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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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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碑差点绊倒了少年,青青,这个名字少年耳熟能详:少年在行军床。青青,抬眼之间看见了碑上的,当他,借着北窗的月光可以看见?那是废弃无用的,他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亲切,就像他认识的香椿树街女孩的名字yi样。少年微笑着朝墓碑上吹了yi口气,然后他用三叶草在那两个字槽上轻轻地划了yi遍。蟋蟀们在行军床上依然鸣唱,小女青青之墓,坟下埋着的死者名叫青青,少年当时并没有,但却是yi盏真的信号灯,是少年的父亲从铁路局的仓库里翻找出来的。只有这盏信号灯上还散发着红灯记和,当化工厂的那场演出最后变成泡影后。入夏以来,少年已经忘了红灯记的事,夜里则重复着睡眠,每天白天他为蟋蟀,即使是在睡梦中,少年的面容仍然是香椿树街最英俊最可爱的,即使是他的梦呓,听来也是清新而独特的。

“妈妈,谁在水塔上挂了yi件白衬衣呢?”没有回应。红色水塔巍然耸立。时间迅速地绕塔壁运行yi万圈。独腿少年记得他是和妈妈yi起来的,妈妈带着yi只藤编草篮,篮底铺着她买来的半斤鲜草莓。独腿少年看见那只草篮放在台阶尽头,但是妈妈消失了。妈妈消失多少年了你怎么不知道?他向草篮爬过去。他听见yi条腿在石阶上柔软地碰撞,另yi条腿像风中铃铛歌唱。草篮放在水塔的拱形门洞下面,爬过去你就知道草莓已经腐烂成yi股紫红色的汁液,流进水塔里面去了。这就是故事。“妈妈,你还在这里吗?”

敲门敲了好yi会儿,莫医生在睡午觉?女人坐下来后问。你听见房顶上的响动了吗?你猜是什么人?两个泥瓦匠,他们在我的房顶上喝酒。他们说房顶不是我私人的。尿还是不好,又黄又浑,我拿到医院验了yi下,红血球还有两个“+”。女人迟疑了yi会儿说,真把人急死了。你说什么?莫医生如梦初醒地去抓孩子的手,孩子敏捷地闪开了,他鼓起腮吹着风车,风车无力地转了yi圈又停住了。莫医生再抓孩子的手,这回抓住了。别躲。莫医生说,不把脉怎么给你治病?莫医生屏息感受着男孩的脉息,视线却被男孩另yi只手里的风车所吸引,莫医生觉得风车的彩色叶片鲜艳刺眼,他忽然产生了yi种虚弱而困倦的感觉。我真不明白这么多帖的药下去,孩子的病情怎么还不见好?女人抚摸男孩细软的头发。她说,我真是急死了。孩子是不是偷吃咸的了?我告诉过你别让他偷吃咸的。否则我的药方不起作用。我真是急死了。女人对莫医生的问题不置yi词,她说话的声音变得暗哑凄楚,有没有办法让孩子沾点盐?大人老不吃咸的也不行,别说这么小的小孩子。

都不是,我哪里的人也不是,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普山咯咯地笑起来,他把重音放在那个蹦字上,脸上讳莫如深的表情yi下子隐去,他会把舌头吐出来,吓你yi跳,然后又缩回去,有时还趁机打yi个酸臭的酒嗝。有时候普山的那种昏庸乏味的玩笑让人无法忍受,但是你假如不能忍受他的玩笑和满嘴酒气,也就无从知道普山的其它故事了。譬如普山与女人的故事。普山年届六旬,仍然孤寡yi人,但普山有yi次亲口对我说,世界上他最不稀罕的就是女人,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七个女人,七个女人就像七个麻袋包,他把七个麻袋包yi齐扛到背上,所以他现在成了yi个罗锅腰。你不相信?你不相信也没什么。哪天我让香女来告诉你。我的那些女人,死了三个,散了三个,可是香女还在呢,香女的船常常从柏油码头过,哪天我让她上了岸,你们就知道了,我普山是不是有过七个女人。普山的声音突然会变得激愤起来,他的手掌啪地yi声打在我手臂上,你的脸长那么白有什么用?你的腰挺得那么直有什么用?普山大喊道,去问香女,我普山有过多少女人?

腊梅花做了茶馆的老板娘,她后来坦率地向熟识的茶客披露她的心迹,我哪儿是看上那个怪物?我是看上了这个茶馆。腊梅花说,你们不知道我这个人,我这个人就是爱热闹,爹娘从小就骂我,说我多嘴多舌喜欢往人前凑,以后嫁到茶馆里去吧,哈哈,没想到让他们说中了,真的嫁到茶馆里去啦。有人居心叵测地问腊梅花,都说年盛卿命硬克妻,你就不怕他再克了你?腊梅花莞尔yi笑,挥了挥手说,他克妻,我克夫,到底谁克谁还不知道呢?

费渔终于真正地恋爱了。费渔的同事们都从他的脸上发现了这个新大陆,他们急于知道那个幸运女孩的真实面目,又不便向费渔打听,于是有人在费渔赴约会时悄悄跟在后面。有关那个幸运女孩的消息很快传回公司,但这个消息几乎是耸人听闻的,那个女孩竟然是福利工厂的哑女珠珠!公司里的两个暗恋费渔的女孩当场呜呜哭泣起来,她们不顾yi切地冲到费渔面前责问他,逼他说出这场恋爱的理由。那天费渔的表现也出奇地豁达和潇洒,他微笑着说,没错,就是哑女珠珠,我也给她打分了,九十五分,已经超过我的标准。yi个女孩说,真荒唐,你怎么给yi个哑巴打了这么高的分,你是在开自己的玩笑。

“那她是骗你的,我又不是她的男朋友,约她看什么电影?”门内的蓓蕾冷笑着说,“是你生的女儿,你难道不知道她yi向喜欢骗人?”珠儿的母亲这时候松开了手,她的眼睛里掠过某种灰暗而绝望的光芒,门砰地yi声撞上了,蓓蕾趁机把那个讨厌的妇人关在了门外。人们看见蓓蕾的yi只穿玻璃丝袜和红色拖鞋的脚,那只美丽的脚在门后yi闪而过。

火灾

再想想我们的老街真是yi锅杂烩汤。

围绕我家的房子有旧日棺材店陆家,有三流木匠老贾家,有苏北移民阿八大家,还有yi家灰黑色的新兴化工厂。陆家曾经有yi条杂毛狗,善扑猫和小鸡。我yi度很喜欢那条杂毛狗,狗后来死在棺材店最后yi口柏木棺材里,我和狗主人陆先生yi起把狗从棺材里拖出来,放在我家后门的臭水河里水葬了。“要是有狗棺就给杂毛睡了。”陆先生凝视狗在水上浮动时对我说。杂毛狗死时陆先生也年届七旬了。我在水葬之日初次感受到了老街上生生死死的气息,我看见从陆先生眼角上滴落的老泪是黄褐色的,那就是死亡的颜色。最后yi口柏木棺材就竖在对门陆家的厅堂里,沉静而庄严——我站在家门yi眼就看见棺木的姿态。陆先生银发白髯独坐厅堂,面对他的寿棺听着老街的市声。街闹人静。陆先生银发白髯独坐厅堂,偶尔向他所敬重的勤勉妇女招呼,其中包括我母亲。陆先生说:“小弟他娘,又去割草啊。”母亲放下箩筐说:“割草的命呀,陆先生您坐着。”陆先生就这样银发白髯地坐着坐着就老去了。

陆先生睡了他的柏木棺材。停灵三天三夜,丧礼古朴隆重。他是老街上最后yi个享用棺木的老人,母亲带着我和小飞蛾向陆家要了唁章佩在手臂上,参加了陆先生庞大的守灵队伍。隔壁化工厂的火灾就是和陆先生的丧礼同时发生的。是夜里,半街人聚集在旧日棺木店门里门外陪伴死者,突然看见化工厂内红了半边天,有人在发疯似地敲铁皮桶。化工厂刹那间翻了天。消防车的警报声从街的尽头响起来,震动我们的百年老街。消防车是又红又大的,旋风般驶过办丧事的陆家和人群。我听见车上有人大声吼叫:“救火去——你们怎么不救火去——”救火去——救火去。这声音在街的这边或者那边回响,我拔脚往化工厂跑,却被母亲yi把抓住了。母亲说:“别去,那鬼厂烧光了才清净!”我仰望化工厂的火光,心有所动。我发现街坊邻居都在为陆先生守灵,没有人去救火。但是那火光在暗夜里汹涌喷溅,映红了陆先生的旧日棺材店,映红了这yi群悲哀的老街居民。那场火灾过后老街未伤皮毛,只是老去了陆先生。有yi阵子人们在暗地里回味那场火,各种意见神秘莫测。化工厂人说是yi根烟蒂从墙外飞进了油库着的火,老街人却不信,他们心目中藏着yi个神圣的纵火犯。

“陆先生亡灵放的火。活着不敢,死了就不怕啦。”母亲也这样说。表情留下好多空白。让你去想,让你去猜。我只知道老街人对化工厂的入侵怀恨在心。陆先生可能yi样。但是陆先生活着的时候没说过什么,都说他是yi个好脾气会忍耐的老先生呀。yi棵梧桐树

到我小学毕业为止,我已在图画本上建造了数以百计的美丽楼房。现在我已无从考虑这种特殊癖好的来由,只记得那时候yi个人睡在家中小阁楼上,梦见自己光着脚无数次走进那些楼房中,然后爬到楼顶晒太阳,晒得很温暖。画到第二百栋楼房时,母亲和前院老贾商量,要给我们两家合盖yi个灶披间。我家反正有瓦匠,他家正好有木匠。地点只有选用两家之间的小天井了。

小天井里长着yi棵不大不小的梧桐树。

问题就出在yi棵不大不小的梧桐树上。

盖屋之前先伐树。木匠老贾在伐树,他发现我母亲推开了窗户注视着他和树。母亲说:“老贾不用你动手的,我们来伐好了。”老贾:“不客气了,我自己来,当木匠的动动锯斧还不容易?”他们说着话渐渐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我母亲浓墨的眉毛先拧起来了。她叉起手指弹击窗玻璃,佯笑道:“老贾,梧桐树是谁栽的?”老贾说:“嘻,难道是你家栽的吗?”母亲便不再笑了,她三步两步冲到小天井里,在那棵欲倒未倒的梧桐树上摸索着,她的手停在树根梢的yi块刀刻的疤节处不动了,“老贾你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字?”

那是什么字?树上刻的是我的||乳|名:小弟。刀刻的字迹长了数年长得斑斑驳驳c丑陋艰难,像两只灰蝴蝶飞不起来。

我站在yi边看见木匠老贾愣住了。我忽然想起七八岁刚会写字的时候,母亲教我在梧桐树上刻下了自己的||乳|名,她说:“在树上刻下你的名字,将来给小弟打家具娶媳妇。”可是天井里这棵梧桐树到底是谁家栽的?我yi点没有记忆。老贾明明记得他在十五年前栽的这树,母亲却记得是生我那年她从街上买的树秧,两毛钱yi棵。他们争执不休,我母亲在院子里的第yi次骂街耍泼就这样开始了。她乱发飘洒,摇撼断树,枯唇裂血,气冲我家屋顶。她yi定要老贾说梧桐树是我家栽的不是他老贾栽的。老贾和母亲围着yi棵树争执不休。我看见老贾的脸最后涨成猪肝色,他骂:“你这女人,你穷疯了苦疯了,梧桐树就送你做寿材吧。”骂完拖起他的锯斧逃进了前院,回头再望望我的母亲,老贾觉得温和敦厚的后院女人正在朝蛮横凶残发展,老贾的表情便很痛苦。他又冲我母亲嚷了yi句:“盖他妈的鸟厨房,挤死熏死饿死算了,大家yi起死,谁也别舒服。”

这yi年两家合用的灶披间终于没成。因为老贾家赌气罢工,并用yi堆破缸烂铁占据了天井的yi半。母亲后来把那棵梧桐树拖进家门,她说情愿不盖灶披间也不能让老贾吞了那棵树。“天下东西都有主,是我的就不是他的,这世界上到底谁怕谁?”母亲和我yi起把树扛上了我的阁楼。以后的岁月里梧桐树yi直陪伴着我做各种少年之梦。我数过那树面上隐约可见的年轮,不是十五年,也不是十三岁,竟是十八个褐圈。那天井里的梧桐树到底是谁栽的呢?

我梦想天上落下yi棵梧桐树籽在我家天井里蓬勃生长。yi切的yi切都是属于我的神奇的故事。我会记住这棵被伐的梧桐树,会记住我自己的故事。红斑

冬季里我母亲发现了化工厂输油码头的yi只热水管,热水管伸出油泵房的墙外,汩汩流着滚滚的蒸气水,清亮亮的。母亲端着脸盆接了yi盆,她把手伸进水里撩拨着,惊喜地喊:“好烫,好干净啊。”冬季里我母亲带着我和小飞蛾在后门的热水管下洗脸洗菜洗衣服。冬季里我们家省下了烧热水的煤。我们yi家人暗中狂热地爱上了化工厂的热水管,对街坊邻居绝对保密。谁也不知道我们家窝藏了yi只奇妙的热水管。

但是有yi天我姐姐小飞蛾突然摔了小圆镜鬼哭狼嚎:“妈,你来看我的脸,我的脸怎么啦?”yi家人都应声去看小飞蛾的脸,小飞蛾的圆脸蛋上yi夜间爬满了星星点点的红斑。“这是怎么啦?”母亲摸着小飞蛾的脸惊惶失措,“痒吗?”我在yi边也猛地感觉到脸上yi阵搔痒。我拾起小圆镜照了照,看见自己的脸上也已经长出奇怪的红斑。我比小飞蛾更尖厉地叫了yi声,蒙住了眼睛。红斑使我变得丑陋无比!我母亲茫然四顾,目光最后落到后门外的热水管子上。她的脸色变得煞白,紧咬嘴唇吐出yi句:

“该死的水管子!”该死的化工厂的热水管子。你为什么要让我母亲发现了呢?我心底涌出某种深厚的怨愤和悲怆,我把小圆镜摔在母亲脚下摔个粉碎,yi个人逃到了我的阁楼上。我蜷缩在我家的半空中,听见母亲和姐姐小飞蛾呜咽的说话声。“妈妈明天烧水洗脸别省那两块煤好吗?”“明天烧水洗脸不省那两块煤了,再也不省那两块煤了。”我想那天也许是我少年时代最悲伤的yi天。我准备逃学yi星期,等脸上的红斑消退后再去学校上学。yi个人躲在阁楼上,不敢诅咒我的母亲,只是yi遍遍咒骂着化工厂的热水管子,化工厂你真是毒气四溢吗?化工厂你无声无息地在我脸上画下了无数红斑。我奇痒难忍c满脸溃烂,红斑将成为特殊的标记深深打在我脸上。我带着母亲和化工厂联合打印的标记在城市的各个街道游荡了七天,历经所有漂亮的房子丑陋的房子从未见过的房子和梦中出现过的房子,最后我还是疲倦地回到了古老而肮脏的老街,我没有钱没有勇气没有离家出走,我站在老街浓稠的暮色中叩响自家的木板门,回首四望,只见左邻右舍的房屋苍茫yi片,空气中满是我所熟悉的气味包括腌菜味油烟味家具霉味尿布味狗粪味和化工厂的毒味。我突然掩面泪下:我走了七天还是走不出环绕我家的房子。

错失

其实在五年前我们家就有过yi次搬迁的机会。

五年前父亲的工程队盖了三栋水泥预制板的住宅楼。父亲回家拍着我的头顶说:“想不想搬大楼里去住?你对你妈说去。住在五层楼上,三大间,有阳台,还有卫生间。”我欣喜若狂啊我的思想立刻像鸟yi样飞越了我家的屋顶和整个老街。听说工程队的住宅楼盖在南郊,我知道南郊的大片空地上已经竖起了无数灰白色的楼房。南郊已经成为我们这个城市的第四个区。南郊是个陌生的好地方。早晨。yi家人几乎成yi字纵队走出家门,到南郊去看房子。父亲走在前面领路,我紧跟其后,母亲和小飞蛾拖拖拉拉地走在尾巴上。我记得那是yi个星期天的早晨,父亲穿着沾满灰浆的工装裤走路飞快,母亲yi边走yi边绾着蓬松的发髻,小飞蛾挽着母亲沿路东张西望心不在焉,而我脸已涨得通红,我将第yi次进入属于我们家的美丽的楼房。我记得我们yi家四人站在yi栋尚未竣工的楼房前面。听见南郊的空气被远远近近的推土机粉碎机声响震动着,阳光也像碎片金属迷晃了我的眼睛。我看见四个粉刷匠正把那栋楼房刷上稀薄的白灰,不断地从脚手架上落下灰糊掉到我们头上,但是我们四个人yi动不动地仰望着粉刷匠和楼房。我们仰望着渐渐地表情就发生了变化。

我记得那栋楼的格局和装修。我发现那不是yi栋美丽的楼房而像yi只巨大的鸽笼,线条愚蠢门窗小气,所有的阳台都小心翼翼地贴在yi起。我发现南郊的楼群没有yi栋比得上我画在本上的楼房漂亮。这使我很伤心。进楼,还是yi字纵队,我们家人鱼贯而入501房间。这回是母亲在前了,她推开门后仅几秒钟的工夫就对父亲喊:“不行,不行,这家不搬了。”她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势如千钧。我母亲在三个房间和卫生间里焦灼地撞来撞去,最后倚在墙上疲惫不堪地喘息着,她对父亲c小飞蛾和我轮流审视了yi圈,轻声说:“不搬了,这房子还不如老街的舒服。你们先别闹,我说不搬就有不搬的理由。”

母亲的理由归纳起来有五条,这是我归纳的:yic五层楼太高,以后老了上楼下楼要摔坏了怎么办?二c虽然有三个房间,但两个房间都走铺,等于只有yi个房间。小飞蛾和小弟都大了,不方便。我们家的阁楼要比这八平方米小间用处大。三c用水不方便。自来水有漂白粉味。老街有井,井水要比自来水好。四c窗户对着大公路,太吵,还不如化工厂呢,反正那化工厂的味儿也习惯了,老街倒是挺清净的。五c墙是yi块水泥板,不隔音,墙东打喷嚏墙西能听见。yi家吵架十家知道,我们家老是吵个不停,让人笑话有什么脸见人呢?父亲听完第五条就吼起来了:“我要跟你吵吗?要吵架还不要别人听,那你让谁来评个正理?我知道这家里你是女皇帝,小飞蛾是个跟屁虫,小弟是个小窝囊坯。搬不搬家不能你说了算,我还是yi家之主呢。你也得听听我的。”“爸爸妈妈的都要听,搬不搬家,应该举手表决。”我姐姐小飞蛾在yi边噘着嘴说,她善于察颜观色,yi句话正中母亲下怀。于是母亲说:“谁说了都不算,大家说了算,举手表决吧。”“表决就表决。”父亲严肃地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神色有yi丝坚定又有yi丝疑惑,他对我说:“小弟你可是要住新楼的爸知道你做梦都想住新楼。”

“要跟他搬家的就举手吧。”母亲打住了父亲的煽动谈话,母亲的眼睛充满了自信,嘴角却浮出难言的苦笑。我坐在充满呛鼻的石灰味的房间水泥地上。我心如乱麻,那些美丽的我想像过千百遍的楼房到底在哪里呢?在哪里?为什么总是远远躲开我们老街躲开我们这家人?我在三双亲人的眼睛注视下举起自己的手。我要搬家,我要搬到老街以外的地方去住。我举起的手代表我自己。

yi家子只有四双手,两双对两双。表决没有结果。晌午时分我们的家庭战争在南郊的那栋楼房里结束,四个人走出楼门,yi言不发。抬眼看见南郊的灰色楼群上栖着冬天的太阳,温暖而又鲜艳。太阳照着yi家四个人走过南郊,yi家四个人神情迥异,不知道想的什么心思。

其实从南郊回来我就知道搬家计划落空了,母亲不想搬这家也就搬不了。我走过南郊那么多楼房,却还不知道我的美丽大方的楼房在哪里,在哪里呢?

五年前的南郊之行就算是yi个梦。我从此为yi家人居住的房子失魂落魄,五年过去老街依旧,老街人依旧,但是我已经告别了夏天下河游泳的年龄。夏天我大汗淋漓地站在后门口眺望环城的河水,河水像yi条肮脏的巨蟒缠绕我们的城市,我无法潜入乌黑发臭的河水,我无法同yi条庄严的巨蟒搏斗。辫子

我姐姐小飞蛾的两条辫子留到二十九岁还没剪去,那两条辫子已长及她腰间,小飞蛾留着那两条辫子走在老街上超群出众又古怪乖僻。你在老街上看到小飞蛾的辫子就会猜到她是yi个守家的老姑娘。“你什么时候剪辫子?”

“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剪。”

可是小飞蛾你什么时候才结婚呢?我回忆起十年来先后踏过我家门坎的许多乱七八糟各式各样的小伙子。他们几乎都遭到过小飞蛾和母亲千奇百怪的盘诘摸底和摊牌,大都是因为不思节俭不会过日子而惨遭失败。曾经碰到过yi个符合我家标准的粮店小经理,小飞蛾和母亲都喜出望外,但是那回男方向我家发了回票,理由含混不清。最后才知道男方这样挠着头说:“小飞蛾太精明太节俭。以后过日子可怕。”我姐姐小飞蛾以精明节俭闻名老街,她是母亲的活脱脱的翻版。她从二十岁起就是我们家的第二女皇帝,辅助母亲管束着家中的男人。她说她yi点也不想性急慌忙地嫁个男人。我现在想不起我与小飞蛾之间三天两头的舌战起始于什么时候,我们家的家庭战争什么时候从父母那里转移到了我和小飞蛾之间。战争中我砸烂了她梳长辫子的三把常州木梳,她撕烂了我设计的五张楼房图样。我们互相仇视互相排斥的情绪来得没头没尾,直到去年搬家前的最后yi仗,我们都明白了这种战争的走向,因此也就结束了战争。我对小飞蛾吼出的话差点冲掉了我家的房顶:“小飞蛾你该滚出去嫁男人了我要结婚我要你的房间做新房。”小飞蛾将手中的木梳朝我砸来,木梳没有打着我小飞蛾自己却慢慢地蹲在地上了。她脸色苍白,好斗的眼神突然黯淡无光。我看见她的两条长辫子无力地滚过平板的胸前,耷落在泥地上。过了很长时间她假笑了yi声,对我说:“小弟你yi结婚我就搬阁楼上去住,你会有新房的。”

我真的感觉到我那句话冲掉了我家的房顶,我的年迈的父母都冲上来捂我的嘴骂我掐我拍我。可是我已经说了这句话,我确实想跟女友结婚想要新房。小飞蛾后来把她的辫子紧紧抓在胸前,冲到后门外去哭泣。后门洞开,小飞蛾把脸俯向那条臭水河哭泣着,瘦削的肩胛颤动,使我想起她做女孩子的时光。我用yi只手掌掩上脸看斑驳的后门,依稀又见到我家最困难的日子,我和姐姐小飞蛾站在河边晾衣裳。我扛竹竿,她绞衣裳。昔日的淡黄|色阳光照亮了我们,我们的头发直到如今也都是淡黄|色的。

其实值得纪念的就是那最后yi仗。自此我和小飞蛾和平相处,家中升起了安宁而幽暗的帷幕。yi家人怀着难言的表情住在老街的屋顶下面,父亲,母亲,小飞蛾和我,表情深处都留下了家庭战争的暗红色伤痕。我们家的女皇帝母亲和小飞蛾有yi天夜里同时做了怪梦,梦见我们家的房顶上有yi窝老鼠彻夜厮杀,踩烂了房顶的瓦片和大梁,母亲和小飞蛾都听见我们的房顶在西风和鼠爪下不停颤动,最后yi阵巨响,我们的房子像枝上花朵yi样倾颓下来,房子塌了。这个梦后来yi直萦绕在母亲和小飞蛾的记忆里。

“搬家吧。”母亲对父亲说,她的眼窝发黑,神情还带着昨夜梦中的恐惧,“大概是应该搬家了吧。”

“”父亲就着yi碟花生米喝酒。苍老的父亲几乎成了家中的泥菩萨,他不说话。父亲还未老的时候就是yi个糊涂而善良的老酒鬼了。去年秋天我站在城西新村的新居窗前擦玻璃。当玻璃上的灰尘泥垢被擦净后,我惊喜地发现以后我可以天天凭窗眺望城市全景,眺望环绕我们的房子。我相信自己是yi个未被发现的建筑学家,我相信我凝视城市屋顶的目光已经超越了历史和时空。房子,高大的低矮的房子,美丽的丑陋的房子,你们众人居住的房子,我多么爱你们这些房子!我站在窗前可以看见城西新村的那个雄伟的占地三百平方米的垃圾堆,在夕阳的余辉下垃圾堆升腾起紫金色的烟霭,城西庞杂的建筑群都笼罩其中,透出yi种无比新鲜的色泽,刚栽下的杨树苗沿着楼群的轮廓组成yi条单薄的绿线,能看见稀疏的树叶上落满了灰尘,但是我爱那些杨树叶,母亲曾经告诉我,杨树是长得最快的树木。

去年秋天我站在这里,站在父亲给予我的又yi片屋顶下,我将结婚成家,我将在这片屋顶下和我的亲人永生厮守,相亲相爱。

强盗

民丰里这样的建筑在南方被称为石库门房子,其实就是yi种嘈杂拥挤的院子,外面的门是两扇黑漆楠木大门,门框以麻石垒砌而成,原来门上有两个黄澄澄的铜环,不知是哪yi年让哪个孩子撬去换了糖人儿,那条又长又粗的大门闩倒yi直在堆杂物的箩筐里斜竖着,竖了yi年又yi年,上面落满了历史的尘埃。民丰里现在住了十yi户人家,白昼黑夜都有人进出,旧时代留下的门闩在新时代就用不上了。天气很热,民丰里就显得更热,即使偶尔有点南风,吹到这里就被墙挡住了,民丰里的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太阳落山后都端出竹椅到香椿树街上去吹风,那天黄昏也是这样的,千勇的母亲打了yi桶井水淋在竹椅上,拎着竹椅出去乘凉,走到门边她回头对千勇说,吃完饭别马上洗澡,会把胃弄坏的。千勇没说话。母亲说,你听见了没有?别马上洗澡,要洗也用温水洗,不准到井上洗,现在贪凉,日后落下关节炎你要吃苦头的。

千勇没说话,其实千勇从来不听他母亲的唠叨。千勇放下饭碗就提着吊桶到井台上去了,就是去洗澡的。从七八岁起千勇就喜欢与母亲的意愿拧着干,更何况他现在已经十八岁了。井是民丰里十yi户人家合用的,所以邻居们通常是在这里谈天说地或者飞短流长,主要是那些妇女,她们蹲在那里洗菜,洗衣裳,洗yi切能洗的东西,永远不知疲倦,千勇认为那是井水不需要缴水费的缘故,他对这些小家子气的妇女充满怨气,每次洗澡时他就踢开井台边的各种盆器和篮子说,我要洗澡了!把吊桶用劲扣在井里,又大嚷yi声,闪开,我要洗澡了!妇女们说,这个强盗,强盗又来了。本来她们是可以与千勇论理的,但几乎每yi个妇女都认为与千勇论理白费工夫,面对千勇她们总是忍气吞声,总是把仇恨发泄到他母亲身上。都是宠坏的,光管生不管教,这样做母亲的从来没见过。妇女们低声叽咕几句便躲开了,不躲开不行,因为千勇很快会把水溅到她们的身上来。千勇拎起yi桶水,哗地从自己头顶上浇下去,舒服,千勇怪叫了yi声,舒服,凉到骨头里,千勇的手在身上拍着,拍到短裤那里,突然停住了,他回过头发现井边还有yi个人,是徐家的女孩桃子,桃子坐在yi张小凳子上,弯着腰在水泥地上磨yi块石头,嗤——嗤——嗤,声音难听而刺耳,千勇记起来这声音已经在民丰里响了yi个黄昏了。

我洗澡,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千勇说。

你洗澡关我什么事?桃子抬起头朝千勇瞪了yi眼,她把裙子往上拉了拉说,我在这里关你什么事?又不是你们家的井。好。那溅到你身上可别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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