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开始于一条河。
里头有一个刚满八岁的，三三两两地聚在岸。人们也记，小镇的浣衣女们便抱了木桶出来，流淌着环了半座城。
它蜿蜒过幽州的西北角，干脆唤作，彼此都听得明，唇红齿白，也爱拿一根小棒槌，学着浣衣女们敲敲打打。
这条河曾有过许多名字，时间久了，每日清早，叫做九儿，生得眉清目秀。唯独九儿，爱在私底下叫它——月河。璇宫当夜织，
月中。
银针落流矢，云袖作星河。九儿自从为环城河取了名字，
娘亲总在睡前给他讲，便时常想象那是云素织成的九天星河从夜空中倾泻下来，正巧落在他日夜相守的地方，要将他带往没有悲伤的天宫中去。
漂亮的男孩子总是招人喜欢的。
九儿肤白眼乌，满面灵气，笑起来还有几分难得的女相。浣衣女中不少已经做了娘，争着想把自家小女儿定给九儿为妻。九儿也不拘谨，落落大方地和小丫头们玩在一块儿，时常兜了一头一脸的花瓣回来，逗得浣衣女们忍俊不禁。
每每见了这番景象，娘亲都笑得分外幸福。
母子俩在河边的浣衣坊里已经住了三年多，日子清苦，倒也安定。
浣衣坊不大，只接一些普通人家的珍贵衣物打理，不惹人注意，最适宜藏身。尽管浣衣女地位卑微，屋舍简陋，墙隙还时不时地漏进几丝风儿，可总比从前颠沛流离的日子安稳多了。
平日里，六娘做些缝、补、裁、改的活儿换取衣食钱，九儿就待在一旁认真看着，偶尔帮忙打打下手。最初只会递递针线、叠叠衣物，到了现在，缝褂子、修毛边之类的精细活儿已做得非常顺手，若是时间宽裕，还能绣上几块帕子赚一点闲钱。
从记事起，九儿的生活就在不断的搬迁中度过。
他和娘亲都是家世清白的好出身，连偷人一粟一绢的小恶也不曾做过，却不能像别人一样大方行路，总要东掩西藏，时时躲避不知从哪儿来的追捕。
每当问起这个，娘亲就会抱着他小小的身体，说等攒够了车马费，他们就离开幽州，去一个永远不会被人追捕的地方，安安心心过日子，再为他娶一房媳妇儿。
娘亲不太爱笑，可一旦说到未来，唇边就会泛起暖阳一般的笑容。九儿觉得美好的日子近在咫尺，也忍不住开始期待满溢的幸福。
“娘，我们什么时候走？也坐这样好看的船吗？”
油面乌篷船从远处驶来，划开一连串四散的水纹。船夫一记撑杆，船头笨拙地打了个弯儿，在九儿面前钻过狭窄的石板桥洞，消失不见了。
他好奇地探头，望着空无一物的河道口。
“这是城里运粮的货船，天天沿着河道兜圈子，跟厨子的转磨一样，走不远的。”六娘揉揉他的头发，比划道，“以后呢，我们要去南边的大江，乘一种三层高的大船，绘着彩漆，可好看了。九儿在上头晃荡几日，再下来，就到了京城了。”
京城……那是什么地方？
和幽州不同吗？
九儿想继续追问，又怕问了之后亲眼看到就不新奇了，只好忍住好奇，琢磨起往复穿梭的船只来，好似要将那艘彩漆大船凭空想象出来。
等到了京城，他和娘亲就不必再四处躲藏了吧？
娘亲攒的那一兜钱，应该也够他去熙攘的闹市上买一根冰糖葫芦，一边吮着甜蜜的糖衣，一边看高台上戏班子威风凛凛的武打吧？
这梦想简单而珍贵，所以……一定会实现。
然而命运总是恃强凌弱的，劫数是横空划来的一把利刃，尚不知源起何方，就已经狠狠地杀了人。
几天后的秋暮，一场变故突如其来，将九儿仅剩的幸福连根斩断，也一并改了他此生的命。
那时正值宵禁前刻，六娘为九儿洗了澡，端着换下的衣物去院子里浣洗。路过隔壁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细碎的说话声。
“……到时候领了钱，我便去红缃居买一盒海棠生花的胭脂，把梅凤那贱妇比下去！生得一副磕碜模样，仗着有个贩货相好，整日耀武扬威，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哼，桃红胭脂，乡下来的便宜货，送给我都不要！”
尖刻高昂的声音，是盼巧。
“你当真看清楚了？万一验过不是，可少不了挨一顿打。要是伤了手，今后……今后可就动不了针了……”
唯唯诺诺的声音，是芝云。
“你怕什么？！”盼巧一下子拔高了音调，鼻孔哼气，“你若不敢，我一个人担着就是了。后面得了好处，我也独占，可一文都不给你！”
芝云一听，慌了，满口示好，姐姐妹妹叫个不停。
盼巧又道：“昨日六娘挽袖，挽得高了些，右臂上分明刺着一朵并蒂莲。她藏得快，我却看得清，那图案……跟咱们坊主养的莲子盅一模一样。你说，这种东西，难道还有人会故意往身上刺不成？”
耳畔惊起一道晴天霹雳。
听到“莲子盅”三个字，六娘整个人都懵住了。
“芝云，你我姐妹一场，我才舍得将这宝贝秘密说与你听，换了别人，我早就独吞了，哪儿还顾得上姐妹情谊？”盼巧冷笑一声，万分鄙夷地道，“别看她家九儿生得漂亮，说到底，贱命一条，窑子里卖给人骑的货色罢了，长大以后连个正常男人也做不得，亏得几家都想把丫头许给他，要真被瞒过去了，那可造了大孽，还不如趁现在给咱们换点钱花。等一会儿坊门锁上，他们俩插翅难逃，莲池的人抓到九儿，少不了赏我几两银子，加上之前攒的，嫁妆便也凑够了。你怕是不知道吧，城北的张老爷盯了我可有半年多了……”
后面的话早已听不清了。
盼巧的声音像狂风中的诅咒，一阵一阵从身旁掠过，模糊，可怕，让人脊背冰凉。六娘站在屋外，摇摇欲坠，指甲在手臂上掐出一道道血痕，才勉强保住了一丝冷静。
不……不可以！
她苦心孤诣地躲了八年，每一天都过得提心吊胆、无法安睡，不就是为了让九儿逃离原本卑贱的宿命吗？被当作玩物，被当作器皿，被当作牲口，经受百般蹂躏而后暴毙于床，这循环往复了千百年的噩梦，她年幼的九儿还什么都不知道，也根本——不该知道啊！
分明已经熬到了最后一刻，却只差区区月余光阴……叫她怎能甘心！
即使是死，也不能让那帮人沾到孩子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