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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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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消息索哀词人悲秋扇 生涯寄幻影梦老春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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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上咖啡的时候,先走出食堂去,和茶:然后向那对石头狮子呆立着点点。”说着,笑道,燕西首先站起。“朋友,我们:“七哥!我们一块儿走,咱们不过一两小时的盘桓了。”走到正阳门那箭楼下,燕西对箭楼看看,“我们可以先上东车站瞧瞧去了:梅丽在,笑道。”说毕,还把手一挥。“你真有些醉了吗:梅丽搀了他一只手?”燕西且不理会她的话,又向前门大街,注视了一番,来来去去的,然后昂着头叹了一口气。梅丽以为他是真醉了,挽了他那只手胳膊,就拖向东站里面走。车站行李处,金荣、李升都把行李料理停当了。见燕西走进来,便迎上前道:“七爷就来了,早着呢,开车还有一个钟头。”燕西道:“我先来瞧瞧。”于是金荣在前引路,将他兄妹引上头等火车去。敏之三人,共要了两个包房,而且是两房相通的。二人走上车来,燕西先叹了口气。梅丽道:“男子汉大丈夫,四海为家,今天出门,你干吗总是这样不快活?”燕西坐着望了她道:“妹妹,你瞧,我们闹到这步田地,我过得无路投奔,只好去出洋,这还有什么快活吗?你要知道我这回出洋,自己的前途,一点没有把握。能不能回北京,固然是不能说,就是能回北京,也未必还是坐头等车来吧?所以今天离开北京,我是大大地要变更环境的了,想起这样亲密熟悉的北京,我能不叹上两口气吗?”梅丽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心里有种深深的感触,立刻也是眼圈儿一红,两手按了膝盖,在那软椅上坐着,还只管低了头。燕西到了此时,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在网篮里翻出一筒烟卷来慢慢地找着火柴,慢慢点了烟卷抽着。偏头看车外月台上的来往男女,只管出了神。也不知道有多少时候,回过头来看时,只见梅丽脸上,挂了两条泪痕。她手上捏了手绢,不住地在两腮上揩着。燕西道:“你这又是小孩子脾气了,刚才你还教导我,说是要四海为家,怎么只一会儿工夫,自己倒哭起来了?这不是笑话吗?”他不说则已,一说之后,梅丽索性呜呜咽咽,放声哭将起来。燕西低声道:“不耍小孩子脾气了,送客的人是很多,一会子让人看到了,你看那有多么不好意思。”梅丽极力将哭忍住,用手绢不住地擦了眼睛,便默然地坐在一边。

到家而后,家中人自不免包围着,询问山上的情形,忙着报告一番,也不暇再惦念到清秋身上去。过了两天之后,还是凤举把这话说出来,敏之、润之都抱怨燕西,说是不管那女子是不是清秋,反正那个老头子你认清楚了是韩观久,为什么不叫唤一声?何况大哥叫着燕西,她又回头来看,分明是清秋了。这可见你对她是一点情也没有。燕西对于他们这种批评,实在无法否认,自己也就不去否认,人家说得最厉害的时候,自己只是微笑而已。倒是道之多情,听了这个消息之后,派了好几个人到碧云寺一带去查访。然而燕西也不知道韩观久有什么亲戚在那里,那亲戚姓什么,也是不知道。

到了次日早上,敏之到九点钟方始起床,只听得佩芳在院子里嚷道:“两位姑娘还没有起床吗?”敏之身上披着睡衣,正对镜子敷雪花膏,在镜子里就看到佩芳其势匆匆地走来了,倒很是诧异。连忙将身子一转,问了一句怎么了?佩芳老远地站住,就对了她现出很惊异的样子,两手一扬道:“你看这事不很奇怪吗?母亲在今天一早七点钟,就坐了车子到西山去了。”敏之道:“是吗?她老人家虽是早就说要走,我以为那是气话,不会成为事实,不料她老人家真个走了。带了行李走的吗?”佩芳道:“行李没有带,说了叫我们预备好了送去。”敏之道:“我不料老太太就是这样一个人走了,这个样子,今天要劝她回来,那是不可能的了。我们倒不如照着她的意思,捡一些应用的东西,下午送了去。”佩芳道:“那也除非是这样。”敏之立刻和佩芳到金太太屋子里去,捡了一小提箱衣服,另外又找了个小柳丝篮子,将零碎应用物件,装得满满的,预备吃过午饭就送去。这时不但家里人知道了,搬出去的两房人和道之夫妇,都得了消息,大家赶回家来,都要到西山去。敏之道:“我又要多一句嘴了,母亲正是嫌着烦腻,才出城去的。现在我们一家子人,男男女女,全拥到西山去,那里还是热闹,她老人家又要嫌麻烦了。依我说,只去一两个人,她愿意让人陪着,就把人陪着,让小兰和陈二姐在山上陪着她先静养两三天再说。我就是这个主意,你们斟酌斟酌。”大家仔细议论了一阵,大家心里都有个数,没有几个人是金太太所喜欢,可以去陪伴的,最好是梅丽,其次也只三个姊妹,别人去了,恐怕不能得金太太的好颜色。于是商议的结果,就公推敏之和梅丽两个人上山。梅丽自是愿意的,敏之有点避嫌,说今天不去。于是改推了道之,带着小贝贝去。吃过午饭,坐了汽车,就追踪到西山去了。

秀珠:我接你电话,立刻跑来,偏是你在竹战,候驾一小时有余,促驾两次,还不见出。舍下今天实在有事,不能久等。你牌完之后,请赐一个电话,若有必要,我立刻再来。请你原谅!

呀!她含着微笑,和我点了点头。

行矣!燕西。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秋虽非君子,既对君钟情于前,亦雅不欲于今日作无味之争论。然而临别赠言,有未能已者,语云:高明之家,鬼瞰其室,虎尾春冰,宜有以防其渐。以先翁位高德茂,继祖业而起来兹,本无可议。若至晚辈,则南朝金粉之香,冠盖京华之盛,未免兼取而并进,是非青年所以自处之道也。愿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焉。

燕西见金太太一走,哪里坐得住?在衣架上抓了一件长衫,帽子也来不及戴,披在身上,一面扣钮扣,一面就向外走。到了门口,自己叫了德海开车,车子由车房开到大门口,刚刚停住,燕西就自己开了车门坐上车去,敲着玻璃板道:“走!走!”德海回转头来道:“你上哪儿?不说一声,我向哪里走呢?”燕西道:“上落花胡同冷家。你不是常去的吗?还有什么不知道呢?”德海知道七爷脾气上来了,不便多问,开了车机,直向落花胡同而来。燕西在车上,憋着一肚子心事,见了冷太太,要说些什么话,自己都预备好了。不料汽车开到了冷家门口,在车上看到是双扉紧闭。燕西急忙跳下车来,要上前去按门铃,忽然一张红纸条,映入眼帘,这却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上面大书有招租两个字。原来通到外面的电灯线,也割断了,电铃的机钮,也不见了,这只好用手去拍门。拍了好几下,里面才有一个老头子出来开门,向着燕西问道:“是瞧房的吗?”燕西道:“我不是看房子的,我是来拜访朋友的。原来住在这里的冷家,现时搬到哪里去了?”那老人摇着头道:“这个我说不上,我是看房的。”燕西道:“这冷家是哪一天搬走的,你总知道吧?”那老人道:“我是昨天来看房的,以前的事,我全不知道。”说着,他两手就要来关上门。燕西一看,这个倔老头子,似乎无甚话可对他说了。心想,这里关了门,隔壁自己作诗社的那所房子,以前让给邱惜珍家赁下去了,不如到邱家去问问。于是不坐车子,步行绕到圈子胡同来。胡同口上停着的人力车,那些车夫,是常年停着车在这里,作老主顾生意的。这时看到燕西步行过来,两三个人呀了一声,有个多嘴的,还抢着上前,向燕西请了一个安,笑道:“七爷,好久不见你啦,你好?”燕西点了一点头,走过去几步,又回转身来,问道:“我们亲戚搬家,是你们拉的车吗?”车夫道:“坐汽车走的,用不着我们啦。那天搬家,我们没瞧见你。”

燕西也明知道母亲不会有什么事可以对着许多人说,倒不能对儿子说,因此也就走回书房里去。一推门,有一个客笑面相迎,却是谢玉树。燕西道:“好久不见,今天何以有工夫来?”谢玉树道:“我听到府上有点不幸的事情,所以,我赶来看看。”说着,偏了头看着燕西的脸色,呀了一声道:“你的气色不大好。”燕西一拍手又一扬道:“当然好不了,人财两空,气色还好得了吗?”谢玉树道:“伤了谁?”燕西道:“不是伤了,是跑了。你老哥总算是个有始有终的,她来的那一天,有你在此,她走的这一天,又有你在此。”谢玉树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还假装着不知道,就对燕西道:“你和我打什么哑谜?你说的这话,我全不知道。”燕西道:“我们少奶奶趁着起火的时候跑了。不但是她跑了,还带走我一个小孩呢。”谢玉树正着脸色道:“这话是真?”燕西道:“跑了媳妇,决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我还撒什么谎?”因把大概情形,对他说了一遍。谢玉树道:“你们是完全恋爱自由的婚姻,都有这样的结果,这话就难说了。”燕西道:“合则留,不合则去,这才叫是婚姻自由呢。”谢玉树道:“或者是嫂夫人一时气愤,急于这样一走,出她一口气,在亲戚家住个三五天,也就回来了。”燕西道:“你这话,若在旁人,或者可以办得到,至于这位冷女士,她的个性很强,恐怕不是这样随便来回的。”燕西说着话,可就躺在藤椅上,腿架了腿,只管摇撼着,口里哼着道:“都说千金能买笑,我偏买得泪痕来。”谢玉树突然将脸向燕西一偏,问道:“你这是说嫂夫人的吗?未免拟于不伦吧?”燕西依然摇着他的腿,淡淡地道:“这里头的原因,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谢玉树笑道:“不是我老同学说话不知轻重,在你满嘴文章之下,也不应该说这话。纵然你对这位嫂夫人,不免十斛量珠,你所得的,恐怕也不止一副泪痕。天下人都是这样的,只会朝前想,可不会朝后想。”燕西道:“若是照你这个说法,我以前不成其为人了。”谢玉树道:“这是笑话,你别多心。现在既是嫂夫人已出走了,当然要想个善后办法。在这个办法之中,你有用着我的地方没有?若是有的话,我可以效劳。”他说着这话,脸上现出很诚恳的样子,决不是因话答话的敷衍之词。

燕西偷眼看着道之,实在有了气,这个姐姐,向来是疼爱自己,又肯帮忙,终不成把她也给得罪过来了。便站起来向她拱拱手微笑道:“不要提那些了,只要你能和我想个法子,我和她彼此两全,我没有什么不遵照办理的”道之向他望了一眼,哼了一声道:“你还有心肝吗?事到如今,你居然还笑得出。家里固然闹得是家败人亡,你几乎也是杀人放火了。”燕西脸一红道:“四姐,你这话,也未免特重一点吧?”道之把架的大腿放了下来,在地板上,用脚连点了几下道:“不重!不重!”燕西两手向胸前一抱,昂着头,两手又一扬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大事也完了。就算冷清秋是我逼走的,我也不过陪她一走,也就完了。”道之道:“你陪她一走,这倒正合了你的计划了。我告诉你,别起那种糊涂心事,以为靠着白秀珠的力量,到德国去就可以发财。秀珠根本上就是不可侵犯的小姐脾气,你再要去依靠她,她这一分骄气,应该长到什么程度?你受得了吗?”说时,将手连连向燕西指点着。燕西板了脸道:“你那样瞧不起我,简直损坏我的人格。”道之道:“我是好话,你别以为我踢了你的痛脚,你心里难过,你要知道现时难过,比较将来难过,好得多呢。你不必和我争论,我们同到母亲那里去,看她对你说些什么?一个人有理无理,决计不是自己可以强说出来的,总得求大家的公论。你不信,就和我一同走。”说时,推了他一推。燕西身子一扭道:“我不去。”道之道:“哼!我也知道你不去呢。”说毕,一掉头走出屋子而去。

由这次看电影起,我得了金燕西的结果,很是欣然。可是过久了,我又疑惑起来,俗言道得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象金家那样富贵,除了亲戚朋友不去说,就是燕西兄弟姊妹辈,手头多少都有些积蓄的,难道就没人替燕西想点法子和他找条出路?这也并不是把演电影,就当为不是好职业,不过中国电影界,演员向来薪水不多,而且工作很辛苦,尤其是男演员,充量不能过二百块钱。燕西未出洋之前,三四百元月薪的事,他还以为不好,何以出洋之后,倒这样小就呢?我这样想着,把我以前猜想的情形,几乎又要全部推翻。不过我再转个念头,高明之家,鬼瞰其室,燕西倒霉了,他的兄弟姊妹又焉能保着不跟着倒霉?再说,大家庭制度,固然是不好,可以养成人的依赖性。然而小家庭制度,也很可以淡薄感情,减少互助,弟兄们都分开了,谁又肯全力救谁的穷呢?我的思想是如此的,究竟错误了没有,我也不能够知道。

大概是半个月后的工夫,又有张景华主演的片子到了。片子的名字叫做《火遁》。是这个人演的片子,已经能够让我注意的了,加上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我不能不去看。那片子里的情节,却是说一个中年丈夫,对一个青年妻子,竭力爱护。但妻子对于丈夫的行为,不大了解。丈夫因为得不着妻子谅解,就到外面跳舞捧女戏子,以至夫妻两人感情更坏。丈夫有一天回家很晚,这妻子恨不过,放了一把火,将房烧了。抱着一个周岁的孩子,跳到火里去烧死了。丈夫看到,要到火里去救人,被救火队拉开了,但是他吃了一大惊,把人吓疯了,以后遇到有火的,甚至一个小炉子,他都要用水去把它扑灭,惹了不少的乱子,结果受伤死了。临死的时候,口里还喊着,火里有个女人,有个孩子,救哇救哇!电影表演得是很沉痛,这分明是隐射清秋火场逃去的一幕,不过把男子说得太好了。于是我知道燕西对清秋,还是不能谅解。假使他母子要看到这张片子的话,又有什么感想呢?天下事却总是相反的,后来我在报上看到一条银幕消息,说是景华主演《火遁》后,声名大起,有许多女子写信给他,和他表示同情,还有许多女子,将自己的相片,亲笔签字在上面,寄了给他。他最伟大的一张片子,又在拍摄中,叫做《春婆梦》,说是有一个眼看全家盛衰的老太太作主角。我看了这段消息之后,疑他有点醒悟了。然而许多女子迷恋他,他又不难找着出路,走到温柔乡里去,或者再作第二次梦呢。这样说来,千古情场得失,究竟是男子之过呢?还是女子之过呢?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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