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二刻拍案惊奇

关灯
护眼
卷十九 田舍翁时时经理 牧童儿夜夜尊荣(1 / 1)
强烈推荐: 24分之1 铁锁神捕 亿万新娘:豪门老公不分手 手游淫缘 强势甜宠:总裁夫人,哪里逃! 夜曲 禁忌 父女 锦绣良缘 特勤恕罪 狗不理传奇

老翁呆呆坐着,想寻些甚,此时肚里有些,吃了一惊,起来前后走看。不见道人回来,等候多时,原来是一盆清水,内浸着一只雪白小狗子。谁想厨房中锅灶俱无,止有些椰瓢棘匕之类。又有两个陶器的水缸,用笠篷盖着。老翁走去揭开一个来看,老翁有些。料道厨房中必有,打从旁门走到厨房中来,毛多寻干净了的。老翁心里道:还吃狗肉哩,“怪道他酒!”再揭开这一缸来看,这一惊更不小。手足多完全的,水里浸着一个,只是没气。老翁心里才疑道:“此道人未必是好人了,吃酒吃肉,又在此荒山居住,没个人影的所在,却家里放下这两件东西。狗也罢了,如何又有此死孩子?莫非是放火杀人之辈?我一向错与他相处了。今日在此,也多凶少告。”欲待走了去,又不认得来时的路,只得且耐着。正疑惑间,道人同了一伙道者走来,多是些庞眉皓之辈,共有三四个。进草堂中与老翁相见,叙礼坐定。老翁心里怀着鬼胎,看他们怎么样。

国朝洪武年间,有广东广州府人田洙,字孟沂,随父田百禄到成都赴教官之任。那孟沂生得风流标致,又兼才学过人,书面琴棋之类,无不通晓。学中诸生日与嬉游,爱同骨肉。过了一年,百禄要遣他回家。孟沂的母亲心里舍不得他去,又且寒官冷署,盘费难处。百禄与学中几个秀才商量,要在地方上寻一个馆与儿子坐坐,一来可以早晚读书,二来得些馆资,可为归计。这些秀才巴不得留住他,访得附郭一个大姓张氏要请一馆宾,众人遂将盂沂力荐于张氏。张氏送了馆约,约定明年正月元宵后到馆。至期,学中许多有名的少年朋友,一同送孟沂到张家来,连百禄也自送去。张家主人曾为运使,家道饶裕,见是老广文带了许多时髦到家,甚为喜欢。开筵相待,酒罢各散,孟沂就在馆中宿歇。

其时郡中有个刘八郎,名元,人叫他做刘元八郎,平时最有直气。见了此事,大为不平,在人前裸臂揎拳的嚷道:“吾乡有这样冤枉事!主簿被林家欠了钱,告状反致坐监,要那州县何用?他若要上司去告,指我作证,我必要替他伸冤理枉,等林家这些没天理的个个吃棒!”到一处,嚷一处。林家这八个人见他如此行径,恐怕弄得官府知道了,公道上去不得,翻过案来。商量道:“刘元八郎是个穷汉,与他些东西,买他口静罢。”就中推两个有口舌的去邀了八郎,到旗亭中坐定。八郎问道:“两位何故见款?”两人道:“仰幕八郎义气,敢此沽一杯奉敬。”酒中说起夏家之事,两人道:“八郎不要管别人家闲事,且只吃酒。”酒罢,两人袖中摸出官券二百道来送与八郎,道:“主人林某晓得八郎家贫,特将薄物相助,以后求八郎不要多管。”八郎听罢,把脸儿涨得通红,大怒起来道:“你每做这样没天理的事,又要把没天理的东西赃污我。我就饿死了,决不要这样财物!”叹一口气道:“这等看起来,你每财多力大,夏家这件事在阳世间不能勾明白了,阴间也有官府,他上不得有剖雪处。且看!且看!”忿忿地叫酒家过来,问道:“我每三个吃了多少钱钞?”酒家道:“真该一贯八百文。”八郎道:“三个同吃,我该出六百文。”就解一件衣服,到隔壁柜上解当了六百文钱,付与酒家。对这两人拱拱手道:“多谢携带。我是清白汉子,不吃这样不义无名之酒。”大踏步竟自去了。两个人反觉没趣,算结了酒钱自散了。

妇人不好拗得,只得点着灯,同其夫走到徽商下处门。此时已是黄昏时侯,人多歇息寂静了。其夫叫妇人扣门,妇人遣:“我是女人,如何叫我黑夜敲人门户?”其夫道:“我正要黑夜试他的心事。”妇人心下晓得丈夫有疑了,想到一个有恩义的人,到如此猜他,也不当人子!却是恐怕丈夫生疑,只得出声高叫。徽商在睡梦间,听得是妇人声音,问道:“你是何人,却来叫我?”妇人道:“我是前日投水的妇人。因家恩人大德,救了吾夫出狱,故此特来踵门谢。”看官,你道徽商此时若是个不老成的,听见一个妇女黑夜寻他,又是施恩过来的,一时动了不良之心,未免说句把倬俏绰趣的话,开出门来撞见其夫,可不是老大一场没趣,把起初做好事的念头多弄脏了?不想这个朝奉煞是有正经,听得妇人说话,便厉声道:“此我独卧之所,岂汝妇女家所当来!况昏夜也不是谢人的时节,但请回步,不必谢了。”其夫听罢,才把一天疑心尽多消散。妇人乃答道:“吾夫同在此相谢。”

元来浙西一个后生官人,到临安赴铨试,在三桥黄家客店楼上下着。每下楼出入,见小房青帘下有个妇人行走,姿态甚美。撞着了多次,心里未免欣动。问那送条的小童道:“帘下的是店中何人?”小童攒着眉头道:“一店中被这妇人累了三年了。”官人惊道:“却是为何?”小童道:“前岁一个将官带者这个妇人,说是他妻子,要住个洁净房子。住了十来日,就要到那里近府去,留这妻子守着房卧行李,说道去半个月就好回来。自这一去,沓无信息。起初妇人自己盘缠,后来用得没有了,苦央主人家说:‘赊了吃时,只等家主回来算还。’主人辞不得,一日供他两番,而今多时了,也供不起了。只得替他募化着同寓这些客人,轮次供他,也不是常法,不知几时才了得这业债。”官人听得满心欢喜,问道:“我要见他一见,使得么?”小童道:“是好人家妻子,丈夫又不在,怎肯见人?”官人道:“既缺衣食,我寻些吃一物事送他,使得么?“小童道:“这个使得。”

宋时福州黄闾人刘监税的儿子四九秀才,取郑司业明仲的女儿为妻,后来死了,三个月,将去葬于郑家先陇之旁。既掩圹,刘秀才邀请送葬来的亲朋在坟庵饮酒。忽然一个大蝶飞来,可有三寸乡长,在刘秀才左右盘旋飞舞,赶逐不去。刘秀才道是怪异,戏言道:“莫非我妻之灵乎?倘阴间有知,当集我掌上。”刚说得罢,那蝶应声而下,竟飞在刘秀才右手内。将有一刻光景,然后飞去。细看手内已生下一卵,坐客多来观看,刘秀才恐失掉了,将纸包着,叫房里一个养娘,交付与他藏。

祝罢而去。是夜大雨如倾,雷电交作,霹雳一声,屋瓦皆响。次日看那坟墓,已毁成了潭,连尸棺多不见了。可见有了成心,虽是晦庵大贤,不能无误。及后来事体明白,才知悔悟,天就显出报应来,此乃天理不泯之处。人若欺心,就骗过了圣贤,占过了便宜,葬过了风水,天地原不容的。

却又一件,天下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假如男人死了,女人再嫁,便道是失了节,玷了名,污了身子,是个行不得的事,万口訾议。及到男人家丧了妻子,却又凭他续弦再娶,置妾买婢,做出若干的勾当,把死的丢在脑后不提起了,并没人道他薄幸负心,做一场说话。就是生前房室之中,女人少有外情,便是老大的丑事,人世羞言。及到男人家撇了妻子,贪淫好色、宿娼养妓,无所不为,总有议论不是的,不为十分大害。所以女子愈加可怜,男人愈加放肆,这些也是伏不得女娘们心里的所在。不知冥冥之中,原有分晓。若是男子风月场中略行着脚,此是寻常勾当,难道就比了女人失节一般?但是果然负心之极,忘了旧时恩义,失了初时信行,以至误人终身。害人性命的,也没一个不到底报应的事。从来说王魁负桂英,毕竟桂英索了王魁命去,此便是一个男负女的榜样。不止女负男知所说的6氏,方有报应也。

衙头府底赔杯酒,赢得猫儿卖了牛。

一日傍晚时节,诵读少倦,走出书房散步。至园东,忽见墙外楼上有一女子凭窗而立,貌若天人。只隔得一垛墙,差不得多少远近。那女子看见凤生青年美质,也似有眷顾之意,毫不躲闪。凤生贪看自不必说。四目相视,足有一个多时辰。凤生只做看玩园中菊花,步来步去,卖弄着许多风流态度,不忍走回。直等天黑将来,只听得女子叫道:“龙香,掩上了楼窗。”一个侍女走起来,把窗扑的关了。凤生方才回步,心下思量道:“不知邻家有这等美貌女子!不晓得他姓甚名谁,怎生打听一个明白便好?”

到头终一败,辛苦为谁甜?

不想董家船上却动火了一个人。你道是那个?正是那竹山知县的晚孺人。元来董元广这个继室不是头婚,先前曾嫁过一个武官。只因他丰姿妖艳,情性yd,武官十分壁爱,尽力奉承,日夜不歇,淘虚了身子,一病而亡。青年少寡,那里熬得?待要嫁人,那边厢人闻得他妖淫之名,没人敢揽头,故此肯嫁与外方,才嫁这个董元广。怎当得元广禀性怯弱,一不济,再不能畅他的意。他欲心加火,无可煞渴之处,因见这吕使君丰容俊美,就了不得动火起来。况且同是四川人,乡音惯熟,到比丈失不同。但是到船中来,里头添茶暖酒,十分亲热。又抛声调噪,要他晓得。那吕使君乖巧之人,颇解其意,只碍着是同袍间,一时也下不得手。谁知那孺人,或是露半面,或是露全身,眉来眼去,恨不得一把抱了他进来。日间眼里火了,没处泄得,但是想起,只做大秀不着,不住的要干事。弄得元广一丝两气,支持不过,疾病上了身子。吕使君越来侯问殷勤,晓夜无间。趁此就与董孺人眉目送情,两下做光,已此有好儿分了。

这个话本,在元顺帝至元年间,淮南有个民家姓刘,生有一女,名唤翠翠。生来聪明异常,见字便认,五六岁时便能诵读诗书。父母见他如此,商量索性送他到学堂去,等他多读些在肚里,做个不带冠的秀才。邻近有个义学,请着个老学究,有好些生童在里头从他读书,刘老也把女儿送去入学。学堂中有个金家儿子,叫名金定,生来俊雅,又兼赋性聪明。与翠翠一男一女,真是这一堂中出色的了,况又是同年生的,学堂中诸生多取笑他道:“你们两个一般的聪明,又是一般的年纪,后来毕竟是一对夫妻。”金定与翠翠虽然口里不说,心里也暗地有些自任,两下相爱。金生曾做一诗赠与翠翠,以见相慕之意,诗云:

话说宋神宗朝,有十丈臣王襄敏公,单讳着一个韶字,全家住在京师。真是潭潭相府,富贵奢华,自不必说。那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其时王安石未用,新法未行,四境无侵,万民乐业,正是太平时侯。家家户户,点放花灯。自从十三日为始,十街九市,欢呼达旦。这夜十五日是正夜,年年规矩,官家亲自出来,赏玩通宵。倾城士女,专待天颜一看。且是此日难得一轮明月当空,照耀如同白昼,映着各色青巧花灯,从来叫做灯月交辉,极为美景。襄敏公家内眷,自夫人以下,老老幼幼,没一个不打扮齐整了,只候人牵着帷幕,出来街上看灯游耍。看官,你道如何用着帷幕?盖因官宦人家女眷,恐防街市人挨挨擦擦,不成体面,所以或用绢段或用布匹等类,扯作长圈围着,只要隔绝外边人,他在里头走的人,原自四边看得见的。晋时叫他做步障,故有紫丝步障,锦步障之称。这是大人家规范如此。

此时家中官事未决,恰值宗师考贡。张廪生已自贡出了学门,一时兴匆匆地回家受贺,饮酒作乐了几时。一面打点长行,把争家官事且放在一边了。带了四个家人,免不得是张龙、张虎、张兴、张富,早晚上道,水宿风飧,早到了成都地方。在饭店里宿了一晚,张贡生想道:“我在此间还要迂道往新都那讨前件,长行行李留在饭店里不便。我路上几日心绪郁闷,何不往此间妓馆一游,拣个得意的宿他两晚,遣遣客兴?就把行囊下在他家,待取了债回来带去,有何不可?”就唤四个家人说了这些意思。那家人是出路的,见说家主要嫖,是有些油水的事,那一个不愿随鞭镫?簇拥着这个老贡生竟往青楼市上去了。

不说徐丹桂凄凉,且说权翰林自从断了弦,告病回家,一年有余,尚未续娶,心绪无聊,且到吴门闲耍,意图寻访美妾。因怕上司府县知道,车马迎送,酒礼往来,拘束得不耐烦,揣料自己年纪不多,面庞娇嫩,身材琐小,旁人看不出他是官,假说是个游学秀才。借寓在城外月波庵隔壁静室中,那庵乃是尼僧。有个老尼唤做妙通师父,年有六十已上,专在各大家往来,礼度熟闲,世情透彻。看见权翰林一表人物,虽然不晓得是埋名贵人,只认做青年秀士,也道他不是落后的人,不敢怠慢。时常叫香公送茶来,或者请过庵中清话。权翰林也略把访妾之意问乃妙诵,妙诵说是出家之人不管闲事,权翰林也就住口,不好说得。

只说那时辽国围棋第一称国手的乃是一个女子,名为妙观,有亲王保举,受过朝廷册封为女棋童,设个棋肆,教授门徒。你道如何教授?盖围棋三十二法,皆有定名:有“冲”、有“干”,有“绰”、有“约”,有“飞”、有”关”,有“札”、有“粘”,有“顶”、有“尖”,有“觑”、有“门”,有“打”、有“断”,有“行”、有“立”,有“捺”、有“点”,有“聚”、有“跷”,有“挟”、有“拶”,有“薛”、有“刺”,有“勒”、有“扑”,有“征”、有“劫”,有“持”、有“杀”、有“松”、有“盘”。妙观以此等法传授于人。多有王侯府中送将男女来学棋,以及大家小户少年好戏欲学此道的,尽来拜他门下,不记其数,多呼妙观为师。妙观亦以师道自尊,妆模做样,尽自矜持,言笑不苟,也要等待对手,等闲未肯嫁人。却是棋声传播,慕他才色的咽干了涎唾,只是不能胜他,也没人敢启齿求配。空传下个美名,受下许多门徒,晚间师父娘只是独宿而已。有一词单道着妙观好处:

闲话且不说。只因是年米贵,那寺中僧侣颇多,坐食烦难。平日檀越也为年荒米少,不来布施。又兼民穷财尽,饿殍盈途,盗贼充斥,募化无路。那洞庭山位在太湖中间,非舟揖不能往来。寺僧平时吃着十方,此际料没得有凌波出险。载米上门的了。真个是:香积厨中无宿食,净明钵里少余粮。寺僧无讨奈何。内中有一僧,法名辨悟,开言对大众道:“寺中僧徒不少,非得四五十石米不能度此荒年。如今料无此大施主,难道抄了手坐看饿死不成?我想白侍郎《金刚经》真迹,是累朝相传至宝,何不将此件到城中寻个识古董人家,当他些米粮且度一岁?到来年有收,再图取赎,未为迟也。”住持道:“相传此经值价不少,徒然守着他,救不得饥饿,真是戤米囤饿杀了,把他去当米,诚是算计。但如此年时,那里撞得个人肯出这样闲钱,当这样冷货?只怕空费着说话罢了。”辨悟道:“此时要遇个识宝太师,委是不能勾。想起来只有山塘上王相国府当内严都管,他是本山人,乃是本房檀越,就中与我独厚。该卷白侍郎的经,他虽未必识得,却也多曾听得。凭着我一半面皮,挨当他几十挑米,敢是有的。”众僧齐声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只索就过湖去走走。”

那个莫翁勤心苦胝,牛畜渐多。庄农不足,要寻一个童儿专管牧养。其时本庄有一个小厮儿,祖家姓言。因是父母双亡,寄养在人家,就叫名寄儿。生来愚蠢,不识一字,也没本事做别件生理,只好出力做工度活。一日在山边拔草,忽见一个双丫髻的道人走过,把他来端相了一回,道“好个童儿!尽有道骨,可惜痴性颇重,苦障未除。肯跟我出家么?”寄儿道:“跟了你,怎受得清淡过?”道人道:“不跟我,怎受得烦恼过”?也罢,我有个法儿,教你夜夜快活,你可要学么?”寄儿道:“夜里快活,也是好的,怎不要学?师傅可指教我。”道人道:“你识字么?”寄儿道:“一字也不识。”道人道:“不识也罢。我有一句真言,只有五个字,既不识字,口传心授,也容易记得。”遂叫他将耳朵来:“说与你听,你牢记着!”是那五个字?乃是“婆珊婆演底”。道人道:“临睡时,将此句念上百遍,管你有好处。”寄儿谨记在心。道人道:“你只依着我,后会有期。”抢着渔鼓简板,一唱道情,飘然而去。是夜寄儿果依其言,整整念了一百遍,然后睡下。才睡得着,就入梦境。正是:

人生劳扰多辛苦,已逊山间枕石眠。

况是梦中游乐地,何妨一觉睡千年!

看官牢记话头,这回书,一段说梦,一段说真,不要认错了。却说寄儿睡去,梦见身为儒生,粗知文义,正在街上斯文气象,摇来摆去。忽然见个人来说道:

华胥国王黄榜招贤,何不去求取功名,图个出身?”寄儿听见,急取官名寄华,恍恍惚惚,不知淙抹了些甚么东西,叫做万言长策,将去献与国王。国王与那拿文衡的看阅,寄华使用了些马蹄金作为贽礼。拿文衡的大悦,说这个文字乃惊天动地之才,古今罕有。加上批点,呈与国王。国王授为著作郎,主天下文章之事。旗帜鼓乐,高头骏马,送人衙门到任。寄华此时身子如在云里雾里,好不风骚!正是:

电光石火梦中身,白马红缨衫色新。

我贵我荣君莫羡,做官何必读书人?

寄华跳得下马,一个虚跌,惊将醒来。擦擦眼,看一看,仍睡在草铺里面,叫道:“吓,吓!作他娘的怪!我一字也不识的,却梦见献甚么策,得做了官,管甚么天下文章。你道是真梦么?且看他怎生应验?”嗤嗤的还定着性想那光景。只见平日往来的邻里沙三走将来叫寄儿道:“寄哥,前村莫老官家寻人牧牛,你何不投与他家了?省得短趁,闲了一日便待嚼本。”寄儿道:“投在他家,可知好哩,只是没人引我去。”沙三道:“我昨日已与他家说过你了,今日我与你同去,只要写下文券就成了。”寄儿道:“多谢美情指点则个。”

两个说说话话,一同投到莫家来。莫翁问其来意,沙三把寄儿勤谨过人,愿投门下牧养说了一遍。莫翁看寄儿模样老实,气力粗劳,也自欢喜,情愿雇佣,叫他写下文卷。寄儿道:“我须不识字,写不得。”沙三道:“我写了,你画个押罢。”沙三曾在村学中读过两年书,尽写得几个字,便写了一张“情愿受雇,专管牧畜”的文书。虽有几个不成的字儿,意会得去也便是了。后来年月之下要画个押字,沙三画了,寄儿拿了一管笔,不知左画是右画是,自想了暗笑道:“不知昨夜怎的献了万言长策来!”抢着笔千斤来重,沙三把定了手,才画得一个十字。莫翁当下了一季工食,着他在山边草房中住宿,专管牧养。

寄儿领了钥匙,与沙三同到草房中。寄儿谢了沙三些常例媒钱。是夜就在草房中宿歇,依着道人念过五字真言百遍,倒翻身便睡。看官,你道从来只是说书的续上前因,那有做梦的接着前事?而今煞是古怪,寄儿一觉睡去,仍旧是昨夜言寄华的身分,顶冠束带,新到著作郎衙门升堂理事。只见跄跄跻跻,一群儒生将着文卷,多来请教。寄华一一批答,好的歹的,圈的抹的,将下去,纷纷争看。众人也有服的,也有不服的,喧哗闹嚷起来。寄华出规条,吩咐多要遵绳束,如不伏者,定加鞭笞。众儒方弭耳拱听,不敢放肆,俱各从容雅步,逡巡而退。是日,同衙门官摆着公会筵席,特贺到任。美酒嘉肴,珍羞百味,歌的歌,舞的舞,大家尽欢。直吃到斗转参横,才得席散,回转衙门里来。

那边就寝,这边方醒,想着明明白白记得的,不觉失笑道:“好怪么!那里说起?又接着昨日的梦,身做高官,管着一班士子,看甚么文字,我晓得文字中吃的不中吃的?落得吃了些酒席,倒是快活。”起来抖抖衣服,看见褴褛,叹道:

不知昨夜的袍带,多在那里去了?”将破布袄穿着停当,走下得床来。只见一个庄家老苍头,奉着主人莫翁之命,特来交盘牛畜与他。一群牛共有七八只,寄儿逐只看相,用手去牵他鼻子。那些牛不曾认得寄儿,是个面生的,有几只驯扰不动,有几只奔突起来。老苍头将一条皮鞭付与寄儿。寄儿赶去,将那奔突的牛两三鞭打去。那些牛不敢违拗,顺顺被寄儿牵来一处拴着,寄儿慢慢喂放。老苍头道:“你新到我主翁家来,我们该请你吃三杯。昨日已约下沙三哥了,这早晚他敢就来。”说未毕,沙三提了一壶酒、一个篮,篮里一碗肉、一碗芋头、一碟豆走将来。老苍头道:“正等沙三哥来商量吃三杯,你早已办下了,我补你分罢。”寄儿道:“甚么道理要你们破钞?我又没得回答处,我也出个分在内罢了。”老苍头道:“甚么大事值得这个商量?我们尽个意思儿罢。”三人席地而坐,吃将起来。寄儿想道:“我昨夜梦里的筵席,好不齐整。今却受用得这些东西,岂不天地悬绝!”却是怕人笑他,也不敢把梦中事告诉与人。正是:

对人说梦,说听皆痴。

如鱼饮水,冷暖自如。

寄儿酒量原浅,不十分吃得,多饮了一杯,有些醺意,两人别去。寄儿就在草地上一眠,身子又到华骨国中去。国王传下令旨,访得著作郎能统率多士,绳束严整,特赐锦衣冠带一裘,黄盖一顶,导从鼓吹一部。出入鸣驺,前呼后拥,好不兴头。忽见四下火起,忽然惊觉,身子在地上眠着,东方大明,日轮红焰焰钻将出来了。起来吃些点心,就骑着牛,四下里放草。那日色在身上晒得热不过,走来莫翁面前告诉。莫翁道:“我这里原有蓑笠一副,是牧养的人一向穿的;又有短笛一管,也是牧童的本等。今拿出来交付与你,你好好去看养,若瘦了牛畜,要与你说话的。”牧童道:“再与我把伞遮遮身便好。若只是笠儿,只遮得头,身子须晒不过。”莫翁道:“那里有得伞?池内有的是大荷叶,你日日摘将来遮身不得?”寄儿唯唯,受了蓑笠、短笛,果在池内摘张大疴叶擎着,骑牛的去。牛背上自想道:“我在华胥国里是个贵人,今要一把日照也不能勾了,却叫我擎着荷叶遮身。”猛然想道:“这就是梦里的黄盖了,蓑与笠就是锦袍官帽了。”横了笛,吹了两声,笑道:“这可不是一部鼓吹么?我而今想来,只是睡的快活。”有诗为证:

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

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笠卧月明。

自此之后,但是睡去,就在华胥国去受用富贵,醒来只在山坡去处做牧童。无日不如此,无梦不如此。不必逐日逐夜,件件细述,但只拣有些光景的,才把来做话头。

一日梦中,国王有个公主要招赘驸马,有人启奏:“著作郎言寄华才貌出众,文彩过人,允称此选。”国王准奏,就着传旨:“钦取著作郎为驸马都尉,尚范阳公主。”迎入驸马府中成亲,灯烛辉煌,仪文璀璨,好不富贵!有《贺新郎》词为证:

瑞气笼清晓。卷珠帘、次第笙歌,一时齐奏。无限神仙离蓬岛,凤驾鸾车初到。见拥个、仙娥窈窕。玉佩叮当风缥缈,娇姿一似垂杨袅。天上有,世间少。那范阳公主生得面长耳大,曼声善啸,规行矩步,颇会周旋。寄华身为王婿,日夕公主之前对案而食,比前受用更加贵盛。

明日睡醒,主人莫翁来唤,因为家中有一匹拽磨的牝驴儿,一并交与他牵去喂养。寄儿牵了暗笑道:“我夜间配了公主,怎生显赫!却今日来弄这个买卖,伴这个人生。”跨在背上,打点也似骑牛的骑了到山边去,谁知骑上了背,那驴儿只是团团而走,并不前进,盖因是平日拽的磨盘走惯了。寄儿没奈何,只得跳下来,打着两鞭,牵着前走。从此又添了牲口,恐怕走失,饮食无暇。只得备着干粮,随着四处放牧。莫翁又时时来稽查,不敢怠慢一些儿。辛苦一日,只图得晚间好睡。

是夜又梦见在驸马府里,正同着公主欢乐,有邻邦玄菟、乐浪二国前来相犯。华胥国王传旨:命驸马都尉言寄华讨议退兵之策。言寄华聚着旧日著作衙门一干文士到来,也不讲求如何备御,也不商量如何格斗,只高谈“正心诚意,强邻必然自服”。诸生中也有情愿对敌的,多退着不用。只有两生献策他一个到玄菟,一个到乐浪,舍身往质,以图讲和。言寄华大喜,重金帛,遣两生前往。两生屈己听命,饱其所欲,果那两国不来。言寄华夸张功绩,奏上国王。国王大悦,叙录军功,封言寄华为黑甜乡侯,加以九锡。身居百僚之上,富贵已极。有诗为证:

当时魏绛主和戎,岂是全将金市供?

厥后宋人偏得意,一班道学自雍客。

言寄华受了封侯锡命,绿拔衮冕,鸾路乘马,彤弓卢矢,左建朱钺,右建金戚,手执圭瓒,道路辉煌。自朝归第,有一个书生叩马上言,道“日中必昃,月满必亏。明公功名到此,已无可加。急流勇退,此其时矣。直待福过灾生,只恐悔之无及!”言寄华此时志得意满,那里听他?笑道:“我命中生得好,自然富贵逼人,有福消受,何幼过虑,只管目前享用勾了。寒酸见识,晓得什么?”

大笑坠车,吃了一惊,醒将起来,点一点牛数,只叫得苦,内中不见了二只。山前山后,到处寻访踪迹。元来一只被虎咬伤,死在坡前:一只在河中吃水,浪涌将来,没在河里。寄儿看见,急得乱跳道:“梦中甚么两国来侵,谁知倒了我两头牲口!”急去报与莫翁,莫翁听见大怒道:“此乃你的典守,人多说你只是贪睡,眼见得坑了我头口!”取过匾担来要打,寄儿负极,辨道:“虎来时,牛尚不敢敌,况我敢与他争夺救得转来的?那水中是牛常住之所,波浪涌来,一时不测,也不是我力挡得住的。”莫翁虽见他辨得也有理,却是做家心重的人,那里舍得两头牛死?怒哞哞不息,定要打匾担十下。寄儿哀告讨饶,才饶得一下,打到九下住了手。寄儿泪汪汪的走到草房中,模模臂上痛处道,“甚么九锡九锡,到打了九下屁股!”想道:“梦中书生劝我歇手,难道教我不要看牛不成?从来说梦是反的,梦福得祸,梦笑得哭。我自念了此咒,夜夜做富贵的梦,所以日里到吃亏。我如今不念他了,看待怎的!”

谁知这样作怪,此咒不念,恐怖就来。是夜梦境,范阳公主疽于背,偃蹇不起,寄华尽心调治未痊。国中二三新进小臣,逆料公主必危,寄华势焰将败,摭拾前过,纠弹一本,说他御敌无策、冒滥居功、欺君误国多事件。国王览奏大怒,将言寄华削去封爵,不许他重登著作堂,锁去大窖边听罪,公主另选良才别降。令旨已下,随有两个力士,将银铛锁了言寄华到那大粪窖边墩着。寄华看那粪秽狼藉,臭不堪闻,叹道:“我只道到底富贵,岂知有此恶境乎?书生之言,今日验矣!”不觉号啕恸哭起来。

这边噙泪而醒,啐了两声道:“作你娘的怪,这番做这样的恶梦!”看视牲口,那匹驴子蹇卧地下,打也打不起来。看他背项之间,乃是绳损处烂了老大一片疙瘩。寄儿慌了道:“前番倒失了两头牛,打得苦恼。今这众生又病害起来,万一死了,又是我的罪过。”忙去打些水来,替他操洗腐肉,再去拔些新鲜好草来喂他。拿着锲刀,望山前地上下手斫时,有一科草甚韧,刀斫不断。寄儿性起,连根一拔,拔出泥来。泥松之处,露出石板,那草根还缠缠绕绕绊在石板缝内。

寄儿将楔刀撬将开来,板底下是个周围石砌就的大窖,里头多是金银。寄儿看见,慌了手脚,擦擦眼道:“难道白日里又做梦么?”定睛一看,草木树石,天光玉影,眼前历历可数。料道非梦,便把楔刀草根一撩道:“还干那营生么?”取起五十多两一大锭在手,权把石板盖上,仍将泥草遮覆,竟望莫翁家里来见莫翁。未敢竞说出来,先对莫翁道:“寄儿蒙公公相托,一向看牛不差。近来时运不济,前日失了两牛,今蹇驴又生病,寄儿看管不来。今有大银一锭,纳与公公,凭公公除了原工银,余者给还寄儿为度日之用,放了寄儿,另着人牧放罢。”莫翁看见是锭大银,吃惊道:“我田家人苦积勤趱了一世,只有些零星碎银,自不见这样大锭,你却从何处得来?莫非你合着外人做那不公不法的歹事?你快说个明白,若说得来历不明,我须把你送出官府,究问下落。”寄儿道:“好教公公得知,这东西多哩。我只拿得他一件来看样。”莫翁骇道:“在那里?”寄儿道:“在山边一个所在,我因所草掘着的,今石板盖着哩。”

莫翁情知是藏物,急叫他不要声张,悄悄同寄儿,到那所在来。寄儿指与莫翁,揭开石板来看,果是一窖金银,不计其数。莫翁喜得打跌,拊着寄儿背道:“我的儿,偌多金银东西,我与你两人一生受用不尽!今番不要看牛了,只在我庄上吃些安乐茶饭,拿管帐目。这些牛只,另自雇人看管罢。”两人商量,把个草蔀来里外用乱草补塞,中间藏着窖中物事。莫翁前走,寄儿驼了后随,运到家中放好,仍旧又用前法去取。不则一遭,把石窖来运空了。莫翁到家,欢喜无量,另叫一个苍头去收拾牛只,是夜就留寄儿在家中宿歇。寄儿的床辅,多换齐整了。寄儿想道:“昨夜梦中吃苦,谁想粪窖正应着财,今日反得好处。果然,梦是反的,我要那梦中富贵则甚?那五字真言,不要念他了。”

其夜睡去,梦见国王将言寄华家产抄没,在养济院中度日。只见前日的扣马书生高歌将来道:

落叶辞柯,人生几何!六战国而漫流人血,三神山而杳隔鲸波。住夸百斛明珠,虚延遐算;若有一后芳酒,且共高歌。

寄华闻歌,认得此人,邀住他道:“前日承先生之教,不能依从。今日至于此地,先生有何高见可以救我?”那书生不慌不忙,说出四句来道:

颠颠倒倒,何时局了?遇着漆园,还汝分晓。

说罢,书生飘然而去。寄毕扯住不放,披他袍袖一摔,闪得一跌,即时惊醒。张目道:“还好,还好。一没出息,弄到养济院里去了。”

须臾,莫翁走出堂中。元来莫翁因得了金银,晚间对老姥说道:“此皆寄儿的造化掘着的,功不可忘。我与你没有儿女,家事无传。今平空地得来许多金银,虽道好没取得他的。不如认他做个儿子,把家事付与他,做了一家一计,等他养老了我们,这也是我们知恩报恩处。”老姥道:“说得有理。我们眼前没个传家的人,别处平白地寻将来,要承当家事,我们也气不干。今这个寄儿,他见有着许多金银付在我家,就认他做了儿子,传我家事,也还是他多似我们的,不叫得过分。”商量已定,莫翁就走出来,把这意思说与寄儿。寄儿道:“这个折杀小人,怎么敢当!”莫翁道:“若不如此,这些东西,我也何名享受你的?我们两老口议了一夜,主意已定,不可推辞。”寄儿没得说,当下纳头拜了四拜,又进去把老姥也拜了。自此改姓名为莫继,在莫家庄上做了干儿子。

本是驴前厮养,今为舍内螟蛉。

何缘分外亲热?只看黄金满嬴。

却是此番之后,晚间睡去,就做那险恶之梦。不是被火烧水没,便是被盗劫官刑。初时心里道:“梦虽不妙,日里落得好处,不象前番做快活梦时日里受辛苦。”以为得意。后来到得夜夜如此,每每惊魔不醒,才有些慌张。认旧念取那五字真言,却不甚灵了。你道何故?只因财利迷心,身家念重,时时防贼火起,自然梦魂颠倒。怎如得做牧童时无忧无虑,饱食安眠,夜夜梦里逍遥,享那主公之乐?莫继要寻前番梦境,再不能勾,心里鹘突,如醉如痴,生出病来。

莫翁见他如此,要寻个医人来医治他,只见门前有一个双丫髻的道人走将来,一称善治人间恍惚之症。莫翁接到厅上,教莫继出来相见。元来正是昔日传与真言的那个道人,见了莫继道:“你梦还未醒么?”莫继道:“师父,你前者教我真言,我不曾忘了。只是前日念了,夜夜受用。后来因夜里好处多,应着日里歹处,一程儿不敢念,便再没快活的梦了。而今就念煞也无用了,不知何故。”道人道:“我这五字真言,乃是主夜神咒。《华严经》云:‘善财童子参善知识,至阎浮提摩竭提国迦毗罗城,见主夜神名曰婆珊婆演底。神言:我得菩萨破一切生痴暗法,光明解脱。’所以持念百遍,能生欢喜之梦。前见汝苦恼不过,故使汝梦中快活。汝今日间要享富厚,晚间宜受恐怖,此乃一定之理。人世有好必有歉,有荣华必有销歇,汝前日梦中岂不见过了么?”奠继言下大悟,倒身下拜道:“师父,弟子而今晓得世上没有十全的事,要那富贵无干,总来与我前日封侯拜将一般,不如跟的师父出家去罢!”道人道:“吾乃南华老仙漆园中高足弟子。老仙道汝有道骨,特遣我来度汝的。汝既见了境头,宜早早回。”莫继遂是长是短述与莫翁、莫姥。两人见是真仙来度他,不好相留。况他身子去了,遗下了无数金银,两人尽好受用,有何不可?只得听他自行。莫继随也披头,挽做两丫髻,跟着道人云游去了。后来不知所终,想必成仙了道去了。看官不信,只看《南华真经》有吐一段囤果。话本说彻,权作散场。

总因一片婆心,日向痴人说梦。

此中打破关头,棒喝何须拈弄?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s
推荐阅读: 星光璀璨唯爱王源 重生之一世一花gl 大唐魔法师林亦 真实幻境展 令狐冲扮演者 起风了歌词表达了什么意思 魔方城堡无损音乐网 一袋天骄同名 山贼攻略 书评 许你两世相顾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