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儿从锦被堆叠中仰起头看了一眼，我还：门房，你的年岁也不小了，说是给四小姐你的。“哦，笑道，总有嫁出门的时候。到那，你也不知道么？”
说的众人都是轰然大笑，季元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隔着虚空用手指点了一点她说道：“你少在我面前说嘴打嘴，那是你的包车夫小，落在黄包车上忘记，怎么。”
他虽有金丽和宛春之前的话做保障，然而终归心神不安，靠着壁角站了一会儿。便慢慢走过来听她们，模糊里只听见仲清问宛春的话，却听不大清宛春说了什么，都是很愉悦的，不过听她们的，不像是告密过后的气氛。
翠枝笑嘻嘻的答应下，果真轻手轻脚开了门进到屋子里，顺手将门捎带上。
这里杜九爷将她的举动看了分明，便也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面对着她们两姐妹道：“既如此，我送二位下去。二位是坐了车来吗？若没有的话，就叫他们用我的车载二位回去吧。”
可恨她二人身份特殊，自己决计不能把素日里对待不受欢迎的男客人的那套本事拿出来对待了她们，只得笑说道：“今日的事情二位心里都有自己的看法，我无话可说，不能不给二位一个情面，可将来要是谭二爷回头找了我，我该怎么办呢？”
金丽一瞪眼，就往一侧里走了两步，对谭汝临气道：“我是陪着宛姐姐来的，可没想到姐夫你竟会在这里。二姐姐就要临盆了，你怎么会有心思出来玩乐？”
话才说完，那边的舞曲就停了下来，只听一阵如落骤雨的鼓声响震天际，紧随其后便是一串儿的琴声，如离弦之箭，忽闪即逝。这时，楼下的灯光已经全然的打开，娱乐厅里亮如白昼，宛春隔着面前的护栏，往下一探身，就见入口处整齐的踏入两列步兵来，当先领队的不是谭汝临又是谁？
余氏瞧着那两个日本产婆自进门之后，就很守规矩的在门沿垂首站着，白罩袍肥肥大大的套在那纤小的身体上，底下半露着一截朱漆描金的玲珑木屐，脚后跟紧靠着墙壁，活脱脱是西洋女人的正经做派，她就笑了一笑道：“你们不需要多拘束，这两日吃住都在这里，千万要照看好了我女儿，钱方面不是问题。”
宛春静默站在一侧，知道电话是接通了，就对翠枝点了几下下巴，翠枝会意，将话筒递到她手里。那边的思南路公馆里常会接到来自枫桥官邸的电话，还以为是仲清要找李岚藻。闻说是找金丽，那头的人便将话筒一放，出来看视几眼，刚巧今日是周日，教会学院是不上课的，金丽正在小客厅的沙发上坐着看近两日送进来的杂志。一听有人找，便从沙发上伸了一只玉臂，接过高几上的分电话筒笑道：“二姐姐，今朝是啥个日脚，让侬给我打起电话来了？”
余氏当先瞧见，嘴里骤然喝了一声，训斥道：“都没个规矩了，从哪里鬼混来的？你以为离了静安官邸，离了我的眼面前儿，就不用仔细了，你主子病得这样厉害，如何我叫了两三声，你才听见？”
宛春忙答应声是，立马回到自己房中，秀儿早得了通知，已经将衣柜的门都打开来，宛春因为赶时间，随意拿了一套衣服穿上出去，秀儿急忙拎了她的行李箱跟过去。
路上男生们正三五成群的往各自的班级里走，冷不丁瞧见两个衣着素淡容颜鲜艳的女学生，都是大大惊讶了一番，交头接耳议论不觉。
李岚峰摇了摇头，他本意是不愿将公事带回家中的，然而这一次的问题着实棘手了一些，衙门里人心难测，他也不知要与谁商量。既然余氏问起来，他便道：“这话我也只在家里说说罢了，如今的局势可是大大不妙呀。太太，你听说了吗？日本人要割我们东北三省的地呢。”
遥看门房里已走过来一个听差，宛春便在车子里欠一欠身，对张景侗说道：“有劳密斯脱张送我回来，你不是要去找三家兄的吗？那么，我叫他们放你的车子进到院里去吧。”
这会子见宛春抬起头，他自己也唬了一跳，愣了一下也就笑了一笑道：“原来是四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因为不是汽车，不能走专用车道，小邓怕绕了远路，就拉着车子顺着人家门前的小街小巷取捷径往静安官邸去。
便不由的将手按在秀儿胳膊上支着身子，强撑着笑意道：“不用按了，你的家书和金丽的回信我都已经写好，这个点上不知道还有没有邮差过来，若有，你就把信给他寄出去吧。”
秀儿瞧她们说的开心，正要倒了水来给她们解渴。一拎茶壶，顿感轻飘飘的，掀了盖子才知里头一点子热水都没有了，嘴上不由就嘟囔了一声，不吭声的拎着茶壶到厨房里去烧壶热水。
秀儿含笑撇撇嘴，她何尝不知活泼的好处？那会子还没到静安官邸，她们一家都住大杂院的时候，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打小鼓的姑娘、卖冰核的姑娘、弹三弦的姑娘，都是活泼泼的，但是这活泼放在少女身上犹可，等到为生活所迫或者结婚嫁了人的时候，谁又能活泼的起来呢？金丽家中固然富裕，但她不可能没有结婚家人的那一日，入了别人的门就不能和在家中相提并论，自然而然地脾气也会收敛稍许。
宛春一听此话正中自己昨日所测，于是笑抿唇道：“我能有什么看法，这大赛的举办与否并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唯有去看一看热闹的份儿罢了。”
他房中的丫头听差并老妈子等人，因都知晓他喜好夜出玩闹的习性，所以至晚看见他不在，都以为其要在外面住，也就个人回了个人屋里睡下，并不曾留人值守。故而萍绿清早过来，看他厢房的门关得严严的，推都推不开，像是从里头反锁上了，才知季元竟在里头，忙蹑手蹑脚去拿珐琅瓷壶到厨房里接了水，放在火炉上烧着，预备他起来洗脸净手。
赵纯美正为了如何叫自己家里的医生来为宛春延长诊治时间的事情而苦心冥想，不提防让曼宜一把推得醒过神来，就望着她嗔笑道：“你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了。我们学院明说是四号开的学，但光是报到就得忙活两天，再要举办新生大典就更得忙活了，少说也得五六日才能正常上课。到那时四小姐的脚也该好了，哪里有我置喙的余地？况且四小姐并没有说一定会去人文学院，我又才疏学浅，不比四小姐家学渊源，万一说错了哪一处，还怕人家四小姐笑话呢。”
但宛春既然吩咐了，她一个做下人的是不便于多问的，就出去找了听差，让他往通讯社走一趟，叫来了通讯社的负责人张先生。
秀儿果然纳罕，回房送了弗雷德后，几步就跑回来，将李桧说的话又对宛春说了一遍。
季元于是顺着他的话头，将宛春扭伤脚，不能下地走路，要赶着找木头坐轮椅的话说了。李达想起前两日是看见他抱着宛春回来的，这会子听闻便皱眉道：“你们只当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所以每每对我的话都以耳旁风对待。四小姐的身子单薄，我早说不要胡乱领了她出去玩耍，你不听，偏要闹出这样的事来才知道着急。况且，你们也是太愚笨了，没有轮椅出去买一张也花费不了许多钱，何至于要到自家院子里伐树？”
季元对于周湘并不甚熟悉，唯独对那日她的针锋相对记忆犹新，一听这事是她起的头，就不屑的冷笑道：“你们的身份可不能同日而语，人文学院里教课的是全国知名的教授，学生也是仔细核对过在校成绩与身家地位才录取的，医科学院里却三教九流都有。周家大小姐去医科学院没什么大不了，李家四小姐要是去了，你想想，整个紫禁城还有比这更离谱的事儿吗？人家会以为，是我们李家地位不够，才叫你不能到人文学院读书去。”
宛春原就灰心泰半，情绪并不十分的好，听见秀儿也数落起自己，好笑又好气道：“你到底是跟在谁的身边呢？若然你也这么说我的话，我是不敢留下你了，你跟着我母亲去吧。”
说着，就将西装的袖管捋的高高的，敞开了领口，大有要出去拼命地架势。
“你怎么这样不小心？”李达是家中的老人，伺候过老一辈的李岚峰和主母黎氏，对待李家的几个孙辈的小儿女，都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凡有不妥帖的地方，必是要批评教育的彻底才可以。
季元何尝不知宛春这会子最需要的就是坐下来休息，但他好不容易压了那样大的赌注在宛春身上，如今血本无归不说，还累及宛春要受此痛苦，回家之后万一父母问起，宛春自然是无事的，他却少不了一顿排头。
他这一番话很是掷地有声，语气里全然没有商量的余地，赵纯美也不料季元会当场给她难堪，脸上蓦地的一红，却依旧嘴硬道：“我怎知四小姐不会跳这舞？旧京但凡有名些的跳舞场，都以会跳小步舞为荣，便是寻常家里举办的舞会，开场舞也以小步舞为尊。你们李家是旧京出了名的豪门府邸，一向不缺舞会，我只以为四小姐该很熟悉才是。”
静语亦是低首压住声音说道：“这第一轮是投票，大概只看样貌而已。”
那人便道：“楼下并没有看到人，我们还以为四小姐与三少爷你在一起呢。”
她正胡思乱想着，玻璃门又叫人推开来，不期然探进一颗脑袋说道：“你们还在聊天么？快些去大客厅吧，密斯柳的生日会就要开始了。”
季元却混沌不知她二人之间的恩怨，一见赵纯美就抢先笑说道：“想不到赵二小姐也有听人壁角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