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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全集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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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春(1 /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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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儿舍得走呀?有几个人是真正懂得的,音乐这,像美国漫画里的红。本来,不大懂,偏我这朋友坐不住——?滚圆的脸,晒成了赤。

言丹朱大约是刚洗了头发,还没干,正中挑了一条路子,电烫的发梢不很鬈了,直直地披了下来,就难免有点憋得慌。”二表婶,微微一笑。眉眼浓秀,个子不高,她一上车就。可是很丰满,向这边走了过来,在他身旁坐下,“回:问道?”传庆凑到她跟前,方才听清楚了,答道:“嗳。”

宝滟在我们学校里只待过半年。才来就被教务长特别注意,因为她在别处是有名的校花,就连在这教会学校里,成年不见天日,也有许多情书写了来,给了她和教务处的检查添了许多麻烦。每次开游艺会都有她搽红了胭脂唱歌或是演戏,颤声叫:“天哪!我的孩子!”

众人一齐笑了。小寒高高坐在白宫公寓屋顶花园的水泥栏杆上,五个女孩子簇拥在她下面,一个小些的伏在她腿上,其余的都倚着栏杆。那是仲夏的晚上,莹澈的天,没有星,也没有月亮,小寒穿着孔雀蓝衬衫与白裤子,孔雀蓝的衬衫消失在孔雀蓝的夜里,隐约中只看见她的没有血色的玲珑的脸,底下什么也没有,就接着两条白色的长腿。她人并不高,可是腿相当的长,从栏杆上垂下来,分外的显得长一点。她把两只手撑在背后,人向后仰着。她的脸,是神话里的小孩的脸,圆鼓鼓的腮帮子,尖尖下巴。极长极长的黑眼睛,眼角向上剔着。短而直的鼻子。薄薄的红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

荀太太也问苑梅的弟妹可有信来,都在美国留学。他们的父亲也不在上海,战后香港畸形繁荣,因为闹,敏感的商人都往香港发展,伍先生的企业公司也搬了去了。政治地缘的分居,对于旧式婚姻夫妇不睦的是一种便利,正如战时重庆与沦陷区。他带了别的女人去的——是他的女秘书,跟了他了,儿子都有了——荀太太就没提起他。

周身毫无插戴,只腕上一只金表,襟上一只金自来水笔。西湖在过去一千年来,一直是名士美人流连之所,重重叠叠的回忆太多了。游湖的女人即使穿的是最新式的服装,映在那湖光山色上,也有一种时空不协调的突兀之感,仿佛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

一般的说来,女性的生活不象男性的生活那么需要多种的兴奋剂,所以如果一个男子公余之暇,做点越轨的事来调剂他的疲乏,烦恼,未完成的壮志,他应当被原恕。

“马太太这有好几天没来了吧?”另一个黑斗篷说。

四奶奶一个人在外间屋里翻箱倒柜找寻老太太的私房茶叶,忽然笑道:“咦!七妹,你打哪儿钻出来了,吓我一跳!我说怎么的,刚才你一晃就不见影儿了!”宝络细声道:“我在阳台上乘凉。”四奶奶格格笑道:“害臊呢!我说,七妹,赶明儿你有了婆家,凡事可得小心一点,别由着性儿闹。离婚岂是容易的事?要离就离了,稀松平常!果真那么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干吗不离婚哪!我也有娘家呀,我不是没处可投奔的,可是这年头儿,我不能不给他们划算划算,我是有点人心的,就得顾着他们一点,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穷了。我还有三分廉耻呢!”

他最看不上眼的还是底下那一大群弟妹,脏,惫赖,不懂事,非常孩子气的孩子。都是因为他们的存在,父母和姊姊每每忘了汝良已经大了,一来便把他们混作一谈,这是第一件使他痛心疾首的事。

“跟我说这些个!让人听见了算什么呢?”张妈在半开门的浴室里洗衣裳。张妈是他家的旧人,知道底细的,待会儿还当她拉着他不许他回去看他太太的病,岂不是笑话!

才说了几句话,佣人就来请用午餐。在筵席上,姚太太忙着敬菜,卑卑道:“妈!别管他了。他脾气古怪得很,鱼翅他不爱吃。”

她嘴里说笑着,心里发烦,一双手也不肯闲着,把兰仙揣着捏着,捶着打着。恨不得把她挤得走了样才好。兰仙纵然有涵养,也忍不住要恼了,一性急,磕核桃使差了劲,把那二寸多长的指甲齐根折断。七巧哟了一声道:“快拿剪刀来修一修。我记得这屋里有一把小剪子的。”便唤:“小双!榴喜!来人哪!”兰仙立起身来道:“二嫂不用费事,我上我屋里铰去。”便抽身出去。七巧就在兰仙的椅子上坐下了,一手托着腮,抬高了眉毛,斜瞅着季泽道:“她跟我生了气么?”季泽笑道:“她干吗生你的气?”七巧道:“我正要问呀——我难道说错了话不成?留你在家倒不好?她倒愿意你上外头逛去?”季泽笑道:“这一家子从大哥大嫂起,齐了心管教我,无非是怕我花了公帐上的钱罢了。”七巧道:“阿弥陀佛,我保不定别人不安着这个心,我可不那么想。你就是闹了亏空,押了房子卖了田,我若皱一皱眉头,我也不是你二嫂了。谁叫咱们是骨肉至亲呢?我不过是要你当心你的身子。”季泽嗤的一笑道:“我当心我的身子,要你操心?”七巧颤声道:“一个人,身子第一要紧。你瞧你二哥弄的那样儿,还成个人吗?还能拿他当个人看?”季泽正色道:“二哥比不得我,他一下地就是那样儿,并不是自己作践的。他是个可怜的人,一切全仗二嫂照护他了。”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来,两手扶着桌子,垂着眼皮,脸庞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着滚烫的蜡烛油似的,用尖细的声音逼出两句话道:“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她试着在季泽身边坐下,只搭着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将手贴在他腿上,道:“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摸上去那感觉……”季泽脸上也变了色,然而他仍旧轻佻地笑了一声,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脚道:“倒要瞧瞧你的脚现在麻不麻!”七巧道:“天哪,你没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她顺着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脸枕着袖子,听不见她哭,只看见发髻上插的风凉针,针头上的一粒钻石的光,闪闪掣动着。发髻的心子里扎着一小截粉红丝线,反映在金刚钻微红的光焰里。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简直像在翻肠搅胃地呕吐。

孩子多,负担重,郑先生常弄得一屁股的债,他夫人一肚子的心事。可是郑先生究竟是个带点名士派的人,看得开,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在家里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居多,因此家里的儿女生之不已,生下来也还是一样的疼。逢着手头活便,不能说郑先生不慷慨,要什么给买什么。在鸦片炕上躺着,孩子们一面给捶腿,一面就去掏摸他口袋里的钱;要是不叫拿,她们就捏起拳头一阵乱捶,捶得父亲又是笑,又是叫唤:“嗳哟,嗳哟,打死了,这下子真打死了!”过年的时候他领着头耍钱,做庄推牌九,不把两百元换来的铜子儿输光了不让他歇手。然而玩笑归玩笑,发起脾气来他也是翻脸不认人的。

出来的时候,树影子斜斜卧在太阳影子里,这也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

伙计进来了,二乔四美抱怨起来,伙计抚慰地这里拎高一点,那里抹平下去,说:“没有错。尺寸都有在这里;腰围一尺九,抬肩一尺二寸半,那一位是一尺二,没有错。颜色不对要换,可以可以!就这样罢,把上头的洗一洗,我们有种药水。颜色褪得不够呢,再把下面的染一染。可以可以!”

百顺走了她叹了口气,想着孩子的学校真是难伺候。学费加得不得了,此外这样那样许多花头,单只做手工,红绿纸金纸买起来就吓人。窗台上,酱油瓶底下压着他做的一个小国旗,细竹签上挑出了青天白日满地红。阿小侧着头,看了一眼,心中只是凄凄惨惨不舒服。

只有吕宗桢对面坐着的一个老头子,手心里骨碌碌骨碌碌搓着两只油光水滑的核桃,有板有眼的小动作代替了思想。

秀娟坐下来问道:“你好么?找事找得怎么样?”家茵笑着把茶送到桌上,顺便指给她看玻璃底下压着的剪下的报纸,说道:“写了好几封信去应征了。恐怕也不见得有希望。”秀娟道:“登报招请的哪有什么好事情——总是没有人肯做的,才去登报呢!”家茵道:“是啊,可是现在找事情真难哪!我着急不是为别的——我就没告诉我娘我现在没有事,我怕她着急!”秀娟道:“你还是常常寄钱给你们老太太吗?”家茵点点头,道:“可怜,她用的倒是不多……”她接着却是苦笑了一笑,她也不必怕秀娟误会以为她要借钱。秀娟一直这些年来和她环境悬殊而做着朋友,自然是知道她的脾气的,当下只同情地蹙着眉点了点头道:“其实啊……你父亲那儿,你不能去想想办法么?”家茵听了这话却是怔了一怔,不由得满腔不愿意的样子,然而极力按捺下了,答道:“我父亲跟母亲离婚这些年了,听说他境况也不见得好,而且还有他后来娶的那个人,待会儿给她说几句——我倒不想去碰她一个钉子!”

阿芳查了查簿子,答道:“王太太。”

“是的是的。”他大声说英文,虽然口音很坏,说得快,也就充过去了。老板娘也道:“是的是的,是毛先生。看房子,我们碰见的——”他道:“——你们刚到上海来的时候是格林白格太太罢?好吗?”老板娘道:“好的。”她是矮胖身材,短脸,干燥的黄红胭脂里,短鼻子高高突起,她的一字式的小嘴是没有嘴唇,笑起来本就很勉强,而且她现在不大愿意提起逃难到上海的情形,因为夫妻两个弄到了葡萄牙的执照,不算犹太人了。那毛先生偏偏问道:“你们现在找到了房子在哪里?

母妃太可口无弹窗

睨儿与睇睇出了房,小丫头便蹑手蹑脚钻了进来,送拖鞋给梁太太,低声回道:“少奶的洗澡水预备好了。这会儿不早了,可要洗了澡快上床歇歇?”梁太太趿上了鞋,把烟卷向一盆杜鹃花里一丢,站起身来便走。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时就烧黄了一块。

“你真瘦了!”这是雍姊的低语。

虞姬不说话,手里的烛台索索地乱颤。扑地一声,灯笼和蜡烛都被风吹熄了。在昏暗中,她的一双黑眼珠直瞪瞪向前望着,像猫眼石一般地微微放光,她看到了这可怖的事实。

烬余录

有女同车

这地方实在不行。太脏了!“

金宏达

罢了!少嚼舌头,里面有人。“睇睇道:”叫她回去吧。白叫人家呆等着,作孽相!“

【20020525联合报】

张爱玲身边有两位非常重要的人物,一个是她的姑姑,一个是她的锡兰朋友炎樱。她分别为她们写过语录。姑姑的特立独行,炎樱的天真浪漫,与张爱玲自己的性格有种相辅相成或相反相成的关系。

但流苏不能懂得这些,只以为都是他在刻毒她,玩弄她,她也是自私的,但她的自私只是因为狭隘,和柳原的自私之因为软弱不同。当她赌气回上海住了些时,柳原打电报请她再到香港去的时候,她觉得万分委屈,失败到不能不听他摆布而哭了。这处所,倘在低手,是要写成一喜一怒,或惭喜交集的,其实是绝没有喜意,也没有怒,连愧惭都不是,而有的只是一腔委屈。

……从浅水湾饭店过去一截子路,空中飞跨着一座桥梁,桥那边是山,桥这边是一块灰砖砌成的墙壁,拦住了这边的……柳原看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地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再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好一个天际辽阔胸襟浩荡的境界!在这中篇里,无异平凡的田野中忽然现出一片无垠的流沙。但也像流沙一样,不过动荡着显现了一刹那。等到预感的毁灭真正临到了,完成了,柳原的神经却只在麻痹之上多加了一些疲倦。从前一刹那的觉醒早已忘记了。他从没再加思索。连终于实现了的“一点真心”也不见得如何可靠。只有流苏,劫后舒了一口气,淡淡地浮起一些感想:

爱玲种种使我不习惯。她从来不悲天悯人,不同情谁,慈悲布施她全无,她的世界里是没有一个夸张的,亦没有一个委屈的。她非常自私,临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一个人在佳节良辰上了大场面,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她的心狠手辣是因她一点委屈受不得。她却又非常顺从,顺从在她是心甘情愿的喜悦。且她对世人有不胜其多的抱歉,时时觉得做错了似的,后悔不迭,她的悔是如同对着大地春阳,燕子的软语商量不定。

行动三,柳原送流苏回上海后独自返港,流苏在家中忍耐,忍无可忍时接到柳原电报再度赴港。

叔惠点点头,道:“不管他们欢迎不欢迎,我倒是得去一趟。

我要去问她拿钥匙,因为有两封信要查一查底稿,给她锁在抽屉里了。“世钧道:”那么就去一趟吧。不过……这时候上人家家里去,可太晚了?“厨房里已经在烧晚饭了,很响亮的”嗤啦啦,嗤啦啦“的炒菜下锅的声音,一阵阵传到楼上来。

叔惠抬起手来看了看手表,忽然听见他母亲在厨房里喊:“叔惠!有人找你!”

叔惠跑下楼去一看,却是一个面生的小孩。他正觉得诧异,那小孩却把一串钥匙举得高高地递了过来,说:“我姐姐叫我送来的,这是她写字台上的钥匙。”叔惠笑道:“哦,你是曼桢的弟弟?她怎么样,好了点没有?”那孩子答道:“她说她好些了,明天就可以来了。”看他年纪不过七八岁光景,倒非常老练,把话交代完了,转身就走,叔惠的母亲留他吃糖他也不吃。

叔惠把那串钥匙放在手心里颠着,一抬头看见世钧站在楼梯口,便笑道:“她一定是怕我们去,所以预先把钥匙给送来了。”世钧笑道:“你今天怎么这样神经过敏起来?”叔惠道:“不是我神经过敏,刚才那孩子的神气,倒好像是受过训练的,叫他不要跟外人多说话。——可会不是她的弟弟?”世钧不禁有点不耐烦起来,笑道:“长得很像她的嘛!”叔惠笑道:那也许是她的儿子呢?便又说道:“出来做事的女人,向来是不管有没有结过婚,一概都叫-某小姐-的。”世钧笑道:那是有这个情形,不过,至少……她年纪很轻,这倒是看得出来的。女人的年纪——也难说!

叔惠平常说起“女人”怎么样怎么样,总好像他经验非常丰富似的。实际上,他刚刚踏进大学的时候,世钧就听到过他这种论调,而那时候,世钧确实知道他是有一个女朋友,也是一个同学,名叫姚珍。他说“女人”如何如何,所谓“女人”,就是姚珍的代名词。现在也许不止一个姚珍了,但是他也还是理论多于实践。他的为人,世钧知道得很清楚。

今天他所说的关于曼桢的话,也不过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绝对没有恶意的,世钧也不是不知道,然而仍旧觉得非常刺耳。

和他相交这些年,从来没有像这样跟他生气过。

那天晚上世钧推说写家信,一直避免和叔惠说话。叔惠见他老是坐在台灯底下,对着纸发愣,还当他是因为家庭纠纷的缘故,所以心事重重。

曼桢病好了,回到办公室里来的第一天,叔惠那天恰巧有人请吃饭——有一个同事和他赌东道赌输了,请他吃西餐。

曼桢和世钧单独出去吃饭,这还是第一次。起初觉得很不惯,叔惠仿佛是他们这一个小集团的灵魂似的,少了他,马上就显得静悄悄的,只听见碗盏的声音。

今天这小馆子里生意也特别冷清,管帐的女人坐在柜台上没事做,眼光不住地向他们这边射过来。也许这不过是世钧的心理作用,总好像人家今天对他们特别注意。那女人大概是此地的老板娘,烫着头发,额前留着稀稀的几根前刘海。

总是看见她在那里织绒线,织一件大红绒线衫。今天天气暖了,她换了一件短袖子的二蓝竹布旗袍,露出一大截肥白的胳膊,压在那大红绒线上面,鲜艳夺目。胳膊上还戴着一只翠绿烧料镯子。世钧笑向曼桢道:“今天真暖和。”曼桢道:简直热。

世钧道:“那天我看见你弟弟。”曼桢笑道:“那是我顶小的一个弟弟。”世钧道:“你们一共姊妹几个?”曼桢笑道:“一共六个呢。还以为你是顶大的呢。”曼桢笑道:为什么?笑。桌上有一圈一圈茶杯烫的迹子,她把手指顺着那些白迹子画圈圈,一面画,一面说道:“我猜你一定是独养儿子。是?”曼桢并不回答他的话,只说:你即使有姊妹,也只有姊妹,没有哥哥弟弟。刚巧猜错了,我有一个哥哥,不过已经故世了。除了父亲母亲,就只有一个嫂嫂,一个侄儿,他家里一直住在南京的,不过并不是南京人。他问她是什么地方人,她说是六安州人。世钧道:“那就是那出茶叶的地方,你到那儿去过没有?”曼桢道:“我父亲下葬的那年,去过一次。”世钧道:“哦,你父亲已经不在了。”曼桢道:我十四岁的时候,他就死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到了她那个秘密的边缘上。世钧是根本不相信她有什么瞒人的事,但是这时候突然有一种静默的空气,使他不能不承认这秘密的存在。但是她如果不告诉他,他决不愿意问的。而且说老实话,他简直有点不愿意知道。难道叔惠所猜测的竟是可能的——这情形好像比叔惠所想的更坏。而她表面上是这样单纯可爱的一个人,简直不能想象。

他装出闲适的神气,夹了一筷子菜吃,可是菜吃到嘴里。

木肤肤的,一点滋味也没有。搭讪着拿起一瓶番茄酱,想倒上一点,可是番茄酱这样东西向来是这样,可以倒上半天也倒不出,一出来就是一大堆。他一看,已经多得不可收拾,通红的,把一碗饭都盖没了。柜台上的老板娘又向他们这边桌上狠狠地看了两眼;这一次,却不是出于一种善意的关切了。

曼桢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好像是下了决心要把她家里的情形和他说一说。一度沉默过之后,她就又带着微笑开口说道:“我父亲从前是在一个书局里做事的,家里这么许多人,上面还有我祖母,就靠着他那点薪水过活。我父亲一死,家里简直不得了。那时候我们都还不懂事呢,只有我姊姊一个人年纪大些。从那时候起,我们家里就靠着姊姊一个人了。”

世钧听到这里,也有点明白了。

曼桢又继续说下去,道:“我姊姊那时候中学还没有毕业,想出去做事,有什么事是她能做的呢?就是找得到事,钱也不会多,不会够她养家的。只有去做舞女。”世钧道:“那也没有什么,舞女也有各种各样的,全在乎自己。”曼桢顿了一顿,方才微笑着说:“舞女当然也有好的,可是照那样子,可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呢!”世钧就也无话可说了。曼桢又道:“反正一走上这条路,总是一个下坡路,除非这人是特别有手段的——我姊姊呢又不是那种人,她其实是很忠厚的。”说到这里,世钧听她的嗓音已经哽着,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微笑着说了声,“你不要难过。”曼桢扶起筷子挑着饭,低着头尽在饭里找稗子,一粒一粒捡出来。半晌,忽道:“你不要告诉叔惠。”世钧应了一声。他本来就没打算跟叔惠说。倒不是为别的,只是因为他无法解释怎么曼桢会把这些事情统统告诉他了。她认识叔惠在认识他之前,她倒不告诉叔惠。曼桢这时候却也想到了这一层,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很不妥当,因此倒又红了脸。因道:“其实我倒是一直想告诉他的,也不知怎么的——一直也没说。”世钧点点头道:“我想你告诉叔惠不要紧的,他一定能够懂得的。你姊姊是为家庭牺牲了,根本是没办法的事情。”

曼桢向来最怕提起她家里这些事情。这一天她破例对世钧说上这么许多话,当天回家的时候,心里便觉得很惨淡。她家里现在住着的一幢房子,还是她姊姊从前和一个人同居的时候,人家给顶下来的。后来和那人分开了,就没有再出来做了。她蜕变为一个二路交际花,这样比较实惠些,但是身价更不如前了。有时候被人误认为舞女,她总是很高兴。

曼桢走进弄堂,她那个最小的弟弟名叫杰民,正在弄堂里踢毽子,看见她就喊:“二姊,妈回来了!”他们母亲是在清明节前到原籍去上坟的。曼桢听见说回来了,倒是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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