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端起李大龙和唐奎面前的纸杯去添水。你们总编说了，现在你们的广告部，赚它一把咱就撤，说，拖着屁股下的椅子，唐奎视而不见，你回你的农村部。我干我的公司，多好啊。都是在为报社展卖力，不会影响你前途的。你就当自个给自个放个长假。好好干上一年，往李大龙桌前凑！到时动干部人家，升官财两不误。
已经入暑了。昨晚下了一阵小雨，十多年了吧。诊所里不是，李大龙感觉这座城市最漫长最难熬的就是夏天。过了年，几乎没，一打春，夏天说到就到了。位于黄河腹地的这座城市，夏季天天骄阳似火，地如赤炭，让人恐惧。夜里小雨一沾地面，很快就蒸成了热气。只有持续的暴雨，才能使这个城市降温。今天实属难得，地面看不出雨痕，但空气中洋溢着雨后的土腥味，让人倍感亲切。久违的蝉鸣有一声没一声，淹没在此起彼伏的汽车鸣笛声中。
总编也坐到对面的沙上，神态和蔼，说，你看这样好不好，这个广告跨年度，明年谁来承包广告现在还不知道。你先不要急于和广告部沟通，试试以版面费的形式来处理。
张金贵佯装用劲地掐住李大龙的脖子，说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李大龙推开他，衔上烟，说想你了不行吗，火呢？张金贵回身，把一个三十公分高的裸女造型的青铜器端过来，握着“裸女”的手，使劲，啪一声，“裸女”左胸打开，呼呼蹿出火苗；松手，再一下，右胸接着打开。李大龙把烟点上。目光落在“裸女”上，心想你堂堂大老板，把这么个不伦不类的玩意搁在办公室，底下人会怎么看。就说，办公室摆这合适么？又不是卧室。张金贵摆摆手，说你不懂，女人给我激情。张金贵把“裸女”摆摆正，双手端起，示意李大龙仔细看看，嘴里问：像谁？
出去吃是不可能了。女儿写完作业得弹琴，雷打不动。李大龙也感觉有点累，就开始在电磁炉上熬绿豆米汤。绿豆是邵国胜送的，今天是头一次尝。绿豆和小米下锅后，李大龙开始择豆角，剥葱，剥蒜。开锅了，热气顶得锅盖咣咣响。李大龙把电磁炉定到煮饭的位置，迅把淘净的豆角、葱、蒜剁巴剁巴好，找出油盐酱醋花椒大料味精一字排开。听电磁炉“嘀”一声，好了，赶快上炒锅。油气一上来，葱蒜下锅。看锅里略一泛黄，葱花味扑鼻而来，就是下正料的时候了。稍微拨拉几下，李大龙顺手打开微波炉，塞两个馒头进去。一两分钟后，一菜一汤俩馒头齐齐上桌。李大龙称之为厨房统筹学。半个小时前死气沉沉的厨房此刻充满了生气。冒着热气的饭菜因为单调而愈显亲切。女儿毫不吝啬地夸了一句：哇塞！好香哦。
李大龙看出其他几位没有要言的意思，就把手头的报纸复印件撂在桌上让大家传阅。在《谷城日报》三版报眉处，也就是《到底是谁黑了心》一文的脑门上，市长直接批示岳副市长“阅处”。分管农业的岳副市长的批示比较长，字迹凌厉，语气也相当严肃：今年以来，此类假种子假农药坑农害农事件屡次生。由于取证难、认定难，个别部门相互推诿扯皮，群众投诉无门，影响极坏！新闻媒体应该换个角度，不要等有了结果才去报道。要充分挥新闻媒体的监督作用，可以尝试盯住引事件的假劣农资的生产厂家，事实求是，客观地报道，形成社会舆论压力，迫使不良企业主动向农民寻求解决办法。建议开个打假专栏，设个曝光台。通过媒体的曝光，让农民有个相对通畅的投诉渠道。也借以督促相关职能部门对此类问题的重视和处理。但要注意运用法律手段，注意安定团结。在副市长批示的后边，总编也作了批示：请农村部李主任按照岳副市长的批示，组织人员立即落实。组稿后直接交我审阅。在以往的大会小会上，只要涉及到李大龙，总编从不心疼多说个“副”字。这次批示，竟直接称呼“李主任”。是笔误还是有意为之？李大龙多少有点非分之想。本来念一念，传达一下，走个程序，安排好下一步工作就可以了，但李大龙今天却多了个心眼，专门到街上复印了几份，并让部里所有人传阅。除了让大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捎带还有点画龙点睛的意思。头一次耍这种心眼，李大龙不免暗自得意。
对面，腹部赘肉层叠的白皙男子用毛巾撩了撩下身，往石块上泼了一木勺水，然后把毛巾往水盆里投了投，敷在脸上，长吁一口气，顺势在木板上躺下。另外几位面无表情，来回踱步，时不时过去添勺水。桑拿间热雾弥漫，影影绰绰。几分钟后，李大龙夺门而出。
见邵晴心情不错，李大龙就打趣道：我嘛，打牌怕输钱，抢银行没胆，手头工作没完，上网聊天打字太慢，喝酒最先被灌翻。你说我还能干啥？
邵晴乐了，说你们记者平时是不是都这样说话？一串一串的，挺有意思。邵晴眯起眼睛说话的样子很容易让人忽略她的眼神，长长的睫毛遮了眼睛，看不出是揶揄还是欣赏。
李大龙嘿嘿一笑掏出手机，说，还有比这更有意思的呢。除了读者留言，他的手机里常常塞满了同事来的乱七八糟的短信。李大龙拣几个稍微雅点的段子念给邵晴听：“紧急提醒：近日恐有雷电现象，出门时请把手机放在头上并将充电器连线插上拖于身后，用于避雷，切记！”“你很善良——善变又没天良！你是天才——天生蠢才！你很可爱——可怜又没人爱！你长得不错——长成这样真的不是你的错！”“一服务生向一结巴推荐高档酒，问开不开？结巴说，开……开……开……服务生赶紧开了，结巴才把话说完，……开……开个屁呀！”“牙医检查病人的口腔，说你的牙上有个大洞！有个大洞！病人听了不耐烦地说：就算有个大洞，你也不用说两遍呀！医生回答：我刚才只说了一遍，那是洞的回音！”……李大龙一口气念了十几条短信。邵晴每听一个都会瞪大眼睛，期待，惊奇，忍俊不禁，接着捂嘴哧哧笑，说过来过来，平常也没人给我这些，真有意思。李大龙很是诧异。在黄色短信满天飞的时代，邵晴的手机果真如她所说，那可堪称一片净土了。搞公关，如果在饭桌上不讲几个荤笑话出来，生意怎么谈？话题如何进行？少见。
天浅浅暗下来。邵晴办公室的灯什么时候打开的，李大龙也没有留意。直到邵晴刹住笑，说该下班了，李大龙才想起看手机上的时间，说你看我，一聊起来就没完没了。
邵晴说，反正也迟了，你不如到我那儿把带来的绿豆捎回去吧，省得我再给你送去。
李大龙犹豫了一下，答应了。跟在邵晴身，后走过长长的地毯，进了电梯。俩人一南一北依墙而立，李大龙有意避开和邵晴对视，尽量往头顶看。目光偶尔相逢，邵晴若即若离，李大龙则像老者一样，颔微笑。走出明日大厦，李大龙感觉脊背已经湿透。微风挟裹着团团热气扑面而来。李大龙长吁了一口气。
谷城市不大，城区东西约十五六公里，南北大概也就十公里。出租车在邵晴的指点下，东拐西绕，走了快半个小时才到目的地。李大龙怀疑出了城，自言自语：哪儿呀，这么远？邵晴给司机付过钱，示意李大龙跟上，说学院小区啊。右边就是谷城学院新校区。原来是农村的荒地。我租的是我们外语系一个教授的单元楼。我毕业那年他去世了，他爱人搬去北京儿子那儿住了。房子空了，我就租下了。好几年了，房租我每年都得给人家汇到北京。磕磕绊绊走在路上，李大龙有点找不着北。举目望去，可以看到远处黑黝黝的庄稼地，与灯火通明的校区形成鲜明对比。
这栋楼孤悬一处，零零星星亮着几扇窗。不像其它住宿区，一到夏天的傍晚，门前就聚满了乘凉的老人和小孩。
怎么就这一幢楼？李大龙觉得很奇怪，问走得飞快的邵晴。邵晴没回头，装出吃惊的样子边走边四处打量，说是啊？怎么就一幢楼呢。然后停下，等李大龙赶上，才一本正经地说，当时学校本来要起十几幢楼呢。地早早征好了，在那荒了好几年。等开始盖，这地价又涨了。这楼毛坯刚成，就被村里人拦住了。也没什么道理可讲，不让盖就是不让盖，要加钱。加上离市中心有点远，集资的教职工意见蛮大，干脆就停了。挪地儿了。
邵晴住三楼。一对小夫妻模样的年轻人正在楼道口做饭。男的裤衩背心，嘴里吸溜吸溜捏着锅盖，女的正一撮一撮往热气腾腾的锅里下面条。李大龙注意到，这栋楼的结构与一般的家属楼不同。一般的楼房一层对过住两家，最多三家形成一个基本格局。这栋楼房类似办公楼，长长的过道只有一个楼梯口，按五米一户计，差不多住着八到十户人家。楼道里，一个亮灯的房间门户大开，透过竹帘可以闻到阵阵菜香，光着膀子的男主人正摊在沙上看电视。邵晴旁若无人，目不斜视，朝楼道尽头走去。李大龙跟在后头，面对住户递过来的目光频频点头，微笑，致意，并小心判断这当中有没有熟人。邵晴等他走近，不慌不忙地从包里掏出钥匙，熟练地找孔，微拧，推门，进屋。
俩人迅消失在楼道尽头。
白磁砖、白墙面、白沙、白茶几、白窗帘。李大龙站在略显窄小的客厅，几乎忽视了那几扇被漆成白颜色的门。
邵晴洗了把脸，出来时脚上已换了一双白拖鞋。李大龙尴尬地看了看自己的凉鞋。印在地砖上的鞋印清晰可见。
“不用换。我只有一双拖鞋。”邵晴放下一罐雪碧，在客厅的沙上坐定。示意李大龙也坐。
“不好意思。”李大龙抬脚看了看鞋印，站着问：“那……绿豆呢？”
“着急么？先喝饮料。”
李大龙坐了。抄起茶几上的雪碧，打开。几口下去，很不雅观打了个嗝。
邵晴笑了：“你慢点，没人跟你抢。”
李大龙不服气，又猛灌几口，憋住气，有意压住胃里的反应。
邵晴说：“没人知道我住这儿，我也不知道这楼里住的都是谁。从没人来过。你是第一个。”
这让李大龙始料未及。坐在那儿更显局促了，把手里的雪碧罐捏得叭叭响，不敢接邵晴的话，指了指客厅的电视机说：“把电视打开吧，看看焦点访谈。”
邵晴摇摇头：“没天线。我从来不看电视，只看影碟。”
李大龙瞪大眼睛，搞不清她说的是真还是假：“不可能吧，你平时不看电视？”
邵晴一脸无辜，摊摊手：“真的。骗你干吗。”
李大龙摇摇头：“不信。”
“来！”邵晴从沙上一跃而起，过来捉住李大龙的手，拉他到正对面的卧室前，让他把眼睛先闭上。
李大龙照做。
邵晴说：“请——看——”
大幕徐徐拉开。李大龙望着展现在眼前的景像，犹如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巨大的白色书柜依墙而立，一半是书，一半是影碟，摆满了整整一面墙。虽然花花绿绿，与整个房间的氛围不是很协调，但铺天盖地的架势仍让李大龙感到吃惊。靠窗口的地方挤着一张单人床，白色的床单罩着，几乎要被书架吞没。
李大龙问：“不会是教授的书吧，你有时间看？”
邵晴说：“有啊。要不我就请假读书。只有读过了，我才会让它上架。请。”
李大龙犹犹豫豫踏进卧室。
两米多高的书架上，长长短短的书脊错落有置，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李大龙需要踮起脚才能看个大概。除了英文书，大部分是一些当代作家的作品。花花绿绿的影碟被她撬下一摞，挨个举起来问：“《野蛮女友》，看过没有？”李大龙摇摇头。“《印度有个宝莱坞》，看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