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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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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契阔,与子相悦(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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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一次妹头却很快就转了回来。小白因为前日晚,孩子已经让小白的妈妈送去托儿,这是一日中最乱的。她回来的时候正是早晨,她决不能让事情这样不明不白着,她正和小白相反,叫人意气。妹头这时候进门来,换下的衣服。外面的饭桌上放着酱菜,腐乳,冷油条和泡饭,等着小白起床后吃。她一定要搞个究竟,还未起床。房间里四处摊着孩,照例拖了鼓鼓囊囊的一大蛇皮袋。小白忽然从床上跃起,蛇皮袋臃肿。将她的蛇皮,庞大,而且柔软,蛇皮袋略歪了歪。他这一脚就像踢,没有动。他泄气地回到床上,将被子蒙了头,一言不发。但他的这一发作,还是使妹头满意了,她想:小白你到底不是没什么的!而且,她感到了小白的可怜,小白真的很可怜。她想起他拿了那么小的一个牛奶锅去买油条,油条只能站在锅里的情景,心里软得要命。她走到床跟前,摸摸小白露在被子外面的一丛乱发,小白一动不动。小白,妹头喊他。小白听见她的声音,忽然感到无尽的委屈,便流下了眼泪。妹头感觉到他的抽泣,也流下了眼泪。她隔了被子抱住小白,哭着叫他:小白,小白。小白开始想挣,挣不动,就罢了。被子把他裹得那么紧,眼泪又哽住了鼻腔和咽喉,闷得简直透不过气来。两个人被里被外地哭了一会,小白终于挣脱了出来。伸出半个身子,停了一会儿,他说:怎么办?妹头说,随便你。小白就说离婚,妹头说,我知道你会这么说的。两人谁也不看谁地坐着。平静了一会,小白正过眼睛,看见了妹头的侧面。夜间旅行,再加方才哭了一场,脸上的脂粉斑斑驳驳,蓝的眼影,黄的粉蜜,红的唇膏,混在一起,成了一张花脸。小白又有点可怜她,就松了口气:那你说怎么办?妹头冷笑了一声:我还能说什么吗?我算是输给你了,其实,你又是什么好人呢,还不是我抓得紧!小白不禁奇怪地问:你怎么抓得紧?妹头就说出了,每天与他缠绵的真相。小白深深地感觉到受了欺凌,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他跳下床,套上裤子,简短而又果断地说了两个字:离婚!

妹头现在时常回娘家了。娘家已经改了样,哥哥在东北安家,孩子却送回上海,预备在上海借读。小弟在家结了婚,将大房间横断拦了三分之二,给他们做房间。再直向地隔出一条沿墙的走道,可以不经过新人的房间,通到父母住的内阳台。内阳台扩充了有一倍,但要住两个老的,再一个小的,还是全家人吃饭聚集的地方,就显得相当逼仄。父母原先的对床已经换了一张双人床,小东北是睡沙发的。一个家庭是经过了重新的分解与组合,变得有些散漫,而且零乱。照理说是经历了变故的,并且,生活似乎在走下坡路,可奇怪的是,妹头的爸爸妈妈并不显老,也不显得有什么失落,他们只是略略比以前不讲究了些,比较好将就了些。但是并没没有任何受压榨的憔悴萎缩之状,还因为有了孙儿孙女,流露出安详和仁慈的神态。他们是一对从壮年自然过渡到老年的夫妇的典型。他们遵循着一些简单的,基本的道理,从来不打算去违背这些道理,而自制出一些新的来。这就使他们在每一个时间段上,都承起义务和享受乐趣,同时还保持着自己的独立。他们对子女、儿孙的爱和责任,也是遵循常理的,从来都有着分寸,寄予的希望也有分寸。所以他们的心情就不会太为儿女的命运,遭际,以及态度左右。他们和下一辈之间自始至终,都是留有距离的。这或许是有一些出于利己主义,可这利己主义并不损害他人,就谈不上有什么坏处,甚至,还有些好处,那就是他人也不必对他们负有回报的义务。他们完全可以自给自足。

妹头有一次开玩笑说,要把她的小姐妹某某某,介绍给阿五头做朋友,小白笑得几乎从床上翻下来。妹头也很得意地笑,这是她对阿五头最成功的一个诋毁。她说她想来想去,要治好阿五头的毛病,她咬定阿五头是有毛病的,要他病好,就是结婚,和谁结婚呢?就和她的小姐妹吧!妹头又说,怎么不可以?人家是国营企业,阿五头才是个大集体,阿五头肝功能还不好,肝功能不好肯定要影响那个功能,否则为什么都要叫"功能"呢?妹头是很能胡调的,胡调起来没边没沿,可以一路胡调下去。他在妹头的怂恿底下,不禁要去想象阿五头和妹头小姐妹结婚的景象。那景象竟是很惨的,就又要笑。他越笑,妹头越得意,胡调得越起劲,说功能和功能之间是连带的关系,这功能说不定就把那功能带好了,带好了,阿五头就会有小孩子,有了小孩子,阿五头的哲学病就彻底好了--妹头说"哲学"时又用了普通话--阿五头要洗尿布,洗奶瓶,烧鲫鱼汤给产妇发奶,还要抱小毛头。说到小毛头,妹头忽然温柔下来,抚了抚肚子,说,小毛头在这里呢!阿五头怎么配有小毛头。小白就也要去摸妹头的肚子,妹头却不让,说他要把"哲学"病菌传染给小毛头的。传染给她不要紧,她有抵抗力,小毛头却是很嫩的。他非要摸,妹头非不让。两人推来推去缠成一团,最后,妹头才让他轻轻,轻轻地摸了一下。

很多很多年以后,他已经和妹头离婚,有一次,他和朋友约定,在一家老酒店的咖啡室见面。这家老酒店就在和淮海路相交的茂名路上,而此时他也离开了淮海路多年。老酒店是旧时代里沪上一家著名公寓,虽然经过几代改建,客房已标准化,但餐厅,酒吧,咖啡室,等等设施,依然透露出旧时的家居的痕迹,有着隐秘的私人气氛。他正和朋友聊天,看见邻桌来了一批客人,显然是海外与沪上的亲属关系,有老有少,亲近又生分的一伙,其中就有"七○届的拉三"。她一点都没有改变,以至他一眼便认出了她。她甚至还变得小了一些,而不是更加的成熟。她依然穿着玫瑰色调的衣服,由于是留着中长发,束起在脑后,所以看起来连发型似乎都还是原来的。她看上去是个时髦的小女人,一点不是他印象中的年长的大女生。他想那时候,他把她看得多么大啊,大到了嫌恶的程度。真的,那一个时期里,他憎恶大女生,大女生散发着一种受虐待的,猥亵的气息。而妹头,妹头却是他的小朋友。这城市里,小学生称自己的同学或者伙伴,是称为"小朋友"的,妹头就是这样的小朋友。

妹头再说她全包,小白也不能看着不问,到底也是他家的事情。开工时也就请假回来一起张罗,送烟送水,和工人热络热络。有几次,阿五头也来看看,主要是找小白说话。说起来,妹头也是和他同班同学,可他却对此一点印象也没有。看起来,他对妹头也并无什么兴趣。这点,小白和妹头都能感觉到。背地里,他没有向小白发表一点对妹头的意见,当面呢,他和妹头就没有一句话可说。他的冷淡态度无疑是使妹头极为恼火,从此就种下对此人的不满,一有机会就要进行挖苦和攻击。而小白则是感到有些羞愧,好像在阿五头面前感到抬不起头。有时候,他就会有意地和妹头唱反调,好像要把关系弄坏似的。但他立即会遭到妹头的遏止:你要做什么?小白,识相点吧,不要没事找事!妹头一句一句地向他而来,并不针对他的意思,却又很针对他的意思。这就是妹头的本事,无论表面多么纷纭,她都能一眼看透,直指真相。你要想和她搅浑水,是搅不成的。所以,闹了几次情绪,也没闹出什么成果,在妹头这里全输。为表示自己对妹头的无所谓,他只有更频繁地跑阿五头家,和阿五头在一起。

他一直不知道,"拉三"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它好像忽然就流行开来,挂在了人们嘴头上。它专指那些风化有问题的女生,后来,又渐渐扩展到一些长相与风度出众的女生。然后,由于"拉三"的这个称呼,这些长相风度出众的女生,一律都有了风化方面的嫌疑。"拉三"这个词就像是个切口,有一股鄙俗的味道,它当然是批判性质的,却又带有着垂涎和玩弄的意思,是一个下流的词。它远远不及"阿飞"这个词质朴可喜,虽也是不尊重的,但由于"阿"这个乡土气的冠词,就变得像昵称一样,有些率真的意思了。"拉三"却更有辱意。不幸被它叫上的女生,就好像被套上了一种命运。这种命运一律是纠缠于男女关系之中的,好像,一旦被叫做"拉三",她便陷入了男性的包围之中。而微妙的是,谁是"拉三"其实并不是由男生,却是由女生叫出的。在那个年龄里,女生一律比男生成熟,她们都已经是个小女人了,而男生还懵懵懂懂的。并且,似乎是,女性比男性更有直觉,她们直觉到哪一种特质是合乎男性的隐秘的意趣。她们对这类特质的心思是相当复杂的,她们觉得这不好,可是却又忍不住地,羡妒它。这不光是产生于禁欲时代的心理,它几乎是带有先天的性质,它发生在审美本身,是两种矛盾的审美标准造成的心理状态。就这样,事情是由同性发端,然后,异性们便欣然接受。虽然,他们懵懵懂懂,但他们也已经注意到了,并且,还有更年长一些的男生呢。他们尽管只大上一至二岁,但却已经有了男人相。就像前边说过的,在这一年龄阶段,差一点点岁数就好像隔了一代似的。这些年长的男生,总是占据了学校最中心的舞台:操场,玩着球类运动。女生们从操场边上走过,不禁都低了头,止了声息。但有时候则是反过来,球场上的男生们止了动静。那就是,某一个"拉三"从操场边上走过了。

小时候,他和阿娘一起睡这张宁式眠床,帐子一放,就成了他的小房间。他在床里的抽屉里,藏他的各种玩意儿,甚至有一次,还在抽屉里养了一只没长毛的小麻雀。这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不知是谁扔在那里一个麻雀巢,他好奇地拨开看看,看见里面有一只刚出生,眼睛还睁不开的小麻雀。他小心地把它捧在手上,感觉到它的体温,还有微弱的脉动,于是惊喜地发现,它还活着。他就带它回来了,养在床里的一只抽屉里,抽屉里仔细地铺了一些棉花和碎布。他用一只眼药水瓶吸了米汤和牛奶,滴在麻雀的小嘴里,小东西竟然长大了,羽翅渐丰。并且和他很要好,停在他的手心里,他将手一托,它就飞了起来,飞一圈,再回到他的手心站着。可到底是个活物,又是有翅膀的,最后到底飞走了,他还为此伤心地落了泪。他其实是有些像小女孩子,喜欢做些婆婆妈妈的游戏。但后来喜欢上了读书,就渐渐把这些玩意儿丢开了。他觉得书本里面的世界要广阔得多,虽然不是那么生动,但却是不受限制,很自由,而且也比较合乎他懒散的,疏于行动的天性。白天黑夜的,他就窝在这张宁式眠床里百~万\小!说,思想遨游着。姐姐插队之后,他也长大了,阿娘睡到姐姐留下的小床上,把这床让给他一个人睡,就更成了他的天地。

女生们还很狂热地崇拜于追逐一名年轻的女老师,学校的大队辅导员。她其实并不漂亮,脸部甚至还有些缺陷,就是她的下巴略有些短,装束又很朴素,总是白衣蓝裙,一双横搭袢皮鞋,还有些土气地留着一对垂至腰际的长辫子。但是,她确是有一种风度,严肃,端庄,文静,姿态则很挺拔。这使她有些像女演员。女生们为了学习她,都留起了长辫子,走路也挺着腰,端直地,目不斜视地,一步一步迈着。女生们干什么都是一窝蜂,有一些是真喜欢,有一些则是盲目的,瞎凑热闹。妹头就不,她没有加入潮流。她并不喜欢这位辅导员老师,她觉得她有点官腔。她尤其不喜欢辅导员那口咬得很准的,朗朗的普通话,这加深了她的官腔。她宁可去喜欢学校里另一位男老师,美术课的李老师。

现在,她每天早上,背着包,背包的带子,也像玲玲的二姐姐那样,收得很短,卡在腰里。她背着包,去乘公交车。临到车站前,就紧跑几步,正好和后面上来的公交车同时到站。挤上车,她把包拉到前面,抽出月票,朝卖票的一扬,管他看不看见,就抬着下巴,对着车窗外面看街景。车上的人,还有马路上骑自行车的人,都是和她一样,去上班的人。带着忙碌,郑重,还有些疲乏和厌倦的表情,向着各自的工作单位赶去。下一路车,还要再转一路车。转车的气氛就更紧张了。许多人都是走同一条路线,一齐拥下这一路车,跑步着冲向下一路车。那一路车的卖票的,多少有些认得他们,有意在站上等他们,同时虚张声势地"啪啪"拍着铁皮的车厢壁,吆喝着关门离站,等他们一个个气喘吁吁的上车,门还没关上,车已经动了。上大夜班的时候,公交车就比较空一些,不那么疾风骤雨的,但却有着一种孤单和冷清。尤其是下班回家的路上,天刚蒙蒙亮,车上没几个人,都在打瞌睡。卖票的也懒得说话,到了站都不报站名,反正这时候坐车的都是老乘客了,谁能不知道什么地方下站?简直是笑话。而且,车上再人少也总有几个同路的人,他们彼此都有些认识,但从不说话。他们都要比她年长,一个是中年妇女,两个是男的。有的转车的时候,那一个比较年轻力壮的跑得快,还会帮他们拉住车门,等他们一一上去,才最后一个上。等她走进弄堂,那些读书的正好是去上学。她青着眼圈从他们身边擦过,有气无力地回应着他们的招呼。说:看你们多么享福啊!然后她草草洗漱了就上床睡觉。睡是睡得着,就是睡得浅,有什么声息都传得进耳朵。小弟中午回家吃午饭,揭锅盖,关锅盖的声音,妈妈让他轻一点的声音,窗外那些不上班的人晾衣晒被,说话走路的声音,还有小孩子做游戏奔跑的声音。她听见妈妈对着弄堂,压低声音呵斥:轻一点,妹头在睡觉,做大夜班呢!于是,这一切声音也都压低了,小孩子压低了声音在争吵。这些都使妹头感到很甜蜜,她渐渐变得很清醒了,但还是睡着,听着妈妈在桌上安置着她的一份饭菜碗筷,等她起来吃了早晚饭好去上班。她起了床,仔细地梳洗一遍,感到精神很好,和早上起床没什么两样。但她依然恹恹的,将开水泡了饭,一点一点往嘴里划,很勉强的样子。要是小弟正好跑进来,发现桌上有一样中午未曾见到的特别的好菜,眼睛陡地一亮,妹头就总是慷慨地邀请他共享。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子,随时都可进餐的。妈妈则在一边训斥小弟不懂事。妹头就说:让他吃,让他吃,反正我也吃不下,再说,还有夜餐呢!她很着重地点出"夜餐"这两个字,小弟就问她"夜餐"吃什么。妹头不耐烦又不得已地说:夜餐嘛,就是吃夜餐,油豆腐线粉汤,什锦盖交饭,两面黄炒面,馒头,随便吃什么,并不好吃。她放下碗,就到出门的时间了。此时正是弄堂里人最多的时候,读书的回来了,上早班的也回来了,晒出的衣服在收,烧晚饭则还有一会儿,就在弄堂里说几句闲话。她从人堆里走了过去,去上大夜班。

大房间是一个很漂亮的,有着中产阶级气息的房间,它和很多上海中等人家一样,将卧室和客厅做在一起,非但不局促,还很舒适,并且堂皇。在这个长和宽比例适度,因而就显得很敞亮的房间里,靠着北墙,也就是方才说的,那一面凹进去的墙下,放着一具镶有穿衣镜的大衣橱。离大衣橱半步距离,横向地,并列两张三尺半宽的单人床,之间隔一张床头柜。再过来些,是一张三人长沙发,长沙发对面的墙下,是一具五斗橱。沙发和五斗橱之间的那一片相当可观的空地,就是一张独脚的圆桌,四把高背靠椅,形成了这个房间的中心。

我觉得他们也是没有希望的。他们的享乐与摩登里,总是含着一股心灰意懒。他们倒不像隐居的鼹鼠,而是像后来我们课文中学过的一种寒号鸟,它老是唱着:得啰啰,得啰啰,寒风冷死我,明天就垒窝。他们得过且过,今日有酒今日醉。他们的华丽是末世的华丽,只是过眼的烟云。"文化革命"初潮时期,在这个城市首先受到冲击的,是摩登男女的尖头皮鞋和窄裤腿。这显得粗暴而且低级,却并不出人意外,而是,很自然。这种不合时宜的华丽,终会招来祸事,只是个时间的早晚问题。但真到了看着这些趾高气扬的男女们赤着足,狼狈地在街上疾走,心里竟也是黯然的,好像临头的不仅是他们的末日,也是自己的。

大约是七二年的光景,也就是"文化革命"的中期。那时我们有一伙人长时间地离开各自插队的生产队,聚集在上海,活动着投考地方或部队的文工团。我们互相串来串去,交流着学习音乐的感想。有一日,我们相约到某女生家去,听一名老师讲和声技法。这是名插队江西的女生,曾在音乐学院附小就读,专攻大提琴。她的长相略有些粗拙,穿着朴素得近乎土气,但态度很沉静,流露出良好的教养。她家住在喧闹的静安寺附近,走过一条嘈杂的菜场,弯进一个背静的短弄,敲开第一幢楼的底层大门,就走入了她家的公寓。这公寓里竟是,竟是这样的生活!棕色的打蜡地板发出幽光,牛皮沙发围成一角,一盏立灯下,一位戴金丝边眼镜的先生正在看报。客厅的这一角,立着一架荸荠色的钢琴。与沙发那角,隔着餐桌。客厅通往卧室、或者卫生间的门,半开半掩着,有一身着睡衣裤的女人里外走动着,是这家的母亲。由于客厅阔大,距离略远,她的活动又基本局限于那一个角落里,灯光从后头照着她,有一股慵懒的、闲适的气氛。张爱玲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里,说佟振保夜里看见王娇蕊从卧室里摸出来,到穿堂里接电话,在暗黄的灯照里的气氛,就有些类似。这样的布尔乔亚式的生活,保存得这样完好,连皮毛都没伤着。时间和变故一点都没影响到它似的。在疾风暴雨的革命年头里,它甚至还散发出一些奢靡的气息,真是不可思议。这客厅,你说放在哪个年代不成?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五十、六十也勉强可以,然而,这是七十年代,风起云涌的关头。说他们没希望了,可他们却依然故我,静静地穿越了时代的关隘。它们也可说是落伍,和时代脱节,可看起来它们完全能够自给自足,并不倚仗时代,也就一代一代地下来了。

在我家的弄底,住着一户医生的家庭,老先生是沪上小有名望的小儿科医生。要知道,在他那个时代,小儿科作为一门专科,是表明了西学的背景。他原是开着一家私人诊所,他家的住宅就是按着诊所的需要,在这新式里弄房屋的基础上扩建和改造过的。它要比其余几幢房子都大,扩建的部位占去了一个后弄的弄底。所以它的后门不是与其他的后门并列开设,而是成直角,直对着后弄口。改造的部分则在前门,一律的长方形院子,他们则切去了一条,做了一个门厅,门厅里设挂号的窗口,还有候诊间,就像一家真正的医院。我从来没有进过他们家,他家门户也很森严。只是他家那半边院子里,繁茂的花木,从院墙伸出了枝头。他家有三儿二女,其中一儿一女承袭父业,学西医,也是小儿科。老先生后来关了诊所,受聘于一家儿童医院任院长。从这点来看,他似乎是一个谨慎的人,因为在那时节,私人开业的医生还有一些,政府并不禁止。再有,他有时候会来向我母亲打听一些事情。他向来称我父亲母亲为"同志",前面冠以姓字。他很信赖我母亲的政策水平。到"文革"结束之后,我们家也搬离了这条弄堂,有一日,他和师母竟还寻来,与我母亲商量退休好还是不退休好的问题。他极少在弄堂露面,上下班都有小车接送。他们的家庭在这条普通的弄堂里显得很神秘,倘不是他家的保姆与弄内其他人家的保姆结伴来往,传出一些消息,人们就再无从了解。他家长年用两个保姆,其中一个据说是师母的陪房丫头,后因紧缩家政,离开他家,到隔壁一户人家帮佣,但却依然自由出入他家。从这保姆身上,也可看出他家的生活是何等养尊处优。与其他保姆不同,这保姆是单独开伙的,她的饮食要比她的新东家精致得多,自己慢慢地在厨房里享用。从她的言谈中得知,老医生家的保姆是不上灶的,只做些下手,师母亲自烹饪。每天天不亮,那保姆则要负责磨出一罐新鲜豆汁,同大米煮成米粥,给老先生做早餐。他家吃饭实行严格的分餐制,使用公筷,碗筷每餐都要消毒。我从后门口窥见过他家的厨房,果然有一具石磨,想就是用来磨豆汁的。

比较老先生的谨小慎微,他家儿女就显得有些张扬了。他们均长得高大俊朗,神采怡人,穿着十分入时,属街上最摩登的青年。尤其是老大,最为风流潇洒。仲夏时分,他穿一件雪白的衬衫,下摆束在裤腰内,四周松松的蓬着,西式短裤紧紧包着臀部,伸着两条长腿。然后哈着腰骑一辆飞快的自行车,从弄堂里翩然而过。据说他在这城市的一所著名的大学攻读土木专业,是学校交响乐队的大号手。他一看就是会玩乐的样子。有时听他站在阳台上吹口哨,吹得十分婉转动听,音色嘹亮,曲目也很丰富。还听说师母管教儿女甚严,这样年长且出息的儿子,因交了不适宜的女友,便将他关在洗手间里责打,直到他低头服输,乖乖地与那女友断了交。印象中,他家的社交是由这位长子负责,有些夜晚,门厅里的灯亮了,将我家院子照了一块雪白,然后就听见送客的声音。那长子的声调异常突出,音色又好,小钢枪似的男高音。随着殷殷的送客声,门前的灯也亮了,照耀了大半条弄堂。他们的脚步,清脆地敲击着弄堂里的方砖地,恰,恰,恰的,惊动了弄堂里那些习惯早睡早起的人们。

这名青年显然是骄傲的,谁让他处处占人上风?长得好,运气好,又聪敏,气焰总是很高的样子。其实,这正是他的天真之处,不晓得收敛,容易头脑发热,爱逞强,还爱管闲事。有一晚,也是送客,客走了,他返身进门时,忽见我家墙头上足卷着一个人影。就在他驻步抬头时,人影刷地溜下墙来,撒腿就跑。其时,我们在房间,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见拔地而起一声高腔:捉贼!推门而出,只见墙头横搭一块布料,是我家保姆白天浸了水后晾在院子里,忘记收回屋里的,才知道是遭窃贼了。这是我们弄堂历史上第一次遭窃。因我们弄口设有一个派出所,而在此前不久,派出所迁走了。整条弄堂都惊动了起来,纷纷推窗张望。那贼和捉贼的看不见了人影,一前一后追上了前边的马路。人们都说是捉不到的,做贼的到了这一步,只有华山一条道,还不是不要命地跑。可这一回,他却遇上个不要命地捉贼的了。他竟然追上了小偷,将他扭送搬迁到另一条弄堂里的派出所。在派出所里,他气喘吁吁地叙述擒贼的经过,几乎接不上气来,却依旧神采飞扬。他的新婚的美丽的妻子按捺不住替他拍着胸脯,好让他气喘平些。当着众人面又不好意思,拍了几下便红了脸收回手来,可过一时又忍不住替他抚几下。

他的妻子有着惊人的美丽,是那种欧式的,富于造型感的脸部轮廓,眉眼间且是东方化的清秀。后来频繁露面于报纸和电影银幕的西哈努克亲王的夫人,莫尼克公主,就有些像她。他们的婚礼十分盛大,婚宴后走下汽车,走进家门,前后簇拥着男女宾客,浩浩荡荡。而新娘显然懂得以抑代扬的道理,因是这一日的主角,众星捧月的阵势,反装束得比平时含蓄,是朴素雅致的格调。她穿一身浅灰色西装,剪裁十分可体,裙子齐膝,白绸衬衣束在裙腰里,上装是技在肩上,头发是长波浪,直垂腰际。她的眼睛就像星星那样亮,笑靥隐现着。她的美丽还在于如此地超凡出众,可她却一点不傲慢也不尖刻,而是很和气,就是常言所说的"面善"。这一对真是天仙配,隔年就生下了一个白胖女儿,完全是一个洋娃娃,而且聪敏伶俐。星期日这一家出门,可是好看极了,引来多少艳羡的目光。他们的美丽和风光,已经到了那样的地步,就是说:是不是有点过分了。老子不是说吗?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在我们弄内,我家院子的另一边,也是一个大家庭,居住着一整幢三层楼房。这是沪上一位著名绸布行业主的正房家庭,他家的历史应是可在文史资料上查得到。老太太是上海浦东本地人,想是伴随老先生起家,虽然如此家大业大,却依然保持着勤俭的本分。有时见她在后弄里收拾些碎布,做扎拖把用。"文革"后期返还抄家物资,老太太已经故世,在还回家的一张旧沙发中,竟发现藏着有金银首饰,藏得如此完好,连翻地三尺的红卫兵都不曾发现,结果完壁归赵。这原是老太太积攒的私房。他家经常有些本地乡下的亲戚来小住,小孩子就到弄堂里来玩,被调皮孩子嘲笑他们的本地口音,却也不急不恼。老先生平日与二房太太共同生活,老太太一个人带着一男二女居住在此。长子已娶妻生女,阿大阿二与我年龄相近,是我的好玩伴。这家的生活显得比那一家平常得多,门户也不顶森严,邻里间来往略频繁一些。这家的媳妇,也就是阿大阿二们的母亲,也很美丽,是另一种风格,比较古典,五官特别精致和谐,亦很现代。因是几个女儿的母亲,又有着那样古旧的婆婆,她的装束比较素朴,印象中从未化过妆,可那一股摩登气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虽然她家阿大比我还大一二岁,可她却很年轻,似乎与那家的新娘差不多年纪。我们这幢房子里,三楼住的是一户昔日买办的管家,是这条弄堂的老住户,各家的底细都知道一些。甚至连我都不知道的,我父亲五七年戴"右派"帽子这事,他家都知道。他家的外孙女也是我的玩伴,是个任性又嘴快的小姑娘,就是她,告诉我,阿大的母亲原是某著名舞厅的舞女,阿大的父亲则是个有钱的舞客,在她十九岁时娶了她,但夫家却极不满意这桩婚事,不允她进门,直到生下第二个女儿,才接纳了她。不知此话虚实如何,我却很喜欢阿大的母亲。那家的新娘不管怎么说终有些高山仰止,而她却是亲切的,平易近人的,而且说话风趣,看我们在一起玩得不怎么高明时,会调侃我们几句。虽然我们只是小孩子,她却也很给我们面子。有一次,我们找阿大玩,阿大,这位新入学的一年级生正在埋头做作业。我姐姐仗着她二年级的学历,大胆地替她抄写生字。阿大很紧张,很没经验地不时觑着房门外、在走廊上忙着的母亲的身影。这事情干得是有些浑,相信她母亲一目了然,但她竟没做声,放我们过了关。

那时我还没上学,白天一个人在家,十分寂寞。小孩子一个人的时候,是可玩出稀奇古怪的游戏。我大约是想象自己流了鼻血,将一个小纸团塞在鼻孔,不想吸了进去,心中十分害怕,跑到后弄正在洗衣淘米的保姆跟前求援。保姆也手足无措,不知拿我怎么办好。这时候,阿大的母亲听见动静走出来,一见这情形,返身进去取了个镊子,将我横倒在膝上,强按住脑袋,没等我哭出声来,一下子就从鼻孔里钻出了那个倒霉的纸团。

他们家虽然是大家,但并不招摇,也不神秘,他家保姆也说不了什么闲话,供邻里们猎奇。只有两点显露出不同寻常的居家生活。一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始,他家后晒台上,竖起了一杆天线,这表明他家有了一架电视机。在那年头,这是有些招眼的,所以阿大阿二们对这个话题,嘴封得很紧。有一回,阿二突然说起了昨晚的一个少儿电视节目,阿大立即用白眼制止了她。那时候,连小孩子都是识相的,一看这情形,便也不加追问,就此罢了。还有一点则是他家院墙上的一周碎玻璃片。前面已经说过,我家遭窃是我们弄堂里的头一遭,所以这周碎玻璃片显然不是防贼。那是防谁呢?是防隔壁弄堂的孩子。隔壁弄堂是条人口拥挤的弄堂,本是不相干的,可在大炼钢铁那一年,将我们弄堂与他们弄堂之间的隔墙拆去,抽出里边的钢筋炼钢去了,自此,两条弄堂便打通了。他们弄堂的孩子,总是到我们的宽阔的前弄里来踢球。球呢,又总是要越过院墙,落进院子。然后他们便十分自然地、身手矫健地翻过墙头去拾球。为此,经常会发生争端。而有了这一周碎玻璃,他们便不能自由进出院子。这是一个无声而有效的拒绝,对这些"野蛮小鬼"的尊严是一个挫伤。"野蛮小鬼",是我们弄堂对他们的称谓。有的星期天里,这家的儿子,就是阿大阿二的父亲,便爬上墙头,栽花似地补栽着碎玻璃片。他的态度很专注,也很悠闲,还带着些玩赏的意思,将这碎玻璃片栽得错落有致,在太阳下光芒四射。这时候,谁对后来的灾难都是没有预感的。

也像是方才说的,这城市的革命是从剪裤腿、脱皮鞋开始的,我们弄堂里首当其冲第一人,便是那家读土木专业的大儿子。这一日下午,他赤着脚,拎着皮鞋走过弄堂,走进家门。他赤脚走回来的样子倒也还可以,并不十分的狼狈,走进门后,还回头对尾随身后起哄的"野蛮小鬼"呵斥了几句。那帮小鬼见他气焰不减,就吃不准是怎么回事,竟有些吃瘪地退了回去。可这只是个小小的开头,大事情接踵而来。

我永远难忘在那绸布行业主家中,进驻了整整一星期红卫兵,有一日我走过后弄,从厨房的后窗里,看见阿大母亲的情景。她正在红卫兵的监视下淘米。这已经使我很惊讶了,在这样的日子里,他们竟然还正常地进行一日三餐。更叫人意外的,是她安详的态度。她一边淘米一边回答着红卫兵们的提问,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并且,她衣着整齐,干净,依然美丽。除去比通常神情严肃一些而外,没有大的改变。这使我突然的一阵轻松。自从他家进驻了这伙红卫兵,整条弄堂就都笼罩着沉闷的空气,小孩子不再到弄堂里玩耍,人们即便在自己家里,说话也都压低了声音,那些喜欢聚集在后弄里说长道短的奶妈保姆们,现在安分地各在各的家中。人们怀着恐惧的心情,想象他们全家老小这时的情形。有一些可怕的传说在邻里间流传,说是他家老先生从二房太太处带到这里,七天七夜不被允许睡觉,轮番审问。我们几乎都没有见过这位老先生,心里以为他又老又衰弱,要熬不过去了,这一家也要熬不过去了。可是,却出人意外的,阿大的母亲竟还在淘米起炊。

不久,他家的生活有了变化,二房太太、三房太太全集中到这幢房子。而底层则没收去,重又分配进两户人家。这两户人家显然来自遥远的城市边缘,江北人聚集在棚户区。他们说苏北话,多子女,因申请不到煤气在后弄里生着煤球炉子,烟熏火燎的。他们喜欢户外活动,我们安静的弄堂顿时变得嘈杂了,开始接近隔壁弄堂的气氛。而前边的院子里则堆满了杂物,引火的木柴,花木凋零了,只剩下一颗夹竹桃和一棵枇杷,兀自花开花落,青枇杷落了满地。而围墙上的碎玻璃早已在第一次抄家的时候,邻弄的孩子闻讯赶来,欢呼着爬上墙头,扫得个一干二净。玻璃碴子飞溅起来,反射着五彩阳光。这一刹那有一种残酷的美丽。

这一段日子,真是朝不保夕,说不准什么时候,红卫兵就来了。红卫兵来了,邻弄的"野蛮小鬼"也来了。不是说过,弄口是一个小学吗?小学虽没有明确指令参加文化大革命,可上课是上不下去了。小学生们正感无聊,这时也蜂拥而来,汇集此处。一时上,简直像庙会一样。里面在抄家,外面墙头坐一圈人,墙下也是人,又不知是谁领的头,还呼起了口号。和任何革命的时期一样,在大革命的浪潮之下,进行着一些狗肚鸡肠的小过节。前来助威呐喊的小学生中间,有一个女生特别活跃。她显然是革命干部家庭出身,所以虽然还不是红卫兵,却也穿上了一身洗白了的旧军装。她革命最积极,并且又会爬墙又会上树,是墙头上唯一的女生。我们都同在一个小学,她比我低一级,和阿大的妹妹阿二同班。有一回,她正爬在他们家墙上呼着口号,突然一回眸,看见了躲在自家院子里听动静的我。她刷的一转身,指着我大声喝到我的名字:你给我出来!有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可我已没处逃跑了,只得拉开门栓走到弄堂里。她纵身跳下墙头,冲到跟前,点着我的鼻子骂道:是你说我偷东西吗?她的气势完全压倒了我,我很无力地辩解说:不是我说的。她吼了一声:你还赖!就在此时,我看见她身后有一个人影,畏缩地一闪,心便使劲往下一沉。这是我们弄内的另一个孩子,特别喜欢搬舌头,你明明知道她靠不住,可当她来到面前,甜言蜜语地一说,你又相信了她,告诉了她极其机密的事情。我确实很不谨慎地和她说过这话,至于是从哪里听来,我自己也忘了,很可能只是空穴来风的只言片语。我回答不出她的责问,退又无处退,逼得无奈,便很卑屈地瞎指了一个。这是一个最无权辩解的人,那就是这家的阿二,与这女生同班的同学。我说:是她告诉我的。她听罢头也不回地冲进他家院子,挤在抄家的人堆里,大声叫着阿二的学名,要她出来对质。这实在是一个恶劣的诬陷,在这样的情势下,可谓火上浇油,不知道会给他家带来什么祸事。他们一家已经够倒霉的了。她没把阿二叫出来,随她而来的是阿二的母亲,也就是阿大的。她脸上含着微笑,不慌不忙的。也不知怎么的,这女生此时也平静了一些,对着我说:她说她并没有对你讲过。我嗫嚅着,不知道这事该如何收场。阿大的母亲向我微笑着,没有一点追究的意思,她说阿二的脑子稀里胡涂,说过了也会忘记的,又说算了算了的,那女生竟也敛了声,放了我过门。我心里说不出的感激阿大的母亲,感激她的宽容,也感激她替我打了圆场。

阿大的母亲就是这样,你可以说她会做人,会做人有什么不好?会做人终究是她照顾别人,别人受益于她,和她在一起,你就会感到放心,舒服,愉快。那时候,寂寞的我,总是不识相地在任何不适宜的时间里,出现在她家,找阿大阿二做伴。她从来都对我亲切、和气,有说有笑。我们正处在发育的年龄,胃口特别旺盛,却苦于时世不好,经济都很拮据。我家的情形略好些,还能有五分一毛的零用钱,我们就一起出去逛街,到合作食堂喝牛肉清汤。那汤是真正的清汤,什么也没有,可是强烈的咖喱味和味精味却使它显得味很厚的样子,能解一些馋。喝得胃胀,然后很激奋地走在马路上,互相挽着胳膊。阿大的天性十分快活,开朗极了,处在这样不安的困窘的境遇之下,依然不存什么忧虑。这大约也得益于她母亲的遗传,处惊不变。这一种气质是非常优良的,它可使人在压榨底下,保存有完善的人性。其时,他家基本已是靠变卖东西度日。我们逛街的又一个内容就是去旧货店看她家的东西有没有售出。一旦售出就赶紧跑回去向她母亲报喜。在这样发发可危的境况下,阿大母亲还是生活得从容不迫。她每天一早就去买菜,买菜回来的路上,打一缸淡豆浆,回到家里,慢慢享用。有几次,她在马路上撞见我和阿大结伴喝牛肉清汤,吃熟菱角什么的,事后就笑话我们没口味,急煎煎的也不惬意。使得我们很感惭愧。

有一天,阿大兴奋地奔到我家窗下,很神秘地向我展开一张五角的纸币。这可是一笔大财富,够我们享用一大阵子的了。是阿大母亲给阿大一个人的,还要她保守秘密,别让阿二等妹妹们知道。从这捉襟见肘的财政中划出这样一笔钱,可是不容易的,这够阿大母亲喝大半个月的淡豆浆了。其实这是在帮阿大还情,也是给女儿面子的意思。这一天,我们破例在合作食堂里要了一份两面黄炒面,再加上牛肉清汤,真是无法形容的满足。

她家的女儿均长得清秀端正,也是得自母亲的遗传。稍成年之后,我母亲就起意给阿二介绍男友。为什么给阿二而不是阿大,是有人人皆知却不便明言的理足由。那就是,其时阿大还在农村插队,衣食无着,前途无着,阿二则分配在上海工厂里做了一名操作工,是可考虑终身大事了。这虽然合情合理,可对阿大多少是个伤害。虽然非常尊敬革命同志的我母亲,但阿大母亲还是婉言谢绝了。理由是阿大还没有朋友,阿二怎么能先有。母亲虽然遭了拒绝,但却十分服气。就这样,阿大的母亲虽然在复杂的世事里应付得很婉转,可却坚守着一些基本的原则,这些原则都是与人为善。多年以后,我母亲到沪上一家著名宾馆赴宴,见隔壁餐厅前写着喜宴的字样,新人竟是他家阿大的名字,便寻了进去。没等母亲从如云宾客中寻见阿大,阿大母亲就已迎了上来。她特意将新人引到母亲跟前,行了三鞠躬礼。据母亲说,阿大母亲竟然一点没有苍老,依旧美丽动人,穿着得朴素而得体,一点看不出是这对晚婚的新人的母亲。他们的婚礼是沪上布尔乔亚的一种,隔墙听来,没有半声喧哗,只在喜宴将临结束时,齐声唱起"祝你新婚快乐"的歌子。唱毕,轻轻地鼓了一阵掌,便高尚地、文雅地、礼貌地结束了。

那医生家的,美丽的,高贵的,娇嫩的,公主般的新媳妇,在文化大革命的残酷遭际当中,表现出了惊人的承受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首先担起了这个家庭涉外方面的事务。比如买菜,比如里弄里的学习。每当召集有问题的人家开会,她便提个小板凳走过弄堂,走到那弄堂拐角处,狭小的、漏风的、晒顶的、油毛毡搭建的小屋里,静静地坐着,领受着照章宣读或者即兴发挥的训斥。她双手放在膝上,脸色很平静,美丽的眼睛看着门外,并不胆怯地接受着人们好奇的注视。再比如每周四弄堂大扫除。她身穿高统套鞋,提着铅桶,将头发编成两条辫子,因为天寒,而在头上包一块羊毛方巾,围到颏下,系一个结。看上去就像苏联电影里的女主人公。她看起来还相当有力,提着一桶水稳稳地走着,拿扫把的样子也挺好。再然后,她便到里委生产组去接洽活计,编织小孩子的风雪帽或者连衣裤的活计。她频繁地出入于弄堂,揭开了神秘的面纱。但她的美丽并不因此而受损,她依然引人注目。她的美是那种会对人形成威慑的,所以也容易激起人们触犯它的危险。其实,他们一整个家都具有这样的气质,会叫人自卑而气恼。他们家说起来真没什么大事,可却惹来了大祸,恐怕就缓出于此。

隔壁弄堂的"野蛮小鬼",还有"野蛮小鬼"的已成年的兄长们,他们对这一家格外地垂青,几乎每晚都要上门骚扰一番,以此寻乐。他们吃过晚饭,洗过澡,吸着拖鞋,就来了。砰砰地敲着门,终究也不知是要干什么,没来由地将这家出来应付的那个训斥着,提出的责问也是不知所云,因此便无从答起,于是就是"不老实",再接一轮训斥。出来应付的往往是这家的长子,他压着脾性,不得不赔着笑脸,与这伙人周旋着。有一回,周旋得火起,竟挨了那当头的人一耳光。这于他如何能受得了,向来是养尊处优,这伙人在他眼里,是与"瘪三"无异的。心里头是天翻地覆,可也发作不得。那当头的一位,年纪也不小了,不知是个青工还是社会青年。他衣冠很整齐,足登皮鞋,样子也还不顶粗鲁,却居心叵测。这是最可怕的一个,心里不知压了有多少下流的意趣。他这一耳光打过去,便得了满足似的,再嗜嗦了几句,得胜还朝。对着他们走远的背影,这家的长子从牙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他妈的,强盗!

那年头,也乱得很,到处都在竖杆子,遍地烟火的样子。不久,那长子的臂膀上也套上了一个章,上写某某战斗队的字样。他不无显摆地骑车在弄堂里进出,也是表明身份的意思。就好比我母亲每晚临睡前,都要把我姐姐的别着章的外套挂在屋内最显眼的地方一样,意思是你们是红卫兵,我们家也有一个。而那长子的气势显然是刺激了邻弄的那伙,他们在沉默几日之后,再一次上门滋扰。而这一次,这家长子却早有准备。似乎,这几日他一直在等着他们来,现在果真来了。他很爽快地打开了大门,与他们泡着,话头很硬,使得他们不甘罢休。正纠缠不清时,弄堂里忽然大兵压境似地驶进一队自行车,来人都袖戴臂章。他们下了车便直奔那伙人而来。那伙人其实也是草包,大革命中阿q那样的人物,本来就不甚明白这家人的底细,更不知来人的来头,立刻就"缩"了。来人却不放过,紧着喝问。这时节,其实比的就是气势,谁的气焰高谁就得胜。那伙人更嗫嚅了起来,想找台阶退下去的意思。来人还是不放过,一定要问个究竟。这一回,邻弄的那伙可吃了苦头,打头的那一个,因为最年长,其时就更狼狈相,只得讨饶,直讨到来人满意了,才放他们回去。这伙人灰溜溜地走出弄堂,连屁也不敢放一个。他家长于可是扬眉吐气了,过后还往左邻右舍送了一些铅印的战斗队刊物。看起来,他也是在为革命很忙碌的样子。可是,弄堂里那些年长的住户却为他捏了一把汗。他们说,他家要吃苦头了。这都是我们城市的老市民,经历过数次革命,深知谁是革命的真正力量。

时间在令人不安的平静中过去了,接着,老医生医院的造反派上门了。他们来寻找老医生。人们这才发现,老医生夫妇俩已有一段时间不看见了。这天,他家在场的是二子,三子,大媳妇,还有二子的刚显出身孕的妻子,共同抵挡着这一局面。造反派追问着老医生的下落,子媳们咬定一个不知道。从中午到晚上,人们已吃过晚饭,他们这里还没完。大门敞着,房间里,楼梯上,走廊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邻弄的那伙也赶来了,积极为造反派出主意。然后,一个决定便形成了,并且立即付诸行动。那就是,在隔壁中学的操场上,批斗这家四个子媳。中学的操场很快就布好了灯光,拉起了横幅,人们刹那间拥进了操场,革命实在像是大众的节日,但充满了血腥气。一切就绪,这家的子媳们终于在押送下走出家门。壅塞在弄堂里的人们让开了一条道,让他们走过去。两个儿子走在前面,他们竟还保持着良好的仪表。高大,俊朗,毫无委琐之气。大媳妇在后,扶着有身孕的二媳妇。从我家门前走过的时候,我看见了那美丽的大媳妇的眼睛。她的眼睛大胆地迎接着人们的目光,没有一点躲开的意思。他们自始至终没有说出,老医生在何处藏身。

我们弄堂里的老住户们,纷纷庆幸老大没在家。倘若他要在,那就完了。人们说。这晚上,邻弄的那伙耀武扬威地在批斗会上张罗着,挥舞着皮带。他们是医院造反派所发动和依靠的基本群众。人们还担心,二媳妇肚子里的孩子要保不住了。可是,那孩子却奇迹地留存下来,并且健康活泼。我母亲在这晚上,对这家子媳做出的评价,很简单,她说:他们有气节。

这家人家从此后就走上了霉运,房屋被没收,强行迁进几户人家,都是来自城市边缘地区的贫困者,天生怀有对有产者的强烈仇恨。他们极尽欺侮之能事,都是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崇高名义之下。多次打到弄堂里来,不得已到派出所讲道理,没道理的总是这一家。接着,长子单位又来逼迫他去往三线工作,他执意不去,逼迫得急了,他绝望地吼道:不去!半条弄堂都听见了。然后心脏病发作,送去医院,才算结束了这场动员。但自此他便失了公职,养家的任务落到了他的妻子肩上,看她忙碌地进出弄堂,四处寻找工作,不由想起曾有一次,我们听壁脚,听见这对年轻夫妇吵嘴。就为了里委动员妻子去代课教书,而她却不乐意。吵到后来,她竟哭了起来,似乎有着万般的难处。而事到如今,她竟也不慌不忙地担起了家庭的生计。

这,就是上海的布尔乔亚。这,就是布尔乔亚的上海。它在这些美丽的女人身上,体现得尤为鲜明。这些女人,既可与你同享福,又可与你共患难。祸福同享,甘苦同当,矢志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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