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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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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云破月来良人避诰 莺嗔燕咤娇妾屈家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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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金荣就说。因此燕西一起来,“怎么是,叫他去有话说。因为金太太早先,又是下午:太太就,问你起来了没有,总理要你去说话哩。”燕西道:“是真的吗?你又胡说。”金荣道:七爷醒了?“七爷,你这几天回来得?”燕西心里一惊,难道是昨晚上的事犯了?不定要碰怎样,这一见了父亲。因道:“太太也问我来的吗?”金荣道?你是怎样:“我没有对太太说什么,太太是叫人来问的。”燕西道:“总理在家里没有?”金荣道:“上衙门还没有回来。”燕西笑道:“那倒还是我走运。让我先进去试试看,太太就是说上一顿,也不要紧。”于是抢忙洗了一把脸,赶紧就向上房走。

燕西也就笑着洗牌,继续地接龙。接连五次,白莲花输了三次,先是白莲花说赢一盘抵一盘输的。到了第五次,燕西按着牌道:“别往下接了。这一牌不结账,我就不干了。”白莲花道:“不干就拉倒,反正我也不吃亏呢。”燕西笑道:“你在我面前玩这样的滑头手段,你不怕我将来玩你的手段吗?”白莲花笑道:“我没有玩什么手段,纵然玩手段,也玩你七爷不过去。”说时,就向这屋子的套间里一跑。燕西笑道:“我看看你这里面屋子怎么样?”说时,也追了进去。白莲花在屋子里格格地笑了几声,两只手扶着燕西的脊梁,把他推了出来。一面用手去理松下来的鬓发,一面望着燕西笑道:“真是岂有此理!”燕西笑道:“这是我赢家应有的权利。你若是赢了呢?也能放过我吗?”白莲花鼓了嘴道:“哼!你要这样闹,我不来的。下一次,我不和你接龙了。”燕西笑道:“真的吗?下次我也不来了,你这地方是赵匡胤的赌,输打赢要的,这才真是岂有此理呢!”白莲花笑道:“你是来作客的,不是来赌钱的。你要说我们这儿赌钱不规矩,倒是不怕你说。”燕西道:“坐得也久了,我也走了。”说着,站起身来,就有要走的样子。白莲花一把将他的袖子扯住,笑道:“好意思吗?真个要和我闹别扭不成?”燕西笑道:“先是很强硬,这会子我要走,又怕把我得罪了。作好作歹,都是你一人包办了。”白莲花笑道:“你这话,不屈心吗?我什么事强硬?多会子又强硬?七爷说的话,我不敢不遵命啦。”燕西见她这话说得倒有几分可怜,不忍再说走,又握着她的手,笑着一同坐下。

燕西起来得晚,混一混就天晚了。吃过晚饭,一人转觉无聊,坐汽车出去,汽车又让人坐走了。想着还是找清秋谈一谈,比较上有趣一点。于是就雇了一辆人力车到冷家来。不料到了那里,清秋又出去了。心想,白莲花昨天约我,我不曾告诉她日子,我今天给她一个冷不防撞了去,看她究竟在家里做些什么?这也算是很有趣的事,何妨试试。因这样一想,又坐了车,到白莲花家来。打了几下门,是白莲花家一个老妈子来开门。她在黑影里,也看不出燕西是怎样一个人,开了门,便粗声粗气地问是找谁。燕西道:“我姓金,会你们李老板来了。”白莲花有个远房哥哥,是戏班子里一个打零碎的小角,也住在这里。他喜欢提了鸟笼子上小茶馆,乱七八糟的朋友很多。白莲花的母亲李奶奶很讨厌他的朋友前来麻烦。因此,有朋友来会李老板,总是回绝的时候多。因此,那老妈子很不客气地说道:“她不在家,出去一天了。”燕西道:“还不回来吗?”老妈子道:“今晚上就睡在外头,不回来了。”燕西一想,这是什么话?怎么白莲花会睡在外面?但是她是这般说的,也就不便追问所以然。因笑道:“她就一宿都不回来了吗?”老妈子道:“你这人真麻烦,谁知道呢?”燕西出世以来,也未尝碰过老妈子的钉子。现在受老妈子这样抢白,十分不高兴,不过自己为人,向来不大会发脾气,况且白莲花家里,一回也没有来过,怎么可以对人家发气?只得认作倒霉,自行走了。

原来是黄四如和王金玉来了。黄四如预先在玩意摊上,买了一盒子纸包沙子的假炸弹藏在身上。未进门之先,吩咐听差不许言语,等屋子里面正说得热闹,一手拿了三个,使劲向走廊的墙上一摔,所以把大家都吓倒了。她和王金玉看见大家上了当,都哈哈大笑。刘宝善看见,首先不依。说道:“幸而我们的胆子都不算小,若是胆子小点,这一下,真要去半条命。我提议要重重罚四如,你们大家赞成不赞成?”大家都说赞成,问要怎么地罚她。刘宝善道:“我以为要罚她们……”说到这里,笑道:“我们当着王二爷的面,也不能占她的便宜,让她给王二爷一个克斯得了。”王幼春笑着跳了起来,说道:“胡说!我又没招你,怎么拿我开心?”刘宝善给他了一眼,笑道:“傻瓜!这是提拔你一件好事,这一种好机会,你为什么反对?”黄四如道:“嘿!刘二爷,话得说明怎样罚我?我不懂,什么叫克斯?别打哑谜骂人。”燕西学着唱戏道白的味儿,对她说道:“附耳上来。”黄四如道:“你说罢。刘二爷能说,你也就能说。”燕西道:“真要我说吗?我就说罢。他要你和王二爷亲一个嘴。”黄四如听了对刘宝善瞟了一眼,将嘴一撇,微笑道:“这是好事呀!怎样算是罚我呢?刘二爷说,人家是傻瓜,我不知道骂着谁了?”刘宝善道:“我倒是不傻,不过我要聪明一点,硬占你的便宜,你未必肯。”黄四如道:“为什么不肯?有好处给我就成了。”王幼春笑道:“黄老板真是痛快,说话一点不含糊。”黄四如道:“不是我不含糊,因为我越害臊,你们越拿我开玩笑。不如敞开来。也不过这大的事,你们就闹也闹不出什么意思了。”王幼春道:“话倒是对,可是玩笑,要斯斯文文,才有意思。若是无论什么事都敞开来干,那也没有味。”黄四如道:“我也不是欢喜闹的人,可是我要不给他们大刀阔斧地干,他们就会欺侮我的。”王幼春道:“刚才你还没有进门先就摔炸弹吓人,这也是别人欺侮你吗?”黄四如笑道:“这回算我错了,下次我就斯斯文文的,看别人还跟我闹,不跟我闹?”说着,便坐在王幼春一张沙发上,含笑不言。燕西笑道:“天下事,就是这样一物服一物,不怕黄老板那样生龙活虎的人,只要王老二随便说一句话,她都肯服从。王老二还要说和黄老板没有什么感情,我就不服这一句话。”黄四如道:“为什么李家大妹子,就很听七爷的话呢,这不是一样吗?”王幼春道:“你刚才说了斯斯文文,这能算斯文的话吗?漫说我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就是有关系,你也别当着大家承认起来呀。你要把我比七爷,我可不敢那样高比。”燕西道:“大家都是朋友罢了。一定要说谁和谁格外地好,那可不对。”王幼春将黄四如推了一推,笑道:“听见没有?人家这话,才说得冠冕呢。”黄四如笑道:“我又怎样敢和七爷来比呢?七爷是个公子,我是唱戏的,说话要说得和七爷这样,那么,我至少也是一位小姐了。”燕西道:“你两个人,这个也说比不上我,那个也说比不上我,既然都比不上我,你们别在这里坐着,就请出去罢。”这一说,倒驳得他两人无辞可答。

燕西睡了一场午觉,醒来之后,又在后面浴室里洗了一个澡,再走回房去,太阳还照在东边墙上,也不过四点多钟。一个人坐着很无聊,拿了一本小说看,看不到三页,觉得没有意思。时候还早,还是出去走走罢,于是换了衣服走将出来。刚到月亮门下,只见侍候翠姨的那个苏州胡妈,靠了门,和金荣在那里说笑。金荣道:“你现在北平的话是进步了,你不记得德禄哥说,要喝你的冬瓜汤,你都答应了吗?”胡妈笑骂道:“你们没有一个好人,老占别人的便宜。我要告诉七爷,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燕西听到这里,便向后退一步,将身子一闪,闪到葡萄架后面,听他向下说些什么。金荣道:“别人不能占你的便宜,那倒罢了。我们的交情不错,为什么我也不能占你的便宜?再说,我吃不了兜着走,我们就要分离了,你忍心吗?”胡妈呸了一声道:“你别瞎嚼蛆,信口胡说。人家听见了,什么意思?你们这样胡说,以后我不和你们讲话了。”金荣道:“咱们一块儿同事,说句交情不错,那也不要紧,这样一句谈话,也值得发急吗?”胡奶道:“你一张嘴,实在会说,算我说不过你就是了。”金荣道:“我屋子里还有一件汗衫,劳你驾,带着和我洗一洗,成不成?”胡妈道:“我不和你洗,洗了你又对他们说,倒闹得难为情。”金荣道:“我哪里那样不知好歹,你给我做事,我一个字也没有提过呢。”燕西在葡萄架后听见,倒是有趣。觉得爱情这样东西,不分哪层阶级,都是需要,也都是自己能发挥的。金荣这小子向来就调皮。胡妈又是苏州人,生长在莫愁乡里,这一对男女到了一处,当然有些意思。金家本来相当地解放,燕西对于男女爱情这件事,更是不愿过问的。所以金荣和胡妈在那里说情话,他不但不管,反怕把人家的话打断,扫人家的兴趣。因此,藏在葡萄架后面,总不作声。不料这个时候,梅丽又从后面出来,老远地叫道:“七哥!七哥!你藏在葡萄架后面做什么?又想吓谁吗?”

燕西一面说话,一面就走了进来,清秋也只好跟着。一道上了楼,茶房就打开一扇房门,让他们进去。清秋一看,有一张铜床,另外两张桌子,几张沙发椅。临桌子两扇窗门洞开,正对着一列平山。窗子里,正吹来几阵悠悠的晚风,吹得人精神为之一爽。茶房道:“我先给你沏一壶茶来,好吗?”燕西道:“好罢,你沏一壶茶来,不要红茶,就是龙井罢。我们在这儿赏月,慢慢地品茶。”说这话时,茶房已是走了,燕西却对着清秋说。清秋坐在一张软榻上,离着燕西很远。斜着身子躺下,一点也不作声。燕西道:“我们今天晚晌,会在西山赏月,这也是想不到的事。”清秋道:“我就在这屋里,你找一间屋子罢。”她是躺着的,燕西看不见她的脸色,因就走近前来。问道:“那为什么?”清秋自觉得脸像火烧一般,极不好受,侧过脸去,望着墙上挂的风景画片。半晌,才说道:“我就是这样办。”燕西道:“这饭店里的茶房,都指望……那更不好了。我今天晚上,就睡在这软榻上,你看如何?”清秋道:“那为什么?你还舍不得那几个钱,多开一间房子吗?”燕西道:“倒不是为了这个。这是一个山野地方,很冷静的。开了窗子,外边就是一片山,若是有什么响动,你一个人住上这一大间房,你不怕吗?”这一句话说出来,清秋一伸头,只见一座黑巍巍的山影,正对着窗户。山上一些高高低低的树木,被风一吹,都晃动起来。这个时候,天已十分黑了,月亮又没有上来,屋子里电灯下一望外边,更是仿佛有些阴暗。清秋笑道:“把窗户关起来罢,说着人怪怕的。”这时,茶房送了茶进来,听说关上窗户,走上前,就给他们把窗户关上,回头就问燕西还要吃什么?燕西道:“你们这里的中餐,那是罢了。我们又是刚吃饭的,吃不下什么,省事点,你就给我们来几碟子点心得了。”茶房答应去了,燕西笑对清秋道:“你就这样胆小,连有人在这里,开了窗户都怕。”清秋道:“你不说,我倒是不怕,你一说,我可有些胆怯怯的了。”燕西道:“这不过是对着一座山,又不是鬼窝。”清秋一听说,便皱眉道:“嗐!人家正怕这个,你还要说。”燕西笑道:“越说你胆子越小了。现在关了窗户,连说都不许说。若是在乡下住家的人,一年怕到头,这都不用活着了。一会儿工夫,月亮就要出来了,我们不但要打开窗户瞧,我们还要走到外面月亮地下,踏一踏月色,才不辜负今天晚上的月亮。这种机会,是难得的,你说这话,未免太煞风景了。”清秋不服气道:“你以为我当真怕吗?回头我们就一块儿出去,你看我怕不怕?”燕西道:“那就好极了,回头我们一块出去步月罢。”

这个时候,西风停止了,那深草里的虫声,却是唧唧喳喳地又起又落,听了让人心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触。他们坐的这前面,正是一株洋槐树。天气冷了,这树就枯黄了不少的树叶。忽然之间,有一阵稀微的西风,把树上的枯黄叶子,吹落了一两片,在半空中只管打回旋,一直吹落到他们吃茶的桌上来。清秋用手捉了一片叶子,举到眼面前一看,笑道:“秋气真是深了,树叶黄到这种样子,若是再过十天半月,树叶一落空,就更显得凄凉惨淡了。人生的光景,也是这样容易过。”燕西笑道:“唯其如此,所以我说少年人应该及时行乐。但是你对于我这话,总不大同意,以为行乐是人生堕落的行为。”清秋笑道:“你所说的行乐,是和别人不同的。我们所认为行乐,看花赏月,游山玩水,这都是行乐。你所说的行乐,是越热闹越好,嫖赌吃喝穿,门门都到。这里说是行乐,岂不让天下人群趋于下流一途?”燕西道:“然而我所说的行乐,并不是吃喝嫖赌穿,你为什么说我也是堕落呢?”清秋低了头,半天不作声。燕西道:“我觉你是中了旧书的毒,有些地方,你简直是自己拘束自己,自寻苦恼。”清秋笑道:“你这是无理取闹了。为这个事,怎样能牵扯到读旧书上去?”燕西道:“我觉得你那样遵守周公孔子之礼,我有些不同意。对于一般社交上,你要那样,我还赞成。但是对我,也是这君子人也似的,倒有些酸溜溜。”清秋默然了一晌,慢慢地说道:“并不是我酸溜溜。你想,日子正长,我们何必……”说到这里,便停顿了。燕西笑道:“随便怎样,你是说不出一个理由来。走罢,我们在这山路上散散步罢。有话走着说,那更是有趣。”燕西也不问清秋是否同意,拿了她的花伞,向上撑开,笑道:“走!走!”清秋牵着衣襟,站了起来,笑道:“其实,坐坐也就行了,何必走?我有些怕累。”燕西举了伞,给清秋挡住阳光,左手搀住她一只胳膊,笑道:“怕累?我搀着你得了。”于是二人并肩在一把花伞之下,穿过那小花圃,慢慢地走着,行上山脚的一条小路。

燕西和白莲花二人,却是不同,大家下了席,他们却在一张沙发椅上,从从容容地细谈。燕西道:“刚才有一句话,我们还没有说完。我不是问你为什么没有搭班子吗?”白莲花道:“在北京唱戏,没有人捧,是站不住脚的。”说时,用手去摸发髻,瞟了燕西一眼。燕西笑道:“不过我的力量有限,你若能出台的话,我愿助你一臂之力。”白莲花在衣底下将手握着燕西的手,眼珠斜视着,微笑道:“这话是真的吗?”燕西被她一握一笑,心都荡漾起来了。笑道:“怎么不是真话!我凭什么把话来冤你呢?”白莲花道:“大概在第二个礼拜,我就要出台,不知道七爷是怎样帮我的忙?”燕西道:“登广告,定包厢,扎电灯牌坊,都可以,你爱怎样吧?”白莲花微笑道:“我爱怎样办呢?依我的意思,巴不得全都办到。”燕西道:“全都办到也可以,你得请请我。”他们二人说话,在座人的眼光都射在他二人身上。白莲花因就接着说道:“在座的人我全请,可就是怕不赏面子,不肯到呢。”刘宝善笑道:“是外江来的人究竟不错。你看李老板,真是眉动眼睛空,见话说话,说出来的话,自然全场都照应到了。”白莲花笑道:“这是什么话?我不懂。”刘宝善笑道:“反正不是说你坏话,你懂不懂,没有关系。”燕西道:“我们规规矩矩说一句,这位李老板出台,你得帮一点忙。”刘宝善笑道:“那还成什么问题呢?有你金七爷出面子,这一点小事,还怕办不了吗?”燕西道:“牡丹花儿虽好,也要绿叶儿扶持,我一人就是出面子,也得诸位帮忙。譬如我包一个厢,我一人可以坐着,我若包两个厢呢?还能分开身子来坐吗?”刘宝善笑道:“只要有七爷花钱,这还愁什么?要多少人帮忙,我相信都有。”白莲花笑道:“不敢说请哪位帮忙,大家赏面子罢。”孔学尼点头道:“不说别的什么,就凭你这几句话,我们就得去,何况我们和七爷又是好兄好弟呢?”刘宝善笑道:“你听着,这事可不成问题了,你就预备请我们罢,我们张着嘴等。”

鹏振觉得这事心里很明白,燕西不说,也是公开的秘密,就不必多谈了。吃过饭,谈了一阵子,走回院子去,只见秀珠和玉芬,站在院子里闲谈。因道:“密斯白,刚才不是找梅丽去了吗?”秀珠道:“我在那里闲谈了许久,玉芬姐找我吃饭来了。我们等好久不见你来,后来听说,和七爷在外面吃了,所以我们就没有再等。”鹏振笑道:“我看见老七那边开的菜不错,所以我就顺便在那里吃了。密斯白,我报告你一个消息,明天你有烤鸭吃。”秀珠笑道:“谁请我吃烤鸭?我猜不到。大概是三爷请我吧?”玉芬道:“他呀!没有那样大方。他不求人,是一毛不拔的。”鹏振笑道:“凭你这样一说,我这人还算人吗?这可不是我夸口,在两个钟头以前,遇到密斯白,我曾许了请她,这不会是假话吧?我总不能当面撒谎。”玉芬道:“请人吃一只烤鸭子,也是极小的事,值得这样夸嘴。”鹏振道:“你又猜错了。这并不是我请密斯白,另外有人请她。这个人也就无须我说了。”玉芬笑道:“老七也是小孩子脾气,无事端端送人一只烤鸭子吃做什么?”鹏振道:“我也是这样说。因为我在那里,厨子另外送一碟烤鸭子来。老七尝了一块,说是不错,他就想起来,要送密斯白鸭子吃了。”玉芬对秀珠笑道:“嘿!老七待你真是不错,无论有什么,也不会忘了你。”秀珠听了这话,心里虽痛快,脸上究竟有些不好意思,便道:“这是三爷开玩笑的,你也信以为真吗?”鹏振道:“又不是什么重礼,我撒谎做什么?你不信,就可以问问老七去。”玉芬笑道:“我没有听见说先问人送礼不送礼的。你以为秀珠妹妹没有吃过烤鸭子,等着要吃吗?”这一说,大家又都笑了。秀珠倒信以为实,只当燕西真要送她的烤鸭,当晚很高兴地回家。次日上午,就等着烤鸭吃,一直到一点钟,烤鸭还没送到。秀珠心想,早上本来赶不及,一定是晚上送来,这且出去玩,到了那时,再回来吃晚饭。但是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依然不见烤鸭。她心里就很疑惑不是鹏振撒谎,就是燕西把这事忘了。燕西本来是有头无尾的人,倒也就算了,不去惦记这件事。

燕西沉吟了一会,说道:“我就请你罢。可是……”玉芬笑道:“别可是,这用不着下转语的。”燕西笑道:“不是别的要下转语,因为吃过饭,我有一件正经事要办,不定耽搁一个钟头,或者两个钟头。若是我回来晚了,三嫂可以先去,反正我一定到就是了。”玉芬摇着头道:“哼!你没有正经事。你不声明,我还不疑心,你一声明,我倒要疑心你想逃了。”燕西笑道:“我一不读书,二不上衙门,照说,是没有什么正经事。但是朋友我总是有的,会朋友还不能算是正经事吗?”玉芬道:“好罢,反正你不来,我也是要去,而且我代表你作主,钱花得更多。花了钱,我还怕你不认帐吗?”燕西也不再说,就这样笑了一笑。但是他心里可在计算,要怎样知会鹏振一声才好。若不知会他,事情弄穿了,鹏振不要疑心自己在里面捣乱吗?因是各处打听,看鹏振究竟在什么地方?偏是各处找遍,并不见鹏振一点影儿。只得慢慢走着,走到鹏振自己院子这儿来。一见秋香站在回廊上晾手绢,便和她丢了一个眼色。秋香一抬头,见他站在月亮门中,心里已经会意,眼珠儿对上面屋里瞟了一瞟,然后望着燕西点点头,微把嘴向前一呶,燕西也懂得她的意思,于是站在月亮门屏风后边来。一会儿工夫,秋香来了,笑道:“七爷什么事?要我给篦一篦头发吗?”燕西说:“不是。”秋香道:“要不,就是洗手绢?”燕西道:“也不是。”秋香低着头一看,见燕西手甲很长,笑道:“是了,要我给你修指甲呢?”燕西道:“都不是,我给你主人报信来了。照说,你也得帮他一个忙。”秋香笑道:“这又是什么事呢?你为我们三爷来着吗?”燕西道:“你知道三爷哪里去了吗?你见着他,你就私下告诉他,今天千万别去听戏,就说你少奶奶要我请她,已经包下一个厢了。”秋香道:“三爷一早就出去了,不知道回来不回来呢?”燕西道:“不回来就算了。若是回来了,你就把我这话告诉他。”燕西说完,他自出去。秋香听了这话,又有一件小功劳可立,很是欢喜。

原来这时候,凤举和晚香的感情,更加上了几倍的热烈。已经在绿槐饭店,包了两个房间,另筑香巢,凤举嫌坐着汽车来往,汽车夫知道内幕,家里下人很多,他们彼此一传说起来,事情就不秘密。所以他每日由家里到绿槐饭店去,都是临时在街上雇车。这天晚上,因为夜深了,就想不去了,偷偷到外面客厅里去,打了一个电话给晚香,说是今天晚上打算不来了。晚香接着电话说:“那不成,我还等着你呢。”凤举道:“太晚了,街上怕雇不到车。”晚香道:“不能够,走上大街,半夜里都有车雇,就是雇不到车,走来也不要紧。反正你一个人走道,街上的巡察,也不能带你去。你来罢,我在这儿用火酒炉子,熬稀饭给你喝哩。”凤举一想,我若不去,她也许要等到天亮,便答应了去。当时挂上了电话,便叫门房开了大门出去。老妈子追来,在后面只叫大爷,凤举却当着没有听见,一直走出大门去了。走了一大截路,遇着街上的夜不收车子,也不讲价钱,就叫住了坐上去,便对车夫道:“快拉,我多给你几个钱。”车夫道:“先生,你要上哪儿?你叫我快拉,叫我拉上哪儿去呢?”凤举一想,自己胡着急,对人也没说上哪儿,怎样就叫快拉呢?这才笑着告诉他,是到绿槐饭店。车夫贪了钱多,拚命地跑,还是三步一颠,两步一蹶。凤举坐在上面,着急非凡,浑身不得劲,比拉车的还受累。拉了半天,好容易方才拉到。饭店门灯一亮,原来车夫是个老头子。凤举一肚子好气,本来要骂车夫几句。一看他苍白的胡子,粘着一片鼻涕,那汗在脑袋上,还是不住地向下落。看这样的情形,实在无可说了,扔了两角钱给他,便进饭店去了。他因为要看晚香作什么呢,先且别忙敲门,将门试着推了一推,门还没有锁好,是虚掩的,因推着门,缓缓走了进去。只见晚香靠在大沙发椅上坐了,面向着桌子,桌子上的火酒炉子,一丛绿火,正呼呼地向上,火上坐着一口白铁小锅,果然在熬稀饭呢。看晚香时,双眸微闭,又略微有一点鼻息之声。于是在晚香肋下钮扣上,取下她的一方小绸手绢,在那鼻尖上,微微拂了两下。晚香用手搓着鼻子,睁眼醒了过来。一见凤举站在面前,不由得伸了一个懒腰,笑着站起来道:“走进来了,也不言语一声,吓了我一跳。”凤举道:“你还说呢?坐在这里就睡着了,炉子里火是这样大,稀饭一熬干,烧了房,我看你也不会知道。”晚香也道:“你还说呢?让人家一等二等,等到这个时候,亏你打电话还说不来。”凤举道:“你设身处地给我想一想,这样的深夜,一个人在街上跑,愿意吗?”晚香道:“夜深了不好走,你为什么不早些来?”凤举道:“一家人都没有散,我怎么好早走呢?”晚香把嘴一撇道:“一家人什么关系?你不过怕一个人罢了。十二点钟,我妈就走了,一个人坐在这儿,寂寞死了。归里包堆,只有两间屋子,又不好雇老妈子,你不来,我妈一去,就剩我一个孤鬼。”凤举笑道:“那也难怪我,只怪你母亲的话不好说,若是你母亲不闹别扭,我就早赁屋子住了。”晚香道:“她提的条件,也不算重,你为什么不回答一个字?”凤举道:“别的都罢了,只有跟着你去的这件事,我不能答应,她果然是你生身之母,我不能说那话,一定要做债主子罢了,我怎样能常和她来往呢?”

我来上山不是偷梨枣,亦非背着葫芦寻药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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