿给男方家里留下一个11岁的儿子，自己领着6岁的女儿又嫁给了外县一个42岁的老光棍。去年，老光棍现大女儿已经结扎了，不能再生育，就把她撵了出来。邵国胜说，我现在只知道大闺女领着娃儿到了河南平顶山，日子过得咋样，娃儿咋样，男方家光景咋样，啥都不知道了。邵国胜依着门框蹲下，面前撂着一盒烟，不停地抽。李大龙注意到，这是邵国胜习惯性姿势。踏实，安全，舒服，又透着无奈和消沉。剧烈的咳嗽和讲述女儿境况时的悲戚使邵国胜不能自抑，捂着脸不停地抹泪。女人蹴在灶前烧水，邵国胜的话她拾掇在耳朵里，后背也开始在抽搐。这边老武的眼眶一阵阵潮，不停地别过脸揉眼睛。说到小女儿时，邵国胜的脸上才浮现出少有的晴朗。小女儿考上谷城学院后，邵国胜夫妇勒紧裤带，省吃俭用，把原计划再起三间上房的钱和这几年家里所有的收入都摊在了女儿身上。老天有眼，小女儿还算争气，在学校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学习不错，人也乖巧。头年家里农活忙，小女儿放暑假回来，天天泡在地里干活。第二年，家里新栽了果树，农活不多，她在家里没呆几天，在城里找了份家教，以后就很少回来，也不跟家里要钱了。邵国胜说，二闺女毕业后，本来要分到县中当老师，后来被市里的一家公司相中，就留在了市里。谈到小女儿，邵国胜的目光始终落在地面上，手指在地上来回划拉，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直到女人喊他搬桌子，才猛咂几口手中的烟把，抬头冲李大龙和老武憨厚地笑笑，起身回屋。
女主人是个有心人。端上来的是热腾腾的绿豆汤。邵国胜拿着一把蒲扇站在桌旁呼呼啦啦扇着，反倒让几位客人不知怎么招架。武部长说，别扇了老邵。你放心，果园的事，市里的记者和我都看到了。至于造成这种后果的原因，如果你说的是实，我们会继续找其他部门调查，会给你个结果。你们是一家老实人啊。听了老武的话，邵国胜把目光投向李大龙。李大龙点了点头，算是表态。虽然李大龙清楚自己的身份，也知道在邵国胜面前表态的严肃性，但面对那样一双充满无助、屈辱、渴求，甚至绝望的眼睛，他无法拒绝，无法含糊，无法环顾左右而言他。邵国胜的眼泪哗哗就下来了，毫不掩饰，肆无忌惮。几个月来，他东奔西走，求爷爷告奶奶，遇到的尽是冷冰冰的面孔，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没有人替他做主，没有人拍胸脯说“我帮你”。今天，终于来了这么一帮城里人，有记者，有当官的，坐着小汽车，来到令他心碎的果园，听他讲自己的遭遇，在他寒碜的小院听他述说自己的不幸。这些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来自哪里自己也没搞清楚的有身份的城里人居然会长时间听他唠叨，他们简直就是救世主。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今天到了善恶两清的时候了吗？邵国胜魔症般立在桌前，手里的蒲扇机械地上下挥着。
女人过来搡了搡邵国胜，俯身端起桌上已经凉下来的绿豆汤，依次递给老武、李大龙、司机、村支书、村长。推也推不掉，非要你接了，喝上几口，才让你放下。
李大龙又一次现，这个女人的样子，以及她俯身端碗递碗的动作，竟如此熟悉。
临走时，女人踅进屋里，说要给装点绿豆。老武嘴上说不啦不啦，脚却没动。李大龙只好陪着，在院里等。女人在屋里翻箱倒柜，急得邵国胜在外边直喊：你利洒点好不好。女人用化肥袋装了大半袋绿豆出来，有三四十斤。李大龙见状赶紧拦住，把她往屋里推。老武跟着进了屋，大声嚷嚷说，你是不是把粮囤都给我装上了？太多了！烧点绿豆汤，有个一二斤就行了。邵国胜就在屋里找小袋子。老武摘下墨镜，借着射进屋里的一缕阳光，趴在那儿看墙上挂着的一个像框。李大龙顺势也瞄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眼跟着就直了。照片上一个年轻女孩的面孔非常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邵国胜说，这就是二闺女。
派下去的各路人马回来后，一碰头，大家掌握的材料和调查的结果惊人一致。市县两级质监部门出具的报告和给出和结论是：“奇丰”牌果树营养注射肥登记证、标准号和含量完全符合标准。市县两级工商部门认为：“奇丰”公司和该产品市县乡三级代理商、经销商经营手续齐全，没有经营假冒伪劣农资的处理记录。
小李是最为激愤的一个，在李大龙面前把手中的钢笔掼来掼去，只差拍桌子了。当初稿立场，在他看来，没有任何可指摘之处。但他仍止不住对当事人的抱怨，已经像在骂了，说，这算什么？明明是那玩意惹的祸，就因为没人出证明，没人愿意替邵国胜去想一想，我们就不能把它怎么样。也活该邵国胜倒霉，爱沾他妈小便宜！一个老农民，哪来那么大胆，十亩地敢全用了这新玩意。好好的怎么会想起给果树打针输液？这下你看，全给人当他妈试验田了！
李大龙示意小李别激动，先打住，问小周：有没有类似的案子？小周摊开采访本，说类似的案子没有。但今年上半年全市倒是查获了114起假劣化肥案，处理了19起农药药害案，共向农民赔付了64万元。采访市工商局刘局长时，刘局长表示，会进一步从“奇丰”的广告宣传、产品包装入手，看是否有涉嫌虚假宣传或其它违规现象。小李接上小周话茬说，调查个屁！工商局想收拾谁，还怕找不出问题？“奇丰”的标签说明明显扩大了范围，夸大了功效。这不写着能增产4o%，能替代化肥嘛。小李把手中的“奇丰”瓶子使劲墩在桌上。李大龙瞥了一眼，很精致，不识字的人把它当饮料喝都有可能。其他几位编辑、记者跟着表达了不同的看法。“我们是应该尊重事实，但必须在法律上站住脚。我们不能因为同情邵国胜，就撇开有关部门的结论，单凭一腔激情做文章。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我们不是没有过教训。再说我们同情得过来吗？”“我们应该从小处着手，大处着眼，从宏观的角度来讨论假劣农资坑农害农事件。”“活人岂能让尿憋死。随便找几个典型，只要是行过文的，集中一下。写个编者按，李主任配个评论。这事也就过去了。市长不会一直盯着这事。不是还有村村通油路系列等着去做吗。要不我们忙不过来的。”“也可以再等等。这次这么多人撒了一大圈，上上下下都应该有所触动，邵国胜的事应该会往好的方面展。都再催催，等有了结果再也不迟。”
事情往往是这样，只要将会议的性质定性为讨论，就会有充足的理由和时间一直讨论下去。李大龙起身，示意大家散会，说稿子和材料留下，我再看看。
周三下午，小样出来了。农村部轮的“三农视野”版除广告占去一个通栏，整版只有一个稿子：《树干输液：一把锋利的双刃剑》。编者按也破例加了个导向十分明确的标题：《千万别毁了“高科技”的名声》。
总编只浏览了一下标题，就提出质疑，说这样合适吗？他没像往常那样拿红蓝铅笔在版上指指戳戳，可能也是吃不准这篇文章的指向。
李大龙站在总编的办公桌前，详细汇报了邵国胜事件的来龙去脉以及邵国胜目前的生活状况。谈到的工商、质监、农业等部门对此事的态度时，李大龙头脑清晰地分析了“奇丰”事件处于目前这种纠缠状态下可能存在的利害关系，并阐述做这样一个版的理由：如果就事论事，涉及到的职能部门必定相互推诿，最终可能还会不了了之。而我们一旦咬住不放，社会各界和邵国胜就会缠住我们要结果。这个版撇开“奇丰”事件不谈，单从树干输液这种方法是否科学的角度来展开讨论，必然会引起厂家的注意。为了息事宁人，他们在处理邵国胜的事情上肯定会主动一些，积极一些。另外，在稿件的处理上，我参考了大量的技术资料。这些资料都来自国家正规出版社，而且都对树干输液这种方式持模棱两可的态度。市果业局、农业局、科技局的几位老专家也持相同的态度。
总编摆摆手让李大龙打住。听了李大龙准备充分、有理有据，而且看上去处处从报社立场出的汇报，他觉得以这样的方式回应岳副市长的批示也未尝不可。就说，倒可以，但要注意核实文中的数据，不要出错。我们毕竟是媒体，不是专家。
李大龙告退时，总编意外地从宽大的办公桌后绕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干，大龙。态度亲昵，意味深长。
不出所料，文章见报后，并没有过多引起相关职能部门的注意，倒是“奇丰”公司第一个来函件，对文章的观点提出质疑。同时表示，“不排除群众因使用不当而造成药害的可能。”“公司会进一步了解情况，积极妥善地解决相关问题。”
毫不掩饰地讲，这篇文章写得很一般，甚至十分枯燥。在“三农视野”版上有点不伦不类。但正是这篇东拼西凑、貌似严谨的科普文章，却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邵国胜事件的私下解决。
围魏救赵，敲山震虎。一连几天，农村部里都洋溢着初战告捷的喜庆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