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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全集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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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爱玲 胡兰成(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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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七巧回想着早年当曹大姑娘时代,究竟是美妙的憧憬,那没生命的肉体……”当,她在焦灼期待。床上睡着她的丈夫,“一阵温风直扑到她脸上,和肉店里的朝禄打,“啃不到”。嫉妒妯娌,却是刽子手刀上的气味。——这刽子手是谁?黄金。——黄金的情欲。为了黄金,腻滞的死去的,充满了希望,眼前的肉,跟兄嫂闹架。为了黄金,“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她只能“低声”对小叔?我有什么地方不好?”为了黄金,当季泽站在她面前。她十年后甘心把最,小声叫道:“二嫂!……七巧”接着诉说了隐藏十年的爱以后:

“你不能去耶鲁面试了。”我说。

我一见张爱玲的人,只觉与我所想得全不对。她进来客厅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待说她是个女学生,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我甚至怕她生活贫寒,心里想战时文化人原来苦,但她又不能使我当她是个作家。

然后在吃饭的时候,对母亲说:“怎么天下有你福气这么好的女人。”说的真是实话,此刻只觉得张爱玲文章写得再好,心地再宽清磊落,她的幸福也决不是中国或全世界女人传统的幸福。

柯灵用“严峻”概括他对那个时代——时间的感受,这种感受,我们在许多作品中可以看到:老舍的《四世同堂》、巴金的《火》三部曲。在此前后还有萧红的《生死场》,路翎的《财主的儿女们》……,这是集体记忆中的历史时间,严峻,生死存亡之秋。

整个研讨会的高潮是最后一场大型公开座谈“张爱玲与我……”。这个由刘绍铭教授设计的题目其实也是筹备此次会议的最初构思:有感于两岸三地这么多作家受到张爱玲的影响而且又为这种影响所焦虑,所以刘教授颇希望作家们能够“现身说法”,谈谈“张爱玲与我”。六个点的省略号则是也斯和我加上的,留些余地和空间,作家们甚至也可以说:张爱玲与我有什么关系?在几百人济济一堂、长达三个半小时的公开座谈会上,焦点人物自然是八十高龄的夏志清教授。夏志清的意识流发言中有一句话听来平常,其实颇有分量:“我很高兴看到张爱玲成了中国文学史:“事实上在座的这批所谓张派的作家已经走出张爱玲的阴影,发展出不同于以前张派的一个新的文学传统。”

早在一九四四年夏天一个沪江同学的聚会上,我见到过张爱玲,她是主讲人。她那时脸色红润,数了副厚玻璃的眼镜,形象同在照片上看到的不一样。记得她讲起了她那篇少作〈牛〉,提及此事:

两处真心,在张爱玲小说中,对女人来说,都来之不易。为了等到一个真心的男人,前一处带着点屈就;后一处更诉诸极小的机率,要等到战争把文明毁了,两人劫后相逢,才出现乱世余生相濡以沬的一点真心。

這種設備都裝置在房屋最底層,必須有人經常照顧維修。在日軍完全佔領上海之後,趕走各種洋行的外國人,租界不復往日的繁華,物資在軍管之下更貴了,就連熱水汀管子都因為煤塊漲得太貴,廢而不用太久,生鏽了。

贵族气氛本来是排他的,然而她慈悲,爱悦自己本来是执着的,然而她有一种忘我的境界。她写人生的恐怖与罪恶,残酷与委曲,赞她的作品的时候,有一种悲哀,同时是欢喜的,因为你和作者一同饶恕了他们,并且抚爱那受委曲的。饶恕,是因为恐布,罪恶与残酷者其实是悲惨的失败者,如金锁记的曹七巧,上帝的天使将为她而流泪,把她的故事编成一只歌,使世人知道爱。而花凋的女主角受了一生的委屈,委屈到死,则作者把她写成一个殉道者,而以永恒的爱,永恒的依依作为她的大理石的墓的题词。读它的时候,我记起了被系时作的诗中的两句:这是泪花晶莹的世界,然而是美丽的。作者悲悯人世的强者的软弱,而给予人世的弱者以康健与喜悦。人世的恐怖与柔和,罪恶与善良,残酷与委屈,一被作者提高到顶点,就结合为一。他们无论是强者,是弱者,一齐来到了末日审判,而耶和华说:我的孩子,你是给欺侮了,于是强者弱者同声一哭,彼此有了了解,都成为善良的,欢喜的了。

她就是这样: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基督在鸡鸣之前祈祷三次:主呵,如果可以移开这杯子,让它移开吧,而终于说:既是主的意思,我将喝干它。于是他走向十字架,饶恕了钉死他的人们,并且给钉死在他旁边的两个强盗祝福。她就是这样,总觉得对于这世界爱之不尽。

她的这性格,在和她接近之后,我渐渐了解了。初初一看,似乎她之为人和她的作品是不相似的。因为,倘以为她为骄傲,则骄傲是排斥外界的,倘以为她为谦逊,则谦逊也是排斥外界的,而她的作品却又那么的深入人生。但我随即发现,她是谦逊而放恣。她的谦逊不是拘谨,放恣也不是骄傲。一次她说:将来的世界应当是男性的,那意思,就是她在沉香屑里说的那是个淡色的,高音的世界,到处是光与音乐。她还是孩于的时候,就曾经想以隋唐的时代做背景写一篇小说,后来在回忆中说道:对于我,隋唐年间是个橙红的时代。她还是十几岁的时候写过一篇霸王与虞姬,有这样的句子:借项羽的口说道:我们是被猎了,但我倒转要做猎者。从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她具有基督的女性美,同时具有古希猎的英雄的男性美。她的调子是阴暗而又明亮的。她见了人,很重礼数,很拘谨似的,其实这礼数与拘谨正是她所缺乏的,可以看出她的努力想补救,带点慌张的天真,与被抑制着的有余的放恣。有一次,几个人在一道,她正讲究着礼数,却随即为了替一个人辩护,而激越了,几乎是固执地。她是倔强的。

因为她倔强,认真,所以她不会跌倒,而看见了人们怎样的跌倒。只有英雄能懂得英雄,也只有英雄能懂得凡人,跌倒者自己是不能懂得怎样跌倒的。她的作品的题材,所以有许多跌倒的人物。因为她的爱有余,她的生命力有余,所以能看出弱者的爱与生命的力的挣扎,如同倾城之恋里的柳原,作者描写他的无诚意,却不自觉地揭露了他的被自己抑制着的诚意,爱与烦恼。几千年来,无数平凡的人失败了,破灭了,委弃在尘埃里,但也是他们培养了人类的存在与前进。他们并不是浪费的,他们是以失败与破灭证明了人生爱。他们虽败于小敌,但和英雄之败于强敌,其生死搏斗是同样可敬的。她的作品里的人物之所以使人感动者,便在于此。

又因为她的才华有余,所以行文美丽到要融解,然而是素朴的。

讲到她的倔强,我曾经设想,什么是世界上最强的人呢?倘使有这样一个人,他被一种从未经验过的烦恼重重地迫着,要排遣它是不能,倘竟迫倒了他呢,他也将感谢它,然而也不能。他试试喝醉,想使自己软弱些,也还是想要失败而不能。有如半马人齐龙被他的学生赫格尔斯的毒箭射中,而他是得了不朽的,在苦痛中怎么也死不掉。他祈祷大神宙斯取回他的不朽,让他可以死去,结束苦痛。这是强者的悲哀。但这样的人还不是最强者。因为他的悲哀里没有喜悦。

而她,是在卑微与委屈中成就她的倔强,而使这倔强成为庄严。如金锁记里的长安,她的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终于被她的母亲加上了一个难堪的尾巴,当她的爱人童世舫告辞的时侯,她这样写:长安静静的跟在他后面送了出来。她的藏青长袖旗袍上有着浅黄的雏菊。她两手交握着,脸上显出希有的柔和。世舫回过身来道:『姜小姐……』她隔得远远的站定了,只是垂着头。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就走了。长安觉得她是隔了相当距离看这太阳里的庭院,从高楼上望下来,明晰亲切,然而没有能力干涉,天井,树,曳着萧条的影子的两个人,没有话──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这真是委屈,然而是最强的抗议。是这样深的苦痛,而脸上显出希有的柔和,没有一个荷默的史诗里的英雄能忍受这样大的悲哀,而在最高的处所结合了生之悲哀与生之喜悦。

因为,她是属于希腊的,同时也属于基督的。她有如黎明的女神,清新的空气里有她的梦思,却又对于这世界爱之不尽。

起先,我只读了她的一小部份作品,有这样的担心,以为青春是要消失的,她对于人生的初恋将有一天成为过去,那时候将有一种难以排遣的怅然自失,而她的才华将枯萎。现在,我不再这么想了。我深信她的才华是常青的。何以呢?就因为她不仅是希腊的,而且是基督的。

轮到她的作品,我想先从倾城之恋说起。白公馆的流苏小姐二十岁上离了婚,回娘家,住七八年,哥嫂骗光了她的钱之后,用教训,也用冷言热语要将她逼走。而她也终于出走了,抱着受了委屈的心情,拚着接受罪恶的挑战,在罪恶中跋涉,以她的残剩的青春作命运的一掷。但也并非全由于负气,还更由于直到现在纔分明地使她吃惊的古老的家庭的颓败生活,埋葬了一代又一代的青春,没有同情,没有一点风趣的残剩,是这么一种凄凉情味,使她的出走类似逃亡。这种颓败的气氛,以前她是没有感觉到的,因为她是此中长大的。第一次感觉到,大概是在结婚之后丈夫的家里。男家和她的娘家白公馆应是同等门户,只因为于她是生疏,她以生人的眼看出了这种颓败的气氛,但不能如这次的分明,却不过是觉得诸般的不合适。作者虽然没有提到离婚的原因,可是不难想象的。于是她回到娘家,在那里有她做女儿时代一切熟悉的东西,使她又住上了七八年。但在哥嫂排挤她,使她觉得在娘家也成了一个生人之后,她骤然地发现了这古老的家庭的颓败气氛,比她哥哥的教训和嫂嫂的冷言热语更难受,而同时也是与这些教训和冷言热语混合为一的灰暗而轻飘的画面,而陷于一种绝望的恐怖,凄凉地、小声地说道:这屋子里可住不得了!……住不得!

于是她走了,怨愤地,凄凉地,也喜悦地。

然而她不是娜拉。她是旧式家庭的女子,以她残剩的青春的火把,去寻觅一些儿温存,一些儿新鲜,与一些儿切实的东西。她把这些归结于第二次的结婚,而她也只能如此。

她的对手柳原是一个自私的男子,也可以说是颓败的人物,不过是另一种的颓败。他和她要好,不打算和她结婚。这样的人往往是机智的,伶俐的,可是没有热情。他的机智与伶俐使他成为透明,放射着某种光辉,却更见得他的生命之火是已经熄灭了。结婚是需要虔诚的,他没有这虔诚。他需要娼妓,也需要女友,而不需要妻。他与萨黑荑妮公主往来,这萨黑荑妮公主对于他毋宁是娼妓,他决不把她和流苏同等看待。保持这样的女友关系,靠的是机智与伶俐,不是靠的热情。流苏恨他的这一手,但也有不尽了解他的地方。柳原有意当着人做出和她亲押的神气,而两人相对时却又是平淡的,闲适的,始终保持着距离。他的始终保持着距离是狡脍,但他当着人和她的亲狎却是有着某种真情的。人们把他俩当做夫妇,在他乃是以欺骗来安慰自己,因为他只是厌倦人生,缺乏家庭生活的虔诚,没有勇气结婚而已,但仍然自己感觉到这一面的空虚,他需要以伪装的夫妇来填补这空虚。其人是自私的,并且怯弱。有一天,他在深夜里打电话给流苏,也不是为了要使流苏烦恼,却正是他自己的烦恼的透露。他说出了爱,随即又自己取消了。因为怯弱,所以他也是凄凉的。

但流苏不能懂得这些,只以为都是他在刻毒她,玩弄她,她也是自私的,但她的自私只是因为狭隘,和柳原的自私之因为软弱不同。当她赌气回上海住了些时,柳原打电报请她再到香港去的时候,她觉得万分委屈,失败到不能不听他摆布而哭了。这处所,倘在低手,是要写成一喜一怒,或惭喜交集的,其实是绝没有喜意,也没有怒,连愧惭都不是,而有的只是一腔委屈。

重到香港之后,一个晚上柳原吻了她。第二天他却告诉她,他一礼拜后就要上英国去。他是要逃避自己的这一物。流苏被留在香港,独自住在他给她新租下的一所房子里。一切竟是这样的空洞,不切实,这样的没有着落吗?不,就是梦也要比这更分明些。她搬进了新房子,客厅里门窗上的油漆还没干,她用食指摸着试了一试,然后把那黏黏指尖贴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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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贴一个绿迹子。为什么不?这又不犯法?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英黄的粉墙上打了一个鲜明的绿手印。她要证实给自己看,就是欺骗自己都好。

于是来了战争,柳原和流苏逃难做一起。这战争,如作者所说,流弹的那一声声的『吱呦呃……』撕裂了空气,撕毁了神经。淡蓝的天幕被扯成一条一条在寒风中簌簌飘动。风里同时飘若无数剪断了的神经的尖端,那炸弹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箱子,拍地掷上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在里面了。而更要紧的,是这流弹与炸弹把柳原与流苏的机智与伶俐,自私与软弱都撕掉了,剩下素朴的一男一女,变成很少说话,却彼此关切着,给了婚了。早先说的: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一首最悲哀的诗,至此得到真实的人生做注解了: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的。

这故事结局是壮健的,作者刻划了柳原的与流苏的机智与伶俐,但终于否定了这些,说道: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自私的女人。而有些读者却停留于对柳原与流苏的俏皮话的玩味与赞赏,并且看不出就在这种看似斗智的俏皮话中也有着真的人性,有着抑制着的烦恼,对于这样的读者,作者许是要感觉寂寞的吧。

至于文句的美,有些地方真是不可及的。例如:那口渴的太阳汩汩地吸着海水,漱着、吐着、哗啦哗啦的响。人身上的水份全给它吸干了,人成了金色的枯叶子,轻飘飘的。流苏渐渐感到那奇异的眩晕与愉快……凡是在浅水湾海滩上玩过的人大概总能领略这妙处的。又如写流苏刚到香港: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躐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着,在这夸张的城里,就是栽个跟斗,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心里不由的七上八下起来。好在那里,我想是无须解释的。并且我也不想一一举出,不如让读者们自己去发现来得更好。

有一次,张爱玲和我说:我是个自私的人,言下又是歉然,又是倔强。停了一停,又思索着说:我在小处是不自私的,但在大处是非常的自私。

她甚至怀疑自己的感倩,贫乏到没有责任心。但她又说:譬如写文章上头,我可是极负责任的。究竟是什么回事呢?当时也说不上来。

但也随即得到了启发。是几天之后,我和一个由小党员做到大官的人闲谈,他正经地并且看来是很好意地规劝我:应当积极,应当爱国,应当革命。我倦怠地答道:爱国全给人家爱去了,革命也全给人家革去了,所以我只好不爱国了,不革命了。

正如鲁迅说的:正义都在他们那一边。他们的正义和我们有什么相干?而这么说说,也有人会怒目而视,因为群众是他们的,同志也是他们的、我又有什么们?好,就说是和我不相干吧。于是我成了个人主义者。

再遇见张爱玲的时候,我说:你也不过是个人主义者罢了。这名称是不大好的,╳╳╳╳╳╳╳╳╳╳╳╳╳╳╳╳╳╳╳╳╳╳╳╳╳╳╳╳╳╳╳╳╳╳╳╳╳╳╳╳╳╳╳╳╳╳╳╳╳╳╳╳╳╳╳╳╳╳╳╳╳╳╳但也没有法子,就马马虎虎承受这个名称吧。

说到没有法子和马马虎虎,想起一次和清水、池田两位谈天,他们很惊奇这两句中国特有的流行语。我说这两句话是民国以来纔有的。几十年来,英雄们来来去去,一个个摩拳擦掌,在那里救国救民。而人民,却只是赶着看热闹,你问他游行他也去,你叫他喊口号他也喊。回来问他怎么样?他说是马马虎虎。但凡英雄们,无论是土著的,外来的,总是异口同声的叹气,对于这样的人民没有法子。也幸亏这马马虎虎,人民纔不至于被骗光,使得英雄们作恶没有法子作得澈底。

还是各人照管照管自己吧。同时也不妨听听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当作余兴。到底是上海人里赞扬上海人的这种聪明,与几乎具有魅惑性的幽默,但不是俏皮。

这样的个人主义是一种冷淡的怠工,但也有更叛逆的。它可以走向新生,或者破灭,却是不会走向腐败。如今人总是把个人主义看做十五世纪欧洲文艺复兴时代专有的东西,殊不知历史上无论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都是这样的。奴隶社会也好,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也好,当它没落之际,都是个人被团体淹死,而人类被物质淹死。有如一家破落的大户,奴隶厌倦主人,主人也厌倦奴隶,生活的一角更沉缅于奢侈,而生活的全面则是物的贫乏,使人心因为吝蔷而收缩。一切成为不可忍受,如论写作里说的有一种壅塞的忧伤,人也雾数,物也雾数,没有一桩顺眼的。要活下去,是只好出走,如走,走到楼上去!里说的去接近日月山川,并且把物从阴暗的角隅里拖出来,拆散,一件件洗干净了,也得个爽心悦目。苏格拉底与卢骚就是这么的要袪除氤氲于雾数的东西上头的神秘,而诉之于理性。他们都是个人主义者。卢骚还挑战地说:我即使不比别人更好,至少我是和别人不同的。

讲到出走,她的一张照片,刊在杂志上的,是坐在池塘边,眼睛里有一种惊惶,看着前面,又怕后头有什么东西追来似的。她笑说:我看看都可怜相,好像是挨了一棒。她有个朋友说:像是个奴隶,世代为奴隶。我说:题名就叫逃走的女奴,倒是好。过后想想,果然是她的很好说明。逃走的女奴,是生命的开始,世界于她是新鲜的,她自个儿有一种叛逆的喜悦。

但她和苏格拉底、卢骚他们都不同。纪元前四世纪的希腊只是在解体中,后面并没有新的时代,苏格拉底的理性没有现实的东西可以依附,随后是被吸收到基督教里去了。尼罗时代的罗马也是有没落而无新生,如显克微支的往何处去里所写的,人们倦怠于生活,盛行了讽刺,但终因时代没有前景,所以讽刺也渐渐稀薄,成为无害的警句,过后是无结果地消失了。一时代的没落之后倘使随来的是空虚,是开不出文学的花来的。

卢骚的时代却是有着资本主义革命的前景的,所以卢骚对于旧时代是谴责,不再用讽刺。他有民约论,有爱弥儿,替时代开了药方。

如今的情形可又是另一种。文学上从讽刺发展到谴责,再发展到对于新事物的寻求,往往是经过一串长的程序的,而现在却是压缩在一起。例如鲁迅,在他同时写的作品里就有讽刺,有谴责,有寻求,并且有开方。这是因为几十年来中国一直在连续的革命与连续的反动之故。但鲁迅在开方上头是错了,他的参加左翼文学是一个无比的损失。他是过早地放弃了他的个人主义。个人主义是旧时代的抗议者,新时代的立法者,它可以在新时代的和谐中融解,却不是什么纪律或克制自己所能消灭的。

鲁迅的遭遇比果戈理好,果戈理的讽刺没有下梢,他竭力和空虚挣扎,想归结到有所寻求,但终于自己烧掉了死魂灵的后半部。他的晚年是可哀的。鲁迅的讽刺却是有寻求,所以能不受空虚的袭击,而走向如火如荼。但鲁迅的收场也并不比托尔斯泰或果戈理更好。托尔斯泰是伟大的寻求者,但一开方,就变个枯竭的香客了。鲁迅开的方是史太林一味,也等于宗教。而在过早地放弃个人主义上头,则鲁迅和果戈理在晚年同样的被什么纪律所牺牲了。

鲁迅之后有她。她是个伟大的寻求者。和鲁迅不同的地方是,鲁迅经过几十年来的几次革命,和反动,他的寻求是战场上受伤的斗士的凄厉的呼唤,张爱玲则是一枝新生的苗,寻求着阳光与空气,看来似乎是稚弱的,但因为没受过摧残,所以没一点病态,在长长的严冬之后,春天的消息在萌动,这新鲜的苗带给了人间以健康与明朗的、不可摧毁的生命力。

一九二五至二七年中国革命的失败,使得许多年青作家的创作力毁灭了,现代杂志社的那些人,有的是从明丽的南欧留学回来的,带来一些鲜洁的空气,如同沾着露水的花朵,刚刚使人眼目一亮,很快就枯萎了。时代的阴暗给予文学的摧折真是可惊的。没有摧折的是鲁迅,但也是靠的尼采式的超人的愤怒纔支持了他自己。

到得近几年来,一派兵荒马乱,日子是更难过了,但时代的阴暗也正在渐渐袪除。兵荒马乱,是终有一天要过去的,而传统的吓人的生活方式也到底被打碎了,不能再恢复。这之际,人们有着过了危验期的病后那种平静的喜悦,虽然还是软绵绵的没有气力,却想要重新看看自己,看看周围了。而她正是代表这时代的新生的。

鲁迅是尖锐地面对着政治的,所以讽刺、谴责。张爱玲不这样,到了她手上,文学从政治走回人间,因而也成为更亲切的。时代在解体,她寻求的是自由,真实而安稳的人生。

统治这世界的是怎样一种生活呢?封锁里的翠远,像教会派的少奶奶,她知道自己生活得没有错,然而不快乐。她没有结婚,在电车上胆怯怯的接受了一个男人的调情,原来在她的灵魂里也有爱,然而即刻成了秽亵,她吃惊,并且混乱了。那男人,生活得也不好,是个银行的职员,像乌壳虫似的整天爬来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时间。和那女人,不过是很偶然的戏剧化的一幕,但他从自己的一生中记忆起了一些什么,使他烦恼,不满于他自己了。

高等的如倾城之恋里柳原与流苏的调情,人生成了警句,但不是一篇作品。柳原说的不错:死生契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悲哀的诗,世界是荒凉的,并且太沉重了,他的机智与风趣只是萤火虫的微蓝的光,在黑暗中照亮自己。

还有更低等的如连环套里霓喜过的那种日子。霓喜一个又一个的和男人姘居,有如饥饿的人贪馋地没有选择地大嚼榨过油的豆饼,虽然也有滋养,不免伤了肠胃,精致的东西不一定是伟大,但人吃畜生的饲料到底是悲怆的。

柳原的光辉久后是要黯淡的。这光辉一消失,使成了沉香屑第一炉香里的梁太太。梁太太一直过的高等调情的生活,越来越变成现实的浅薄的享乐,灵感褪了色,只好加上腻与刺激,以浓浓的味使自己上瘾,并且欺骗自己,当作这里边有着滋养。

这种靠不住的灵感的褪色是可哀的。金锁记里姜公馆的客厅是阴沉沉的,姜公馆的男女一个个如同年深月久贴在屏风上绣出的鸟,没有歌唱,连抖动一下翅膀的意思都永远没有了。即使加上腻与刺激也没有用,人后成了麻痹,如同年青的时候里的油炸花生下酒的父亲,听绍兴戏的母亲,庸俗的姊姊,过的日子正如绍兴戏的唱腔宽平面无表情,热闹的,眩晕的,不真实的。如同花凋里的郑先生家,外面好看,里头姊妹们为了一件衣裳一双袜子费尽心机,几乎是返到原始的生存竞争,并不比拾荒的孩子们的争吵更文明些。

是什么鞭子把人打成这样子可怜相的呢?是年青的时候里教科书的怆然告诫自己:无论什么事,都不可以大意。无论什么事,都不能称自己的心愿的。连惊叹号都没有,只是冷冷的逗点与句点。是金锁记里那沉重的黄金的枷锁。总之是这世界上有着牵牵缠缠使人不愉快的,不成款式的人生的伦理。

她谴责这些,而抚慰那被损害、被侮辱的。她以眼泪,不是悲怆的而是柔和的眼泪洗净了人间。在公寓生活纪趣与道路以目里,她把事事物物养在水盂里,如同雨花台的小石子。精致的,明朗而亲切的。她拆卸了戏剧化的装饰,把人类的感情揩拭干净,告诉他们衣着的美,吃食的美,告诉他们怎样听幼稚的弟弟讲故事:他还没说完,我已经大笑起来,在他的腮上吻了一下,把他当作小玩意。

但这些都是个人的。倘或集团相处又怎样呢?到底是上海人里她赞美上海人的聪明,那种把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也当作一个小玩意的风趣。不过事实本身并没有她的这说明那样好。她另有她所寻求的。论写作里她神往于申曲:五更三点望晓星,文武百官上朝廷,东华龙门文官走,西华龙门武将行,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官上马定乾坤那种时代,如南星的散文里有一句:午后庭院里的阳光是安稳的,真是思之令人泪落。但她不能开方,她是止于伟大的寻求。

她是个人主义的,苏格拉底的个人主义是无依靠的,卢骚的个人主义是跋扈的,鲁迅的个人主义是凄厉的,而她的个人主义则是柔和,明净。至此忽然记起了郭沫若的女神里的不周山,黄帝与共工大杀一遍之后,战场上变得静寂了,这时来了一群女神,以她们的抚爱使宇宙重新柔和,她就是这样,是人的发现与物的发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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