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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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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顷刻千金诗吟花烛夜 中西一贯礼别缙绅家(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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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独清见燕西不是那样高兴的样子,高举到了鼻尖。老远地就一步一个长揖,“我们到客厅,手上拿了帽子,接上他们诗社里的那位,就不敢追着向,”杨慎己晃着:“我看燕西。”燕西一看,事情不好,搬了这些个醋缸到戏场里来,非把戏场上人全酸走不可。便起身道:也就跟着来了。口里可就说道:“恭喜恭喜。独清兄,继祖兄,我,走。趁着良辰吉日,诗酒联欢,比在这里!多么地好,不强得多吗?”燕西巴不得他们走,自己引导,就把他们引将出来,一直引到小客厅里。杨慎己并不住地摸着胡子道:“今日催妆之诗,未可少也。”说时,连摇了两下头。孔学尼笑道:“新娘子都进房几个钟头了,还催什么妆?催新娘上妆到婆婆家来了,催于何有?”杨慎己先是一时高兴,把话说错了,这里要更正,已是来不及,便笑道:“对了对了!某有过,人必知之,我是说花烛之诗,一个不留神,就说出催妆诗来了。该打该打!我听说新娘子天才极高,今天晚上不要学那苏小妹三难新郎吧?”这句话倒把孟继祖提醒了,笑道:“今天晚上新房里是有意思的,我们要斯斯文文地闹一闹才好。”孔学尼对孟继祖了镴眼,笑道:“可不许作煞风景的事。”

这日,清秋穿了那水红色的绣花衣,加上珠饰,已美丽得象天人一般。不过穿了嫁衣,也说不出一种什么感想,不觉得自己好好地矜持起来,只是在屋子老守一把椅子坐下,不肯多动。她里面穿的是一件小绒褂子,外面罩上夹的嫁衣,虽说不算多,然而只觉浑身发热。她心里也就想着,不料这段婚事,居然成功了。从前曾到金家去过一次,只觉他们家里,堂皇富丽令人欣羡,到了现在,竟也是这屋子主人翁之一个。想到这里,自然是一阵欢喜。但是转身一想,他家规矩很大,不知道今天见了翁姑,是怎样一副情形?再说,他们家里少奶奶小姐有七八位,不知道他们可都是好对付的?据燕西说,就是三嫂子调皮一点,二嫂是维新的女子,是各干各事,没关系,大嫂子年岁大一点,有些太太派。至于几位小姐,除了八小姐而外,其余的都是会过的了,想来倒也不要紧。可是燕西又说了,他们姑嫂之间,也有些小纠纷的,似乎各位小姐也不容易对付。况且他们都是富贵人家的儿女,只有自己是贫寒人家出身,和他们比将起来,恐怕成了落伍者。尤其是富贵人家的仆役们,眼睛最势利不过的,他若知道我的根底,恐怕又是一番情形相待。以后倒要寸步留心,要放出大大方方的样子来。由这里又想,今日是到金家的第一天,更要二十四分仔细,见了翁姑应当持怎样的态度?见了姑嫂应当持怎样的态度?于是想到古人所谓齐大非偶一句话,是有理由的。若燕西也是平常人家一个子弟,象我这样的女子,无论谈什么仪节,我都可应付,就用不着这样挂虑了。心里这样胡想一阵,人更是烦躁起来,倒弄得喜极而悲了。清秋一个人只管坐在那里胡想,默然不作一声。冷太太虽然将女儿嫁得一个好女婿,但是膝下只有这样一个人,从前是朝夕相见的,而今忽然嫁到人家去了,家里便只剩下一个人,冷清清的,想起来怎样不伤心。她见清秋盛装之后坐在那里只管发呆,以为是舍不得离别,一阵心酸,就流下泪来。清秋心里正不自在,不知如何是好,看见冷太太流泪,她也跟着流泪。还是许多人来劝清秋,说虽然出阁了,来家很方便,只当在上学一样,有什么舍不得呢?两个傧相,又拉了一拉她的衣服,对她耳朵轻轻说了几句,清秋听说,这才止住泪,韩妈重打了一盆脸水来,用热手巾给她擦了脸,两个傧相牵她到梳妆台边,重新敷了一回粉。粉敷好,宋润卿便进来说,时候不早了,可以上车了,免得到那边太晚。

到了次日上午,曾美云果然一个去访燕西。燕西并不在落花胡同睡,当曾美云去拜访的时候,他在家里睡着,并没有起床。曾美云当然是扑了一个空。她于是在身上掏出一张片子,在上面写道:“七爷,我是按着时间,拜访大驾来了,不料又是你失信。今晚上令兄鹤荪约我到贵行辕来,也许晚上能见面。”丢下这个片子,她就走了。李贵拿了片子送回家来,燕西刚刚是起床,李贵将名片递上,燕西两手擦着胰子,满胳膊都起了白泡,对着洗脸架子的镜子,正在擦面,他不能用手去接名片,李贵两个指头捏了一个犄角,就将这名片送到燕西面前让他看。看完了,将头一摆。李贵知道没有什么要紧,就给他扔在桌上。燕西自然也是不会留意,后来用手摸起,就塞在写字台一个小抽斗里。因为明日间一天,后日就过大礼。这一过大礼,接上便要确定结婚的日子。这样一来,自己也少不得忙一点。

于是赶忙在玻璃橱下层抽屉里,找出一扎药棉花和一卷绷带来,打开香粉盒子,抓了一大把香粉,拿起凤举一只手,就把香粉向上一按。然后拆开棉花包,替他把手的四围,揩干了血迹。可是那血来的汹涌,把按粉都冲掉了。佩芳见按不住血,又抓了一把粉按上,在粉上面,又加一层厚的棉花。口里说:“今天血可是流得多了,总是不小心。”一面把绷带一层层将他手捆好,问道:“痛不痛?”凤举道:“就是流一点血罢了,不痛。怎样棉花绷带都预备好了?倒好象预先知道我要割破手似的。”佩芳道:“这样一说,倒好象我有心和你开玩笑。”凤举笑道:“不是不是,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你现在越太太化了,什么小事,都顾虑得周到,连棉花绷带这种东西,都预备好了。”佩芳道:“我并不是为人家预备的,还不是为我自己预备的。”凤举笑道:“我知道了,这一定是那日本产婆叫你预备的,未免预备得太早了。”佩芳道:“给你三分颜色,你这又要洋洋得意了。不许胡说!”凤举见佩芳是一点气都没有了,就叫蒋妈进来扫地,捡开那破瓷片。蒋妈一见凤举的手,用布包着,身上又是一片血迹,也不觉失声道:“哎呀!我的大爷,怎么把手弄得这样?”佩芳道:“你这会子就觉得害怕,先你还没有看见,那才是厉害呢。拉了总有两三寸长的一条大口子!”蒋妈道:“怎么会拉了那大的口子呢?”凤举道:“我摔一交,把痰盂子摔了。用手一扶,就拉了这一个口子。没关系,明天就好了。”佩芳见凤举给她隐瞒,不说出推了一把的话,总觉人家还念夫妻之情,因此心里一乐,禁不住笑了一笑。蒋妈把碎瓷收拾去了,凤举在屋子里坐了没有走。佩芳道:“我知道,你今天是来上衙门画到的。现在画了到了,你可以走了。”凤举道:“你干吗催我走?这里难道还不许我多坐一会吗?”佩芳道:“我是可以让你坐,可是别的地方,还有人盼望着你呢。我不作那种损事啊。”凤举笑道:“你总忘不了这件事。”佩芳道:“我忘得了这件事吗?我死了就会忘了。”凤举道:“这件事我已经办了,悔也悔不转来,现在要把她丢了,也是一件不好的事。”佩芳道:“谁叫你丢她?你不要瞎说。你又想把这一项大罪,加在我头上吗?”凤举道:“我并没有说你要她走,不过比方说一声,你不喜欢听这件事,我不再提起就是了。”他说毕,果然找些别的话谈,不再提到晚香这件事上去。

金铨用手拈了胡子,点点头道:“这孩子有才调,可惜没有创造力。若是拜我作先生,我可以纠正她的坏处,成全她作一个女诗人。”道之道:“你怎样说人家如此不成?有什么凭据吗?”金铨将手一指道:“就拿这一首诗为凭,初一念,好像四平八稳,是很清丽的一首诗。可是一研究起来,都是成句。这垂杨夹道行,只是改了一个斜字。颈联呢,是套那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腹联呢,更明显了,是套阆苑有花皆附鹤,女墙无树不栖鸾。末了,还直用了李义山一句幽人爱晚晴。真正她自己的一句诗,不过是春畴一望绿初平。啊,这是谁写的眉批。恭维得这样厉害。什么诗如其人了,什么诗中有画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总也算难为她。差不多的人,可真会被她瞒过。”道之道:“你这话,我有些不承认。我虽不懂得诗,我觉得念出来怪好听的。好比你刚才说的,什么有花皆附鹤,无树不栖鸾,我就觉得抽象得很。她说的这山下有村皆绕树,马前无处不啼莺,闭了眼一想,你要是坐了马车,在西山大马路上走,望着远处的村子,听着鸟叫,她这诗说得一点也不错。”金铨笑道:“岂有此理!难道她偷了人家的诗,还要赛过人家去不成?”道之道:“这可就叫青出于蓝了。”金铨道:“这孩子,倒是有几分聪明,所以这样,并不是有心偷古人之作,不过把诗读得烂熟了,一有什么感想,就觉和古诗相合,自己恰又化解不开,因此不知不觉地,就会用上古人的成句,这正是天分胜过人力所致。肯用人力的人,一个字一个字都要推敲,用了成句,自己一研究就醒过来,决不肯用的。这非找一个很有眼光的先生严厉指示一番不可。”道之笑道:“哪里找这样的先生去?不如就拜在你的门下罢。”金铨摸着胡子道:“门生是有,我还没有收过女门生,而且我也不认得人家啊。”道之道:“她和老七是朋友。”金铨端了钞本将眉批又看了一看,微笑道:“这可不是燕西的字吗?这样鬼打的字,和人家的好字一比较起来,真是有天壤之别,亏他好意思,还写在人家本上。”道之道:“字写得好吗?”金铨道:“字写得实在好,写这种钞本小楷,恰如其分。我想这个孩子,一定也长得很清秀。”道之道:“自然长得清秀啊。我们老七,不是说人家诗如其人吗?你不信,我给一张相片你瞧瞧。”

道之见玉芬过来,就知道她有话说,静静地望着她,这时便笑了一声道:“三姐,你有点具体错误吧?交朋友是交朋友,结婚是结婚。若是男女交了朋友,就应当走上结婚的一条路上,那末,社交公开这四个字不能成立。结了婚的男女,也没有交朋友的可能了。老七和白小姐,也不过朋友罢了,有什么可奇怪的呢?”玉芬和金太太话里套话,正说得有些来由;不料遇着道之这个大姑子,是丝毫不讲情面,辟哩啪啦,大刀阔斧,说上一大套。本想要驳她两句,无奈驳了出来,就有帮助秀珠的嫌疑。要是不驳,自己肚里放着了许多话,又忍受不住。进退为难之间,面孔可就涨得通红,因勉强笑了一声。说道:“四妹的话,真是厉害,一家伙提出男女朋友不一定要结婚这句话,就把我驳倒。可是我也没说男女交朋友,就要结婚。不过我的意思,以为老七和秀珠的感情太好,有结婚的可能。这一件事,几乎是我们公认的了。可是到了现在并不是他两人结婚,所以我引为奇怪,我并不是对老七有什么不满意。”道之明知玉芬和秀珠那层关系,哪里又肯默尔?便笑道:“真理是愈辩愈明的,我们就向下说罢。既然三姐说老七是变了心,那末,当然是不以老七为然。所以不然,又自然是没有和秀珠妹妹结婚。我先说的那一番道理,就没有错误。现在你又说,老七和秀珠妹妹在感情上有结婚的可能。但是我们不是秀珠妹妹,又不是老七,怎样知道他们有结婚的可能?”玉芬道:“从表面上自然观察得出来。”道之道:“这未免太武断了。我们在表面上看去,以为他们就有结婚的可能,须知事实上,他们尽管相去得很远。本来他们的心事,我们不能知道。现在有事实证明,可以知道他们以前原不打算结婚。”玉芬道:“四妹,这话好像你很有理。但是你要晓得人心有变动啊!这个时候,老七不愿和秀珠妹妹谈到婚姻问题上去,那是小孩子也知道的事情,还要什么证明?不过现在他是这样,决不能说他以前也是这样。”道之笑着一挺胸脯,两手一鼓掌道:“这不结了。以前他爱秀珠,现在他不爱秀珠妹妹,这有什么法子?旁边人就是要打抱不平,也是枉然。”玉芬道:“四妹,你这是什么话?谁打了什么抱不平?”金太太先以为她两人说话故意磨牙,驳得好玩,现在听到话音不对。那玉芬的脸色,由额角上红到下巴,由鼻子尖红到耳根,抿了嘴,鼻孔里只呼呼地出气。手上在茶几上捡了一张报纸,搭讪着,一块儿一块儿地撕,撕得粉碎。金太太这就正着颜色说道:“为别人的事,要你们这样斗嘴劲作什么?”玉芬道:“你老人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因为秀珠和我有点亲戚的关系,我说了两句公道话,四妹就疑惑我反对老七的婚姻事来了。难道我还有那种力量,不许老七和姓冷的结婚,再和秀珠订婚不成?”道之冷笑道:“我不那样疑心。婚姻自由的时代,父母都作不了主,哥嫂还有什么力量?要不服,也只好白不服罢了。”玉芬突然站将起来,用脚将坐的软椅一拨。便道:“这是当了妈的面,你是这样对我冷嘲热讽,我算让你,还不成吗?”一昂头,便出门走了。

到了家里,一直就向道之屋里来。见屋里没人,又跑到敏之屋里来,他们三人,正坐着在评论呢。燕西一进房就笑着问道:“如何如何?”道之点点头道:“这个人算你认得不错。我明天就对母亲去说,准包成功。这孩子小模样儿又可疼,又可爱,又怪可怜的。可是她的名字太冷一点。本来就姓冷,又叫清秋,实在不是年轻人应当有的。她嫁过来了,我一定给她改一改。”燕西道:“只要四姐办成功,什么都好办。”道之道:“充其量,你也不过是要早些结婚。人反正是定了她了,或迟或早,主权在你。我们又不是小户人家,说是拿不出钱办事,时间是没有问题的。”

到了家里,在沙发上一躺,慢慢地想着,要想个什么法子,才能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只是这一件事,是个人的秘密,又不能对第三个人去商量,三个姐姐,或者可以和自己出点主意,无奈事涉闺闼,话又不好出口。三个哥哥呢,都是不了汉,出的主意未必可用。其他的人,就不会关痛痒的。想了半天,居然想了一个绕弯的法子,就叫金荣把四姑爷刘守华请来。金荣笑道:“七爷和他是不大合作的啊……”燕西皱了眉道:“去!不要废话!”金荣见他满脸发愁的样子,或者有正经事,就不敢多说,把守华请了来。刘守华一进门便笑说:“你不用提,你要说的事,我已经猜着了。是不是你已给我找着了房子?”燕西道:“不对,请坐下慢慢谈罢。”于是起身将门一掩,把刘守华指使到一张沙发上坐下,笑道:“你先该向我贺喜。”说时,眉毛一扬,望了他的脸色。刘守华道:“什么事道喜?赢了钱吗?”燕西道:“你怎样总不猜我有一件好事?我这人就坏到如此?”说时,竖起手来,自己在头上敲了一个爆栗。

翠姨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们家里有几个臭钱,就是这样糟踏人家女儿。哼!这又不知是哪里倒八百年霉的可怜虫,又要象我这样低眉下贱,受人家的气了。先是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你家如何如何的好。把人家讨来了,上人说是坏了家规,老婆又要吃那种不相干的飞醋,把那个讨的人,弄得进退两难。哼!我把你们这班人看透了。就譬如你讨了一个姨太太不算,又把我讨了来。儿子只讨一个,你就生气。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金铨微笑道:“你这是和我拌嘴呢,还是和凤举出气呢?你这样夹枪带棒,来上一气,我可不知道你命意所在?”翠姨道:“我怎么是夹枪带棒?我说的还不是真话吗?你们自己做上的不正,却来管做下的,那怎样能够?设若我是凤举,你要问起我来,我却这样说,是跟父亲学的,我看你怎样说?”金铨笑着向沙发椅上一坐,将大腿一拍,说道:“得!你不用说,我全明白了。一定是凤举那东西,怕我和他为难,托你来疏通我。你又怕我的话难说,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和我开起火来。我说你不过,你就可以做好做歹,和凤举说情了,你说是不是?你们的心事,没有我猜不着的。这一句话,你说,是不是猜到了你心眼里去了?”翠姨在玻璃橱里取出一件衣服,穿了一只衫袖,半边衣服披在肩上,半边衣服套在手胳膊上,站在那里,静静地听候金铨说话。金铨说完了,真把哑谜猜着,不由得一笑。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瞎说。凤举又不是我亲生的儿子,为什么我要给他说好话?”金铨道:“真的吗?其实,他有这大岁数了,只要他养活得了,我管他讨几个。不过他事先一点不通知家里,就这样放手做去,其情可恼。不过事已如此,就是你不讲情,我也没法子,难道我还能叫他把讨得了的人退回去不成?只要他妇人不说话,平安无事,也就行了。”

刚一出门,碰到了梅丽。她一把揪住燕西的胸襟,笑道:“这可逮住了。”燕西道:“冒失鬼!倒吓我一跳。什么事要抓住我?”梅丽道:“王家朝霞姐是明天的生日。我买了点东西送她。请你给我写一张帖子。”燕西道:“小孩子过生日,根本上就不用送礼;送礼还用开礼单,小孩子做成大人的样儿更是寒碜。”梅丽道:“寒碜不寒碜,你别管,反正给我写上就是了。”说时,拖了燕西的手就走。梅丽因为自己要温习功课,曾在二姨太的套房里用了两架锦屏,辟作小小的书室。因此她拉着燕西,一直就到那套间里去。二姨太看见燕西被拉进来,笑道:“梅丽,你就是不怕七哥,老和他捣乱。七哥也端出一点排子来,管管她才好。”燕西笑了一笑。梅丽将头一偏道:“你别管!这也不碍你的事。”二姨太道:“这丫头说话好厉害,我不能管你,我能揍你。”说着,顺手拿了瓷瓶里插的孔雀尾追过来。梅丽笑着把套房门訇的一声,紧关上了。燕西笑道:“打是假打,躲也是假躲。我没看见用那轻飘的东西能打人的。梅丽,你的皮肉,除非是豆腐作的。你会怕孔雀尾子把你打伤了吗?真是没有出息。”梅丽笑道:“人家要挨打,躲也躲不了,你又从中来挑祸,这更是糟糕了。”二姨太笑道:“我是随手一把,没有拿着打人的东西,你以为我真是骇吓你就算了呢。”燕西道:“得了,二姨太你就饶她一次罢。反正打不痛,她也是不怕的啊。”二姨太见燕西从中拦住,也就算了。里边屋里,梅丽自去找燕西写字。

那杨半山因为晚上在家,极是无聊,捧了一本唐诗,在灯下消遣,现在接到电话,有酒可喝,自然是极端愿意。马上坐了自己的马车,向凤举小公馆而来。到了凤举家时,这里大家入席已久。大家因都是极熟的人,围住了一张小圆桌,不分宾主地胡乱坐下,唯是空了正面一个位子给杨半山。杨半山还未进门,在玻璃门外,就连连嚷道:“不用提,后来居上,后来居上。”他一走进门,大家都站起来。看他穿一件古铜色团花夹袍,外罩枣红对襟坎肩。这个日子虽未到冬天,他已戴上一顶瓜皮小帽,有一个小红帽顶儿。最奇怪的,他手上还执着湘妃竹的加大折扇,嘴上稀稀的几根苍白胡子,倒梳得清清楚楚。刘蔚然笑道:“久不见杨半老,现在越发态度潇洒,老当益壮了。”杨半山将折扇轻轻打开,摇了两下,笑道:“缓带轻裘羊叔子,纶巾羽扇武乡侯。”燕西笑道:“杨半老的诗兴,实在比谁也足。我早就要找个机会,和你去谈一谈,总是不能够。”一面说着,一面给他让座。杨半山毫不客气的,就坐在首席。他旁边还有一个空位,将手上的折扇,敲着坐椅道:“老七,这儿来坐,这儿来坐。”燕西听说,真个坐过来。杨半山拍着他的肩膀道:“你今年多大年纪了?”燕西笑道:“十八岁。”杨半山道:“好啊,这真是现在人所谓的黄金时代啊。你定了亲事没有?”燕西笑道:“怎么样?杨半老问我这句话,想喝我的冬瓜汤吗?”杨半山道:“你这话,说得就该打。你们这班新人物,赶上了改良的年头儿了,正好干那才子佳人的韵事,自己去找佳偶。而且现在是光明正大自订终身,用不着半夜三更上后花园了。你说要我作媒,岂不是冤我老头子?”燕西笑道:“那也不然,喝冬瓜汤,不一定是旧式的媒人。就是新式结婚的介绍人,也可以算是喝冬瓜汤。”杨半山左手一把摸着胡子,将头点了两点道:“这话倒也持之成理。你若真是有这个意思,我倒可以给你介绍一个。”燕西一面听他说话,一面伸手去拿了酒壶来,向老头子的酒杯里,就冷不防斟上一杯酒,笑道:“我先给你斟上一杯做定钱,将来事情成了,再谢媒罢。”杨半山道:“得!我先收下你这定钱。”端起杯子,咕嘟一声,把酒一口喝干了,对着满桌人照了一照杯。晚香和凤举坐在主席,面前还有一把酒壶。晚香拿酒壶站了起来,对杨半山微微一笑道:“老先生,我敬你一杯。”

╭╯千秋║═║║

他们这大门口,本来时常停有许多漂亮的人力车,专门作金家人出门的生意。并不说车钱,告诉地名,坐上去就走。到了那里,高兴给多少就是多少。有时身上没带着零钱,车夫也不就要,回头再到公馆号房里来取。燕西坐上车去,车夫就拉着飞跑。到了公园门口,燕西知道乌二小姐照例是爱到咖啡馆里闲坐的。既然来了,不愿单独的一个人在这里溜达,且去先找她谈一谈话,因此,一直向咖啡馆来。到了那里,果然见乌二小姐和一位穿西装的女子,相对坐在一张桌上喝茶。乌二小姐一见燕西,早站了起来,用手对他连招了几招。笑道:“七爷今天哪有这种闲工夫到公园里来走走?”燕西笑道:“特意来拜访二小姐来了,你看我袖内的阴阳八卦准是不准?”说这话时,看那个西装女子,穿一件米色的单绸衣,露出大半身人体美。虽然是清秀的脸儿,却并不瘠瘦,由脸上经过脖子,敷上一层薄粉,正是堆酥凝雪。脸上也不知是透出来的羞色,也不知道是抹了胭脂,眼圈儿下,正有两个小红晕儿。她见人一笑,露出一带整齐细白的牙齿。乌二小姐早给她介绍了,原来是曾美云小姐。她毫不踌躇地和燕西握了一握手。乌二小姐让燕西和她相依坐着,笑道:“你二位不必我介绍,也应当认识认识。”曾美云听了这话,耸着肩膀,微微一笑。燕西却不懂这一层缘故,问道:“二小姐这话,一定有缘故的,请你告诉我这个理由。”乌二小姐望了曾美云一眼,然后笑道:“她和你们二爷,感情非常之好。”燕西心想,怪呀!他那样阿弥陀佛的人,会结交如此美丽的一位女友,结交之后,还能够守住秘密,一点也不让人知道。便道:“常听见家兄说的,曾小姐非常好。今日一见,果然话不虚传了。”乌二小姐笑道:“这又不是台上,怎样七爷唱起戏来了?”燕西道:“我正说的是真话,像曾小姐这样的人,能够背后所说胜似当面的人吗?”曾美云笑道:“七爷真会说话,比令兄好得多了。”乌二小姐道:“他们二爷,是个老实人。”曾美云一撇嘴道:“这话别让老实人听见了。前些时,他和李老五常常在一处鬼混,闹了不少的笑话。今天七爷是初次见面,我不便说,过两天,我再告诉你罢。”燕西道:“李老五是谁?我也不曾听说过。”乌二小姐笑道:“七爷许久不和一班跳舞的朋友来往,连鼎鼎大名的李五小姐都不知道,真可怪了。”燕西道:“她是小圆脸儿,肌肉很丰的一个人吗?”乌二小姐道:“对了,难道你认得她?”燕西道:“并不是我认得她,恰好今天二家兄拿了一张美女的相片给我看,他很得意,我想,必是跳舞场上的朋友。现在你二位一说,我联想到她,就猜上一猜,不料果然不错。”曾美云笑道:“既然七爷连相片子都看到了,你可以告诉密斯乌。”说着,将手上的手绢,捂着嘴嫣然一笑。乌二小姐道:“什么相片?你们说得这样藏头露尾的。”燕西道:“也并不怎样奇怪,不过是一张表现人体美的相片子罢了。”曾美云道:“有多大一张?”燕西道:“是六寸的。”曾美云摇头微笑道:“不对不对!她另外一打三寸的小照片,全是你们二爷自己摄的美术相片。你要看到那个,才是有趣的呢。”乌二小姐笑道:“不用提了,这个内容,我一猜就明白。李老五人是漂亮,也就解放得厉害。我们都说是文明分子,比起人家来,恐怕还差得远哩。”燕西道:“文明不文明,似乎也不在这个上面去讲究。”谈到这里,茶房已经给燕西送了一杯咖啡来。燕西见曾美云先伸手有要接的样子,后又缩了转去,于是接了茶房的咖啡杯。双手托了杯下的碟子,送到她面前。曾美云道:“七爷要的,怎样送到我这里来?”燕西道:“我就是给密斯曾要的。因为我看见你面前那杯咖啡已经喝完了,所以给你再要一杯。”曾美云道:“你自己呢?”燕西道:“我要的蔻蔻。”于是对茶房望了一眼道:“我先说的你没有听见吗?”茶房会意,笑着去了。

这个地方,是一条小路,并没有人来往,只有风吹着树叶子的声音,像下猛雨一样,沙沙地一阵一阵过去。脚下的草被风吹着,也像水上的浪纹,一层一层地向下风倒着。清秋看着,未免出了神。燕西见她一只手撑在石头上,用手一摸,却是冰凉。便用手握住,笑道:“不要发愣了,坐轿子上山去罢。”清秋回头一笑。燕西道:“天气还不十分凉,我走得十分发热,你怎样手是冰凉的?”清秋道:“人家扶了石头,让石头冰着的,并不是身上发凉。”燕西握住她的手,见她的胳膊又白嫩,戴上一只细锁链翡翠片的软金镯的,别有风致。便笑道:“这金镯你倒戴得很合适。你从前就不喜欢什么金的玉的,我很反对。我以为这些金玉的东西,在俗人身上,增长俗气,在美人身上,就会添出不少的美丽来。人生在世,无论是男是女,谁不爱好?你瞧,那万牲园的孔雀,看见人穿了绸缎,它还要开屏呢。你从前反对美丽的办法,我觉不对。”清秋道:“提到这一副金镯,我是谢谢你。但我在母亲面前还不敢说是真的,不过说是假的罢了。所以我为这个,我非和你出门我是不戴的。我虽不是俗人,你恭维我的美人两个字,我也不敢拜领。不过蒙你的盛情,送了我,是希望我戴的。你愿意这样办,我就这样办。”燕西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你这话的意思,就是士为知己者死……”清秋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不是说我女为悦己者容吗?其实,这也不算侮辱女性,就算是侮辱女性,我看很平等。天下也不知多少男子,为悦己者容哩。你是交际很广的了,你去见女朋友的时候,不刮脸,不理发,不穿得很好的去吗?这犹小焉者也,今古男子,为了女子牺牲性命财产的,多着呢。我以为那个士字,改一个男字,比较地妥当些。”燕西笑道:“这一改,我倒没有什么不同意。就是你说我交际很广,我不能服你这句话。”清秋笑道:“你所认识的女朋友,有小姐、有女学生、有戏子,还有交际明星,岂不是交际很广?”燕西道:“这是哪里来的谣言?全没有这回事。”清秋笑道:“管他有没有,大家心里明白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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