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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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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把我的老婆交给我……………………………361(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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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林回到了重庆。眼也眍了,他胡子长,乌云就要再度分,他不说。欣喜万发,乌云看到,自己亲手操持,炖了给关山林,半天半天没有话说。乌云知道他事没办成,不能再问。那时家已搬回原先住的那栋小洋房,家俱和部份抄走的东西也给退回来了。问他结果怎么样,军装的领子上,人往那儿一坐。关山林解放了,乌云就考虑,关山林不让。可以把山东,说革命尚未成功,以后还有恶仗打,把孩子放在老百姓那,孩子在身边碍手碍脚,就像把鱼儿放进大海里一样安全可靠。乌云说,你现在都休息了,还有什么恶仗打?关山林生气地说,你懂什么叫休息?休息就是打仗打累了,烫个脚,打个盹,喘口气,休息又不是死,不死就还得打!乌云说,你打你就打,干孩子什么事?你要打仗,总不能老把孩子泡在大海里不管吧?关山林说,怎么不干孩子的事?怎么不管了?我就是不干孩子的事!我就是不管!你革命了几十年,你怎么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乌云说,我不懂什么道理了?我不懂什么道理了?我要怎么才算懂道理了?关山林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理就是,一个革命军人,在他还有一口气的时候,他就没有权利撤下战场!乌云被这句话说得无言以对。乌云悲哀地想,这个人,他一辈子都在想着打仗!他想打仗都想疯了!他想打仗都想得自私透顶了!乌云忍无可忍,他们大吵了一架。吵过架后的关山林脾气坏透了,看什么都不顺眼,有时候他把孩子揍一顿,有时候他逮着李部出一通气,但更多的时候他找乌云吵架,他仿佛是喜欢上了和乌云吵架,在这方面他简直就跟一个坏孩子似的。乌云有时候让着他,有时候实在被逼急了,就和他吵一架。子宫摘除之后乌云的脾气变得越来越烦躁。他们吵,李部不知所措,李部就只好把会阳、湘阳带到外面去,躲开家里的这个战场。其实会阳和湘阳都不在乎这个,他们正好是家里最不在乎大人在干什么的两个孩子。李部把他们带到外面,会阳就找一个僻静避光的地方继续躲起来,一动不动。湘阳就到处溜达,找可以收藏的东西。倒是李部自己,托着腮帮子坐在那里想,他们是那么令人尊敬的人,他们这是怎么了?李部对此一点儿也想不通。有一次他们又吵了,吵得很厉害,关山林打了乌云一耳光,乌云被激怒了,朝关山林扔出一个暖水瓶,接着乌云把能够抓在手中的东西都朝关山林扔去,关山林躲也不躲,有一只闹钟差一点儿就击中了他的脑袋,他站在那里恶恶地朝她冷笑。她朝他喊,关山林,别人一点儿也没说错,你就是个军阀!李部傻了似的站在那里,他完全不相信他看到的一切。事情过后,李部帮助乌云清扫一片狼藉的战场。乌云说不用你,我自己来。李部实在忍不住,吭吭哧哧地小声说,阿姨,你们,你和首长,你们都革命一辈子了,你们为什么还吵架?你们这样,让人看了心里难过,你们就不能不这样吗?乌云抬起身子来看着李部,把李部看得手脚都没处放了。乌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不懂,你还年轻,这种事你不会懂的。乌云说完就又低下头去扫地。他们整整往垃圾箱里撮了几簸箕垃圾碎片。李部发现乌云的手被碎玻璃割破了,他连忙找出急救箱来。乌云自己给自己消了毒,自己给自己包扎伤口,然后,乌云说出了那段令李部永生难忘的话。乌云抬起头来看着李部,她的脸色十分平静。乌云说,他打了一辈子仗,现在他休息了,没仗可打了,他心里有火,你要不让他把火发出来,他会憋死的;他失去了战场,他没有对手了,现在,我就是他的对手,我来和他打,我们是夫妻,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把仗打到最后。

关山林被关进一幢白色的小楼里,一个年轻的班长带着三名战士日夜看守他。他可以在小楼里自由走动,但不允许他走出那幢楼。

后来关山林才知道,他不是唯一奉命被召至这里的人,被召来的人一共有二十几个,他们都是建国后在总参谋部工作过的,每个人都和自己一样,一下飞机或出车站立刻被小车接到这个院子里,并安排进单人房间,在此后半年多的时间里他们再没有见过面。房间的电话线被拆了,饭菜由别人送到房间里,可以在近处走动,但不能走出划定了的小院子,如果偶然和其他的人碰上了,不能交谈,不得打听旁边院子住的是谁,当然,也不能往外写信和打电话。

从你的来信中知道了你和你全家人的情况,我真是为你们一家人感到高兴!老关他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军人!孩子们又那么有出息!这是多么好啊!只有一点儿我不明白,你是怎么生下那么一大群孩子的?这是乌云吗?是那个性情如水、活泼单纯、美丽安静得像公主、一见生人就脸红的小乌云吗?她自己就是个孩子呢!天哪,她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还记得在东北药科专门学校的事吗?有一次,我们俩躲在被窝里拉呱私房话,咱们脸烧心跳地说到过日后的那个人。你说你是决不嫁的,要嫁你就嫁军人,你跟着他走南闯北,横枪跃马。这一点儿你做到了。你说你们俩死活相守,至死不渝。你说的是你们俩,就你们俩,你没说有别的人。可现在你们身后却跟上了一大群活蹦乱跳的小马驹!这让我想都不敢想,我真是羡慕死你了!不光我羡慕,连老葛也羡慕。老葛说你瞧人家姓关的真福气。他说,德米你得给我再生几个,就算没有人家小乌的能耐,咱们总得再闹上一两个,咱们总不能太落后了吧?老葛他真的在跃跃欲试呢!这弄得我整天提心吊胆的。我才三十九岁,还能生,老葛他也雄心不老,宝刀仍在,我担心他真会把我的肚子再弄大!两个孩子就闹得我精疲力尽了,我可不想再生了。

老大路阳像关山林,其余几个孩子却一点儿也不像。老二会阳用不着说了,先说老三京阳。全家搬往重庆之后,乌云把寄托在山东海城和湖北洪湖的两个孩子都接了回来。现在日子好过多了,用不着再把孩子丢那么远。老三京阳被接回来的时候,乌云几乎都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了。京阳躲在朱妈身后始终不肯出来,然后他就哭。哭还不是放声哭,是捂着脸小声啜泣,像女孩子那样。京阳确实像个害羞的女孩,他长得俊,细皮嫩内,眉眼清秀,说话先脸红,一受了委屈眼圈就潮了。他喜静不喜动,平常干的也全是女孩子玩家家干的事,刻剪纸呀、翻网绳呀、跳猴皮筋呀、收集歌片呀什么的,还特别喜欢小猫小狗,逮着机会就拿自己的小手绢给小动物洗脸扎辫子,他从海城回家的时候自己就扎了个冲天小辫,还穿了一身大红大绿的花褂子,那副打扮让乌云哭笑不得。乌云埋怨朱妈说,你这么打扮京阳,你都把他打扮成闺女了。朱妈不服气地说,闺女有什么不好?闺女性子温和,又知道疼人,强似那些野小子百倍。乌云后来发现京阳晚上睡觉还要摸着朱妈的奶子才能睡。她就坚决把京阳赶下了朱妈的床,让京阳自己睡一张小床。为此京阳啜泣了好几天,并且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睡不安生,老做噩梦,弄得朱妈心疼得不得了。京阳不喜欢和男孩在一起玩,而喜欢和女孩们在一起玩,因为他文静,女孩子们都很喜欢他,他拿出自己那一份糖果分给大家吃,她们都觉得和他在一起是一件十分快乐的事。乌云很快就发觉京阳的性子确实很温和,他是家中最听话的孩子,不调皮不捣蛋,极少做让大人尴尬的事情。他很有同情心,有人受了伤或者是生了病他就很难受,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如果是小动物遇到了这种情况,他同样也会悲痛欲绝。大多数时候,京阳不是引人注意的孩子,只有一次他表现得尤为强烈。那是一次看电影,乌云带孩子们到两路口的中原电影院看《白毛女》,电影一开始京阳就在那里哭,以后哭得越来越厉害,等人们在山洞里找到一头银发的喜儿时,他差不多已经哭晕过去了。还有一点,他属于那种艺术天赋很强的孩子,他的歌唱得很好,什么歌他只要听一两遍就能唱,从头到尾一个音也差不了。他喜欢自己编儿歌。小猫小猫瞄瞄,妈妈叫它娇娇;小兔小兔跳跳,妈妈冲它笑笑。乖蝴蝶,俏蝴蝶,光有翅膀没有鞋。如此等等。这让乌云惊讶不已。但是京阳最喜欢的还是讲故事。京阳给小朋友们讲故事。京阳讲故事不从老师那里学,自己编。有的故事有影子,有的故事连点儿影子都没有,纯粹是他想象的。比如有一个太阳王子和云彩公主的故事。太阳王子喜欢美丽的云彩公主,他要云彩公主做自己的妻子。云彩公主喜欢太阳王子的威武有力,但是不喜欢太阳王子的专横跋扈,他老是爱用他的金色的火箭杀伤那些可爱的小花小草。云彩公主要太阳王子改正他的缺点,但是太阳王子就是不改正。云彩公主很伤心,就躲着不见太阳王子。太阳王子到处追她,可他怎么也追不上,等他刚刚捉住了云彩公主的白纱裙子,云彩公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太阳王子很后悔,他每天都在寻找美丽的云彩公主,从东边找到西边,再从东边找到西边,天天月月年年,始终不肯放弃。他不知道,其实他根本不用找,只要他改正了缺点,不再伤害可爱的小花小草们了,美丽的云彩公主就会自己回到他的身边……这个故事简直太美了,听得老师都流了泪,小朋友们把小手都拍红了。乌云知道这事以后,很兴奋地转诉给关山林听。关山林听了皱了皱眉头,说,这孩子,哪来这么些怪念头?什么太阳王子云彩公主的?那太阳东升西落是在追姑娘呐?那是自然规律嘛,简直胡编乱造!关山林坚持认为只有脑子有毛病的孩子才会有这么稀奇古怪的念头。这一点乌云最不爱听,一说这个乌云就想到老二会阳。乌云的心病被触动了,就反击关山林,说,这是什么毛病?这是艺术细胞你懂不懂?你要说这算毛病,那路阳呢?这孩子一天到晚琢磨那一堆飞机坦克大炮,折腾过去折腾过来,那一堆锡兵里到底能折腾出什么来?他那就不算毛病了?关山林护卫老大说,你懂什么,那是沙盘,是军事战术,那才是真正的学问!你怎么能把京阳和路阳比?京阳他连路阳的半个脚趾头也比不上!夫妻俩争论了半天,谁也不让谁,结果谁也说服不了谁。乌云对关山林的偏袒耿耿于怀。老大路阳是自己的儿子,实在也是个优秀的孩子,但总不能因为老大优秀其他的孩子就全一无是处了吧?这么想,乌云从此偏偏要对京阳爱护得要紧。看着吧,她的孩子,日后个个都要他们有出息。

1962年10月,一个机会再次出现在关山林面前。20日,印度军队自中印边界东西两段同时向中国发动大规模的武装进攻,在自行火炮和轮式装甲车的掩护下,大个子大胡子印度兵像一群黄羊似的往边境线中国一方冲来,不顾一切地扑进了中国边防军的工事里,与中国边防军厮杀作一团。中国军队忍无可忍,奋起反击。战况很快传达到关山林这一级,关山林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精神为之一振,一瞬间他豹目骤亮短发乍起,全身的筋骨如水溅油锅一般僻啪僻啪炸响。关山林意识到这将是他军人生活中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他要得到它,他必须得到它!关山林立即向上级部门打了请战报告,要求调他到中印边境前线去。有关部门没有打算理睬他。不是他一个递交请战书,全军上下,从参军三天的列兵到官至大将的将军都有人请战,别说那么点儿边境冲突用不着几百万军队一起上,就算用了,几百万人往那儿一踩,踩得面目全非,叫外交部日后怎么和人家划分领地去?但是耐不住关山林一天一份地向上交报告,有关部门就在电话里向关山林解释说,你的工作是后方军事工业生产,你把你的活干好了就是对前线的最大支援。关山林不服,说,光生产枪呀炮呀的不解气,看着人家打仗更憋气,让我上战场,我宁肯官降五级!有关部门哭笑不得,说,你又没犯错误,降你三级干什么?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关山林急了,火了,和人家吵架,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不用我!你们不就是因为1949年在青树坪那一仗吗?那一仗我是失了手,我失了手你们处分我好了,该上军事法庭上军事法庭,该枪毙枪毙!你们为什么不处分我?你们不处分我,拿我流放,让我看西洋景,这比枪毙我还毒!这下有关部门可恼了,放下电话就议论,说,这个关山林,无理取闹,真是胡搅蛮缠!建国以后他就没有老实过,一会儿要打美国佬,一会儿要打台湾,一会儿要去西藏,一会儿又要去中印前线,还说搞军事工业是拿他流放,简直无纪律无原则!有关部门打算给关山林一个批评处分,让他有一个教训。后来有两件事为关山林解了围。一个是有关部门接到了关山林的妻子乌云的一封信。乌云这封信是背着关山林写的。乌云在一信中写道,1949年在青树坪老关他是打了败仗,给革命造成了不应有的损失,可是,在这之前他为革命打过多少胜仗呢!他打’过的胜仗是他失败的十倍,百倍!难道这还不能相抵他一次的失误吗?你们让老关上前线去吧!他等仗打等得很苦,他已经等了整整十一年了!这一辈子,也许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如果要立军令状,我愿意和老关站在一起,以我们全家的名义签名画押,他若是输了,我和我的孩子们陪他一同上军事法庭!……这位女军官和她的丈夫如出一辙,是她而不是他使有关部门深受感动。而一位熟悉关山林的上级也发了话,关山林调皮是调皮了点,请战上前线也不是什么坏事嘛,当兵的打起仗来不往前面冲那还叫什么当兵的,那不成老百姓了吗!这两个人解了关山林的围,使关山林摆脱了一次处分。但是关山林终究还是没有得到上前线的机会,直到一个多月后,他知道了中国军队已经把那些兔崽子们撵过了麦克马洪防线,并且把他们的屁股踢肿了。现在他又一次失去了机会,它像一只巨大的气球一样在他的上空晃了一下又飞走了。关山林失望极了,他想,他们有太多可以使用的人,他们不需要我,他们不承认我是最优秀的,或者,他们认为我已经老了。这一天他第一次没有练他的俯卧撑,没有在车辆稀少的公路上挺着胸膛长跑。他仍然起得很早,差不多是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起来了,起来之后他就走出屋外,在院子里坐下。黎明前时分世界很安静,空中还没有小鸟飞过的痕迹,空气里有一股泥大苦涩的芬芳味,夜风在这里做着最后疲惫的散步。他坐在那里,腰杆笔直,双肘枕在腿上,目光向前,一动不动地,直到晨露溽湿了他的衣裳。乌云在早上六点钟的时候醒来了。乌云醒来的时候有一种失落感。她穿衣起床,先到关山林的房间看了看。他不在房间里。她想他也许去跑步了。但是没有,他坐在院子里,心如止水,像是一块在等待风化的石头。她轻轻地走过去,从旁边看他,她惊诧地发现他的鬓角出现了好几根白头发!他才五十二岁,他肌骨健壮、精力充沛,可他却有白头发了!她站在他的身后没有做声,她想她是走过去把那几根白头发拔下来呢,还是听凭它们的存在?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拿不定主意。

乌云对关山林的漠然态度已经顾不得气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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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很快取来了,一共三支,一支是22口径的勃朗宁自动手枪,一支是12口径的雷明顿散弹枪,再一支是重家伙——一支35口径的马格南狙击步枪。所有的军官们都对这三支沉甸甸烤兰幽冷的最新式兵器发出了喜爱的啧啧声。

一周之后,当乌云差不多已经忘掉了那场令她快乐的舞会时,茹科夫却把电话直接打到乌云的办公室里来了。乌云心里突然有一种暖乎乎的感觉。大尉的声音富有磁性,也许是他的快乐让这一切都具有了感染力。大尉说,我

乌云知道关山林很忙,他手头的工作很繁重,到湖南以后关山林已经不在军官宿舍里住了,组织上分了一套住宅给他,住宅很宽敞,也没有星期六才准回家的纪律约束。但是关山林仍然很少回家,有时一个星期回家一趟,有时十天半个月回家一趟,回家也是匆匆忙忙的,多数时间是看一眼就走,留宿简直就是一种奢侈。乌云已经习惯了秘书来家问问情况这种事,但是她却不能原谅关山林对会阳的冷淡。关山林不喜欢老二这是肯定的,对老三京阳他也没有太多的热情,他只宠爱老大路阳。这是一种顽固愚昧的定势。关山林每次回家的时候都要在门口大声喊,儿子!儿子呢?其实他所说的儿子只是老大路阳一个人,而不包含老二会阳和老三京阳。要是会阳和京阳这么认为,傻乎乎的迎出去那就

乌云那几天开始觉得肚子发坠,有时肚子里的胎儿会一阵抽搐,心惊肉跳似的。夜晚的时候她一个人默默流泪,但一到白天她的脸上干爽爽的全是骄傲。她不想让人看到她丈夫的妻子因为他的事而表现出丝毫的怯懦和可怜。她算了一下日期,算出孩子要生还得一段日子,于是她再也没有什么顾虑,开始在无休无止的斗争会上和对手大吵大叫起来。她们拿她没办法,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们简直想象不出这个年轻美丽,平时温静得像只小猫一样的女人何以变得如此坚决,如此执著。

,你还是这么漂亮,你比过去更漂亮了!白淑芬自己倒是比过去白了,只是有些多余的胖,这样就使她更像一个慈爱祥和的大姐。白淑芬告诉乌云,她也结婚了,丈夫也在空干校工作,是一个学员大队的大队长。后来乌云见到了白淑芬的丈夫,那个大队长瘦瘦的,沉默寡言,有些萎靡不振的样子。当白淑芬知道乌云的丈夫就是关校长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不无嫉妒地擂了乌云一拳,说,好妹妹,你是怎么把他给弄到手的?告诉你,他可是空干校的第一英雄,空干校的所有女人都眼热他呢,包括我!乌云被白淑芬的灵牙利齿逗得直乐,乐得眼泪都出来了。两人疯过一阵又坐下说悄悄话。白淑芬告诉乌云,当年她去了前线,在前线和德米分了手,打下张家口后她负责送一批伤员北返,其中一个腿部负了贯通伤的营长,这个营长整天愁眉苦脸,不爱讲话,白淑芬这人热情,就有事没事去找他说话,三说两说两人就好上了。有一天那个营长突然亲了她的嘴一下,她受了欺侮似的大哭一场,并发誓要向组织上汇报。白淑芬当然没汇报。后来两个人就结婚了,结婚后白淑芬再没有离开过河北,1951年成立空干校时他们夫妻俩一同调来,他当学员大队大队长,她有文化,打过仗,就做了卫生所所长。情况就是这样,白淑芬说。接下来她们又说到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白淑芬没有孩于,至少目前还没有。谁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一个炕头都睡了三年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白淑芬有些惆怅地说,这是她第一次显出她有心思。但是她很快又恢复了开朗的样子,管他呢,反正现在还年轻,日子还长,也说不定明天就能怀上。她说。乌云说起儿子路阳时怎么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喜悦,白淑芬也陪着喜悦,但有一会儿她的话变得少了。乌云没心眼,半天才悟过来,于是把话题改变了。白淑芬说大队长人不错,打仗立过好几次功,也知道体贴她,就是有一点,三脚端不出个屁来,哪像你那口子。白淑芬眼珠子闪烁着说,全校干部战士训话时,往台上一站,铁塔似的参人,说话不带使喇叭的,大嗓门一喊,震得人头皮发麻,不用听声儿,看他一眼身子都酥了。白淑芬说着还跳下床学关山林的样子。同志们——稍息!她把手叉在腰里。胸挺着,她那副认真样逗得乌云又噗嗤一笑,很自豪的。白淑芬后来问,乌云就告诉她,他们结婚已经四年多了,那时她还在药科专门学校读书,就是请假回部队那次,因为不好意思,所以瞒着没对任何人说。他人很好,直率、勇敢、心眼好、忠诚革命。也许他岁数大了一点儿,性子急了点儿,而且他们老是分离,她还没有习惯怎么照料一个比自己大十八岁的丈夫。白淑芬不以为然道,数岁大点儿怕什么,岁数大一点儿的男人知道疼媳妇,你说,他是不是很疼你?白淑芬问。那倒是。乌云想着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脸颊上不觉浮起两朵红晕。白淑芬哈哈笑道,你瞧,我说对了吧!乌云承认白淑芬说的对,而且她发现,和人说起关山林的时候她突然有了很多的话。她们还说了别的,说到了德米。对另外一个好朋友她们都表现出了怀念之情。据说德米回内蒙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天亮的时候她们发现她们的劲头依然十足,兴奋不减。乌云跳下床,赤着脚跑去推开窗户,让清新的空气灌进屋内。她回过头来对白淑芬说,咱们今晚再聊它一宿怎么样?白淑芬奇怪地一挑短而粗的眉毛,说,那当然,难道咱们还能干别的?

第二个星期日,关山林到外面开会,乌云在饭堂里洗衣服。邵越带着小东西玩。小东西渴了,要喝水,邵越就去倒了一杯开水。这时一只鸟飞来,落到窗台上,小东西指着鸟,说,要。邵越本是精灵细心的人,多一个心眼也就把祸避开了,可他却大大咧咧地把开水杯往那里一搁,蹑手蹑脚就去外面捉那只小鸟。小鸟没捉到,却听见屋里小东西一声尖叫,然后是撕心裂肺的哭声。邵越冲进屋里,见小东西坐在地上,空杯子滚在一边,那滚烫的一杯开水,全倾在小东西的脖子里了。乌云正端着一盆衣服往回走,听到小东西的那声哭喊,她毛骨耸然地丢下盆子就往家里跑,跑进屋一看,邵越正抱着小东西在身上到处翻找着消失了的开水。乌云一把从邵越手中夺过小东西,手往棉衣上一摸,摸着热手处,七手八脚解开小东西的领扣,扒开一看,那里早烫得一片鲜红了。乌云不敢怠慢,抱上小东西就往医院跑。小东西哭声不断,在医院里做处理时嗓子都哭哑了。医生用黄连水清理伤口时小东西哭得差点儿背过气去,乌云心都碎了,流着泪一遍遍对医生恳求道,请你轻点儿!请你轻点儿!邵越完全傻了,他一直站在急诊室外面,脸上毫无表情,他始终拒绝看小东西的伤口,也不看乌云的眼睛。把小东西抱回家的时候乌云已经平静了,她心里恨邵越,他怎么可以把一杯刚烧开的水放在一个两岁的孩子面前呢?但是等到她把小东西哄睡了之后她开始思考别的事了。最重要的不是小东西的伤,而是怎么向关山林交待。年近四十才得这么一个儿子,关山林对小东西的疼爱简直超过了一切,他整天都把胖乎乎的儿子扛在肩上,乐呵呵地到处走。小东西要是打了个喷嚏他都会大惊失色,而现在小东西的胸前被烫掉了鹅蛋大小的一块皮,那差不多就是一个两岁大的孩子的整个胸脯呢!如果关山林知道这是谁干的,他会在半分钟内把那个人活活撕掉的!乌云把一直躲在外屋的邵越叫进屋里,告诉他,第一,小东西被烫伤的事尽可能不让关山林知道,能瞒多久瞒多久,反正第二天就要把小东西送回幼儿园。幼儿园有医务室,一周以后,孩子的伤就会结痂的;第二,如果万一关山林知道孩子受了伤,最起码不能让他看到伤口,只说受了一丁点儿伤,不法紧,乌云还说,最最重要的是对他别说是你干的,得说是我,明白了吗?邵越听了以后点点头,出去了。关山林回家的时候小东西已经睡醒了,有些恹恹地,坐在那里玩纸叠的小船。关山林高兴地拎着他转圈,要他在自己的脖子上骑大马小东西怎么也乐不起来。关山林觉察出来了。乌云拿话搪塞,说是大约有些感冒。邵越本来一直没做声,也不该做声,这时突然就走进屋来,把小东西被烫伤的事说了出来。他干巴巴地说,我不知道他会自己去动那杯水,我以为他会等着我回来。乌云没有想到邵越会自己把事情说出来,她想拿脚去踢他,但已经来不及了。屋里的空气立刻沉闷了,三个人谁也不说话,只听到小东西在那里咿咿呀呀自语。乌云紧张得要命,心怦怦乱跳,拿眼角偷偷瞟关山林。关山林脸色铁青,突然一下把手中的小东西丢在床上,小东西被摔得往前一跄,哇地哭了起来。乌云和邵越一愣,都同时上前去抱小东西。乌云不顾一切地冲关山林喊,你干什么?你为什么摔孩子?你拿孩子出什么气!关山林拿手指着哭得直抽的小东西,生气地说,我就摔死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仗没打过,苦没吃过,有什么值得人来宠你?!你就烫死了又能怎么样?你若把你邵越叔叔烫着了,你拿什么来赔我的?!乌云和邵越这才听懂了,关山林气的不是小东西被烫伤了,他气的是邵越被这件事折磨得那么可怜。乌云那一刻把小东西藏在怀里,紧紧搂着,心里直替小东西委屈。邵越却呆着,再一会儿就有两行泪水哗哗地流下来,止也止不住。

头一天关山林是住旅店的。乌云和军代室的一个女同志共住一间屋,那个女同志知道两个人一年多没见面了,明天关山林就要搭船去南京,就把自己的被子抱到别处和人家挤一晚,空出屋子来。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乌云去打来水两个人洗。武汉冬天的水浸骨头,两个人洗着忍不住发抖,然后他们上了床。床很小,是单人的,在黑暗中乌云觉得床突然变得像一只船那么大,她怕冷似的直往关山林怀里钻。两

关山林突然发现情况有些异样了。天一亮,敌方的火力骤然强了许多,半小时之内,九师的阵地上至少落下两千发炮弹,且有相当数量是重炮,关山林凭着炮弹呼啸的声音和弹着点的准确度判断出这些炮弹来自于好几个炮兵阵地,这些炮兵阵地离自己都不远。关山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开始感觉到舌间有一股胆囊的苦涩。他叫袁正芳电台是否修复好了?回答说电台没修好。关山林皱着眉头说,派两个人,骑马回永丰问问情况。派去永丰的人刚走,电台却又修好了,立刻和军部联系,这才知道他们所处的险恶之境。关山林倒抽了一口冷气,目光中立刻弥漫起一层冰冷的云雾。袁正芳着急地说,师长,撤吧!吴晋水也说,老关,情况不妙呀,人家是设了个套子让我们钻,这里打了两天两夜,该迂回的迂回了,就等着包我们的饺子了,再不撤就晚了!关山林知道自己算计错了,悔恨难当,一副钢牙咬得直落铁屑。他知道现在不是说愧的时候,跺脚道,撤!可是等他说撤的时候,天际边传来滚滚雷声,不一刻,十几架B—17轰炸机飞临阵地上空,拉屎似的扔下一串串炸弹,阵地立刻倒浆似的烂了。部队惊慌了一阵,拖下阵地设法躲避炸弹,刚把部队撤下来,雨点般的排炮又接瞳而至。天上飞机炸,地上大炮轰,侦察兵又报来消息,两翼各有两个团的兵力正朝这边压来。走是不可能了,此时走,无疑自取灭亡,只能等到天黑再伺机撤退。关山林这时反倒是冷静得很,说,打吧,今天看来只有拼了,人家盛情挽留嘛。老袁,通知部队拉上阵地,陪咱们的对手练一回!告诉各部队,与阵地共存亡!

关山林就在那个时候突然想到了乌云。关山林嘴里含着几粒豌豆,眼珠子陡然直了,呆呆地愣在那里。吴晋水先还一边动手撕着鸡皮子,一边说着部队里的事情。吴晋水吃鸡不吃别的部分,只吃鸡皮子。吴晋水一边说话一边吃鸡皮子,突然发觉身边的那个人没了动静,一看才知道是在发呆。吴晋水做政委做出了门道,又和关山林朝夕共处这些日子,知道关山林这人心里从不放事,天大的难事到了他那里也存不下,从没见他有过皱眉头的时候,真正是个油锤一敲一冒火花的铁打钢铸汉子,吴晋水就猜测他是在想老婆了。吴晋水把酒碗端起来,说老关喝酒。关山林就和吴晋水磕了酒碗,两人吱啦一声各饮一大口。吴晋水放下酒碗,说,天热得很了,不挪窝都整天一身臭汗。关山林直着眼珠子六神无主地说,你一个南蛮子,油锅里泡出来的,怎么也说热的话。吴晋水说,都是向长的,怎么就不知道热?好比你有一张嘴,我有一张嘴,都是要吃的,你长一个属,我长一个尿,都是要屙尿的嘛。关山林笑笑,说,老吴你邪了,什么时候听你说过这种话。吴晋水说,咦?你这是什么话?怎么这种话,你们说得,我就说不得,未必做政治工作的人,都活该吃素呀?关山林说,你这个人,你吃什么素?你怎么吃素啦?你老婆一直跟在咱们后面,我们到哪儿,屁股没坐热她就到了,抢人似的,你前两天不是还去了汉口吗?你夜里没回来,你说你吃什么素?吴晋水笑道,我去汉口那是开会,你又不是不知道,搂草打兔子的事,你总不能说我是犯自由主义吧?吴晋水这么说,知道话已经说到节骨眼上了,就又呷了一口酒,放下酒碗说,老关,为什么不把你老婆也弄到身边来呢?弄到身边,有个照应,大家都好嘛。关山林听了有一阵不做声,用蒲扇狠狠地扇,过一会儿才说,我怎么不想弄来,头年回夹时就有了这个主意,谁知回来就打起来了,打完一抬腿又过了黄河,一抬腿又过了长江,蹿出上千里地,别说离得太远够不着边,忙也忙昏了头,完全忘了那码子事。也罢,看这形势,若是打得上仗,解放全中国也远不到哪儿去了,等那一天,我头一桩事就是告假去沈阳,把老婆接了来。吴晋水听关山林说得有些凄惶,心里就拿定主意,这事他得管,说什么也得把师长的老婆弄来。

乌云是在励家窝棚受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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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对战争的了解是从她来到野战总医院的第二天才真正开始的。

饭局散了,首长忙,和关山林、乌云握了手,说今后你们两人要团结起来,共同进步,然后上车走了。其他的人,也都打着酒嗝离去了。张如屏把关山林和乌云两人领到新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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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平城铁路线以西已全部被民主联军占领,陈明仁军部的核心阵地也被突破,七十一军守军伤亡过半,陈明仁的胞弟陈明信也做了民主联军的俘虏,陈明仁率残部退守路东地区,以死据守。八团终于跨过了铁路线,开始向市中心水塔的敌军发起进攻。在三次进攻均被打回来后,衣衫褴褛浑身鲜血的通讯排长把电话塞到了关山林手中,民主联军参谋长刘亚楼在电话里大声训质关山林,扬言八团若再拿不下水塔,他就毙了关山林!关山林说不出话来,甩手将话筒丢在地上,眼珠子往外渗着血,气喘咻咻,抬头盯着不断向外吐着火舌的高大水塔浑身发抖。八团那个时候已将最后的预备队投入了战斗,再没有兵力可补充了。金可抽出手枪说,老关,你喘口气,我来吧。关山林说,咱们分过工,我打前,你打后。金可说,连文艺兵炊事兵都上来了,哪里还有什么后?关山林说,狗日的火力太猛,烫手!金可说,先拿炮轰他!于是调八二平射炮和六0迫击炮来,对准水塔猛轰一阵。水塔是大理石和青麻石砌成的,难轰,水塔下又有地下室,炮一响,守军就往地下室里钻,躲过了炮轰再钻出来从枪眼里往外开火。关山林看这架势不起多大作用,就说,这样不行,得派掷弹手抵近了打.把狗日的火力压制住,部队同时发起冲锋!金可说,我看行,你指挥,我带冲锋队上,这回非打下他不可!关山林看政委也是强缠上要打这一仗,便说,也行,我先让掷弹手爬到水塔下面打上一气,你看我把火力压制住了你再冲锋,动作要快,只要贴进了水塔,狗日的就拿你没辙了!大家分头准备了一阵子,金可带着冲锋队,都爬在铁道后面,关山林让五六名掷弹手准备好,先叫平射炮和六0炮照着水塔猛轰一阵,掷弹手乘着炮火爆炸的间隙猫着腰顺街道两边的墙角穿过过街天桥抵近了水塔,然后趴在地下,用掷弹筒一人朝着水塔的火力点打了两发掷弹头。水塔上一片火光,大理石和青麻石的粉尘四下飞扬,罩住了炎炎烈日。金可看着水塔上的火力被压制下去了,就带着冲锋队一跃而起,朝水塔冲去。谁也没有注意过街天桥上有什么异样,等邵越看出那里有什么不对劲,拉着关山林着急地喊,团长,天桥上有埋伏时,局势已无法挽回了。埋伏在过街天桥上的是两个大麻袋,每只麻袋都有一条绳子牵着水塔,麻袋和绳子先前都是静静的不动声色,在硝烟和火光中阴险地守候着在那里,耐心地计算着它们的猎物,它们像死去了的动物尸首似的,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猜测和怀疑,这就使它们的威胁发挥到了极致。当金可政委带着冲锋队的战士冲过铁路,冲过大街,从过街天桥下穿过的时候,联系着麻袋的绳索被水塔里的守军拉动了,两只麻袋同时开了口,从桥上下雨似地倾倒下上好的黄豆,那些滚圆的豆子立刻铺满了街道,冲锋的战士踩在上面,站不住,一个个都猝不及防地摔了下去,手中的武器摔得老远,水塔在这个时候像突然醒过酒来的妖怪,睁大了眼睛,黑洞洞的窗口同时吐出重机枪、轻机枪、冲锋枪的火舌,子弹的火网将黄豆和黄豆上面的冲锋者打得乱跳,街道上立刻像开了屠宰场,躺满尸体,淌满鲜血。关山林一腔热血从脑门上直蹿而出,冲着冲锋的人大声喊道,回来!快撤回来!冲锋的人听见小喇叭命令撤退的声音纷纷往回撤,但他们越是急,越是不能保持住平衡,爬起来,又滑倒在地,爬起来,又滑倒在地,四平城突然变成了一座站立不住的浮岛,那些贸然撞入的水手一个个都像晕了船似的在上面跌爬滚翻,而水塔则以不变应万变的阴险和冷静嘲笑着用死亡接待了他们。关山林目瞪口呆,光着的脑袋上坚硬的头发冒着火苗,浑身冷汗如雨,他为这种从未见识过的卑鄙无耻的战术怒火中烧,愤恼欲绝,同时又无计可施。他看见好几个战士被子弹击中了,在街道中心抓着黄豆痛苦地爬动。他看见政委金可坐在黄豆上面,似乎无法相信地摇着头。一串重机枪子弹飞来,将金可的胸膛打得稀烂,金可差不多是被拦腰切成了两半,在他倒下去的时候,他还把手中的加拿大手枪指向水塔,似乎在最后时刻,他还想弄清站立不住的浮岛之谜……

你的年华化为我的年龄。

一红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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