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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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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人群(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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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冬天的晚上抑或那个可怕的消息传来的夏夜,结果他们只是给了我一些材,我本想借此关系另外的、非我的世界,我爱着她:我没统计过我与多少个世界发生过关系,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着晚饭抑或是到厨,九岁的z或者十岁的wr回到家,爱着你。其实只是借助别,走过水,其实只是借助它们走过我的生命;我看着天,看着地,其实只是借助它们确定着我的位置;对儿子的,供我构,正如我曾走过山。

那一个,她就是n。看见了那根大鸟的羽毛,

z九岁时走进了那。逆光的窗棂呈浅灰色,每一块玻璃上都是耀眼而柔和的水雾和冰凌的光芒。其他什,没有人,唯那只插了一根羽毛的瓷瓶,以及安放了那瓷瓶的原木色的方台。这可能仅仅是z多年之后的印象。经历了岁月的剥蚀,那印象已不断地有所改变。在画家z不知所终的一生中,将无数次试图把那早年的印象画下来,那时他才会发现要把握住那一瞬间的感觉是多么渺茫。没有人,唯独这一个房门敞开着,隐隐的琴声不住地传来,他走进去,以一支梦幻曲般的节奏。除了那个方台那个瓷瓶那根白色的大鸟的羽毛,什么也没有,屋里宽阔甚至空旷,他走过去,以一个孩子天赋的敏觉像是辨认出了什么。或许这就是命运的指引,所有的房门都关着唯此一扇悠悠地敞开着,z以一个画家命定的敏觉,发现了满屋冬日光芒中那根美丽孤傲的羽毛。它在窗旁的暗影里,洁白无比,又大又长,上端坚挺峭耸,末端柔软飘逸,安闲却又动荡。迟早都要到来的艺术家的激动引领着z,慢慢走近或是瞬间就站在了它的近旁,如同久别,如同团聚,如同前世之缘,与它默然相对,忘记了是在哪儿,忘记了回家,忘记了胆怯,呆呆地望着那羽毛,望着它,呆愣着,一时间孤独得到了赞美,忧郁得到了尊崇,一个蕴藏久远的旋律终于有了节拍。很可能,就在这时画家的前程已定。z的小小身影在那一刻夕阳的光照之中一动不动,仿佛聆听神谕的信徒。仿佛一切都被那羽毛的存在湮灭了,一切都黯然失色无足轻重,唯那羽毛的丝丝缕缕在优美而高贵地轻舒漫卷挥洒飘扬,并将永远在他的生命中喧嚣骚动。

回答的人向另一间屋里张望了一下,画家坐在那边一声不响。

他结了婚——这四个字听上去多么简单。

就是当时听懂了他的意思我也无法回答他。我现在也不知道怎样回答。你知道吗?死是什么?你也不知道。对于这件事我们就跟那两个孩子一样,不知道。我们只知道那是必然的去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我们所能做的一点儿也不比那两个孩子所做得多--无非胡猜乱想而已。这话听起来就像是说: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最终要去哪儿,和要去投奔的都是什么。

等了几乎整整一个八月,wr没有接到任何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

wr十七岁暑假的末尾,也就是母亲苦熬苦盼了十七个年头所等待的那个夏天的末尾,母亲才明白她并未把叔叔早年的忠告真正听懂。为了那个音信全无的丈夫和父亲,为了那个不知在哪儿或许早已又有了妻儿的男人,或者为了那片汪洋之上一缕无牵无挂嗤笑人间的幽魂,这女人可能做的也许仅仅是听天由命了,即便是出卖了最可珍贵的梦想也不能为儿子扭转前程。如果wr以大大超出录取线的分数仍不能被任何一所大学录取,母亲她终于明白了,儿子就怕永远也赎不清他的罪孽了。谁的罪孽?啊?谁的?

谁的罪孽呵?

南方那座宅院中吗?南方那间老屋里?还是南方的月光照耀的芭蕉树下?这女人她已经记不得了,那么多次快乐的呻吟现在想来只好像是道听途说,记不得了,就好像是无从考证的一个远古之谜,wr到底是从哪儿来的?那么多次魂销魄荡的流淌到底是哪一次造就了这永赎不清的罪孽?但必定是其中的一次,那时她正当年;包围着她淑雅茁壮的裸体的是哪儿来的风?摧毁着她的端庄扫荡了她的羞耻鼓动起她奇思狂念的,是哪儿来的风?她对丈夫说让我们到风里去到月光里去到细雨中去到草地上和芭蕉下去那样我们就会有一个更聪明更美丽的孩子,那样我们的孩子就会有好运气……就是那一次吗月光照耀着远山近树鸟啼虫鸣是那一次吗夜风吹拂着老屋的飞檐掀动男人的昂奋是那一次吗细雨滋润了土地混合着女人酣畅的呼喊就是那一次吗……也许,那风中那雨中那星光月色中那一霎那间世界流传的全部消息里,已经携带了儿子在劫难逃的罪孽。那个曾把心魂喷洒进她的生命或是把生命注入她心魂的人,那个和她一起造下了罪孽的男人他如今在哪儿?那个远在天边的人呀或者早已经灰飞烟灭的人,母亲苦笑着对自己说:你想不到我们也不曾想到,原来还有这么多人替我们娘儿俩记着你哪。从溽暑难熬的早晨直到一丝风雨也不来的晚上,母亲思绪绵绵万念俱灰,甚至坐在窗前动也没有动过。追悔莫及,她不该相信她所爱的那个人还活着,尤其不该把这信心向外人坦露。现在她倒是有点儿希望忽然得到wr的生父早已不在人世的证明了,不不,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她是希望他已经死去还是希望他仍然活着,但是无论他活着还是他死了的消息都已无从打探,打探就更是罪上加罪,而且无论他活着还是他死了,罪孽依然是罪孽,儿子的血统不能改变。母亲以为,她终于算是完全听懂了那个时代的忠告。但是那个时代让她防不胜防,就在她呆坐的时候太阳从东走到西,她没有注意到儿子一整天都没着家,就在地球按步就班地这数小时的运行中,她万万也没有料到她的儿子wr已经在外面闯下了大祸。

72

少年wr拿着高考成绩单找到学校,找到教育局,找到招生委员会,要求解释。他被告知:考试成绩有时候是重要的,有时候并不重要。少年wr问:什么时候重要什么时候不重要?他被告知:招收什么人和不能招收什么人这是我们的政策,我们按政策办事。少年wr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考试之前向我宣布这政策?他被告知:一切都是革命的需要,你应该服从祖国的安排。少年wr的愤怒非常简单、真切、动人:你们要是在考试之前就宣布这政策我就不用考这个试了,“我妈她就不用白白盼了这么多年,她就不必省吃俭用供我上这个学还费那么多钱给我喝三个月牛奶了,你们要是早点儿告诉我,我早就能挣钱养她了!”招生委员会的人黯然无语。

得不到满意的回答,或者说我不到能够拯救母亲希望的方法,最后他走进一座有土兵把守的高墙深院。走过老树的浓荫、走过联噪的蝉鸣,走过花草的芬芳,走过一层又一层院落,就像曾经走进过的那座可怕的庙院……最关键的是走进了以下几句对话:

“请问,我父亲他到底是什么人?”

“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他是敌人。”

“他干过什么你们说他是敌人?”

“可以简单告诉你,他曾经压迫人民,剥削劳苦大众!”

“那么是谁在压迫我,是谁剥削了我母亲十七年的希望?”

这个少年,这个无知的孩子,他说:“请你们告诉我,是谁?”

少年wr犯下了滔天大罪。

那个暑假结束,当他的很多同学坐在大学课堂里的时候,当我走进中学,少年wr在这个城市里消失。他被送去远方,送去人迹罕至的西北边陲。母亲因此又有了期待,又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她开始重新盼望,一天一天盼望着儿子被饶恕,盼望看在他年少无知的份上早早放他回来,就像她曾经一年一年地盼望过丈夫的归来那样。

73

z的母亲同样枉费了心机。z在小学曾是个出类拔萃的好学生,各门功课都在全年级名列前茅,但自从走进中学课堂,成绩一落千丈,以至于留了一级。

现在我想,z很可能是我的中学同学。现在我感到,我在中学时代一定不可避免地见过他。z那时也是个中学生,至少这一点无可非议。

甚至,画家动曾经就与我同班,这也说不定。

写作之夜,空间和时间中的真实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印象。

z留了一级,在我进入那所中学时,他不得不与我同班再上一回初中一年级。坐在我身后的一个早熟的少年,坐在第七排最后一个位子上的那个任性的留级生,在我的印象里他就是画家z。z留级的原因是:政治、英语两门不及格。但其它科目他都学得好。他极爱读书,所读的书尽是我那时闻所未闻的名目。上英语课时他在下面偷偷地读《诗经》,读《红楼梦》,读唐诗、宋词以及各种外国小说。上政治课时他读《东周列国》、《史记》、《世界通史》。而真正到了上历史课的时候,他以不屑的神气望着老师,在我耳后吹毛求疵地纠正老师的口误,然后大读其黑格尔、费尔巴哈和马克思。自习课上他以最快的速度做完作业便开始吟诗作画。他最心爱的是他那几只廉价的毛笔,津津乐道并心怀向往的是荣宝斋里漂亮但是昂贵的笔墨纸砚。那时他不画油画,油彩太贵,画布画框也资,家境贫寒他只画水墨画,从借来的画册上去临摩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吴昌硕的山水,画些颇近八大山人风格的远山近水、瘦树枯石。他把随处捡来的纸张揉皱、搓毛,在上面落墨自信有生宣的效果:“你看,你看看,笔锋尤见其苍健了吧?”因而“文化革命”开始后,我记得他之所以偶尔还在学校里露面,只是为了寻一些写大字报的笔墨纸张据为己有,悄悄带回家。无论老师们怎样对他的功课操心,为他的前程忧虑,他一概以闭目养神作答。但自从他不慎留了一级之后,他对各门功课都稍稍多用了一点儿心思,不再使任何一次的考试成绩低于60分,他知道他必得把这乏味的中学读完,既然非读不可就不如快些读完它,尤其不能再让母亲多为他付一年学费了。母亲常常为此叹气连声,黯然神伤。十几年后我才对少年z的行径略有所悟:必是wr的遭遇给了他启示。十几年后我猜想,z那时必曾启发式地劝慰过母亲:“您以为我的功课好到什么程度才能考上大学?”十几年后我才明白,当wr的道路使我害怕使我虔诚地祈望做一个好孩子的时候,z已经看破世态,看穿无论什么大学都与自己无缘,画家z已经发现了自己的才能并义无反顾地为自己选定了出路。虽然他相信自己也有不错的音乐感受力,但纸和笔毕竟比一架钢琴更可能得到,而且不像一位钢琴教师那般挑剔。他读了斯汤达、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契诃夫以及当时能够找到的所有文学名著,自信未必不可以也成为一个作家,但他对历代的文字狱已有了解,不想再立志去做一个冤鬼。所以他选择了美术。纷纭的世界就在你眼前唤起你的欲望和想象,只要你真正有才能,道法自然,自然就是你的老师,天地之间任你驰骋,任你创造。而且美术,不是随便什么蠢货都能看懂的,你可以对他们作各种无稽的解释,使他们对你放心,那样,你就是把他们画成犹大画成撒旦画成流氓,他们也会荣幸地把它挂在墙上,扭捏或者兴奋地对来访者说“那是我”,好像挂在墙上的就一定不是笨蛋。z对母亲说:“您何必总盼着我上那个大学呢?博士又怎么样,天才有几个?十之八九是蠢才一辈子作个教书匠。高官厚禄帝王公侯又怎么样?‘荒冢一堆草没了’。”

继父在枕边对母亲说:“你这个儿子非比寻常。”

母亲说:“这么说你喜欢他?”

继父说:“说不准我倒是有点儿怕他呢。”

“他?他不过是个孩子嘛。”

“就因为他还是个孩子。”

74

我甚至还能看见初中生z一跳一跳地用嘴去接抛起在空中的炒黄豆的情景。住宿生z,我记得他的继父是一家大医院的清洁班长,我记得他有一个异父异母的姐姐,然后又有了一个异父同母的弟弟。z的母亲每月只能给他十元伙食费和三角零花钱。z虽然非同寻常,但至少有一次他像一般的少年一样渴望有一身运动衣。他羡慕地望那些穿着色彩鲜艳的运动衣在操场上跑步的同学,目光痴迷得仿佛一位小小的恋人。是那跳动的色彩对未来的画家有着不同寻常的诱惑吧,可是那样一身运动衣恰恰与他一个月的伙食等值。但他性格里的坚韧不拔已经诞生。从他下定决心也要有一身漂亮的运动衣开始,他每月把母亲给他的伙食费储存一半,另外的五元买了面粉和黄豆,把面粉和黄豆炒熟,同学们都去食堂进餐时,他便满怀希望地在宿舍里吃他的开水沏炒面和炒黄豆,声称那是世界上最为明智的食谱。他快乐地把炒黄豆一颗颗抛向空中,然后用嘴接住,嚼得嘭然有声。一群同样快乐的少年为他喝彩。有个局级干部的儿子说:“喂,你要能连续接住一百次,我这一个月的饭票都输给你。”“真的?”少年z的眼睛瞪得发亮,仿佛看见那身运动衣已经在工厂里织成了。他当然没赢,但他输得很精彩,一整袋黄豆他都是以这种方式吃掉的,一个月当中他至少有七次接近了成功。那一回少年z生性敏感的心并未沾染一丝一毫的屈辱,那确实不过是一次少年们无邪的游戏;况且,大家,包括我和那个局级干部的儿子,都从中感受了z的非凡意志。z那时仍不失为一个天真纯洁的少年。z那时仍是一个善良快乐的初中住宿生。

但是有一天。有一天他在盥洗室里洗他那身鲜红的或者浓绿的运动衣,那个局级干部的儿子甩给他一件内衣:“喂,顺便帮我洗一件行吗?”“可--以!”z吹着口哨漫不经意地回答。但几乎与此同时,盥洗室里有一道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目光开始转向他。局级干部的儿子走后,z觉得后背上不时地粘上两只眼睛,就像一对发情的苍蝇在那儿翻上滚下寻欢作乐。画家的感觉生来很少出错。不久,那双眼睛终于耐不住从角落里转到他面前,在非常贴近他的地方停下,得承认那是一双挺秀气而且营养状况非常好的眼睛,但是——美,而且冷;鼻子的结构也相当合理但是——美而且傲慢。想必是嘴发出了声音:“还是为了一个月的饭票吗?”那嘴,线条未免欲望太露。“你说什么?”z没能马上听懂他的话。那双眼睛以及下面的嘴,以及整个面部便开始轻蔑地笑:“小市民,局级算什么稀罕!你这么愿意给他洗臭裤权吗?”当少年z终于听懂这些话时,可惜那副嘴脸已经不见了。事过很久,他才弄清了局级的含义,他才了解到,那副嘴险的所有者也是一个高干的儿子,那双美而且冷的眼睛以及那副嘴脸是由一对级别更高的男女制造的。z本想找机会当众在那张高级的脸上吐一口唾沫,或者响亮地拍一记耳光,即便为此遭到加倍的报复也完全值得,但他不想为母亲惹事不想再看到母亲为他叹气连声。他忍了又忍,最终是贝多芬那句高傲的名言救了他,使他从此弃绝了少年的鲁莽——“世上的爵爷有的是,但贝多芬却只有一个!”

我想,那身运动衣很可能不是红色也不是绿色,而是向日葵一般浓烈的黄色。在那双蔑笑着的眼睛消失后,很可能只剩z一人留在那间过于安静的盥洗室里,很可能向日葵一般浓烈的黄色在那一刻弥漫得过于深远,勾起他全部童年的记忆,南方的细雨芭蕉和母亲孤独的期待、北方老家的田野、叔叔的忠告、还有他自降生人世便听说的那条船那条沉没在汪洋大海上的轮船……他心中那根柔软飘蓬的羽毛本来也许会随着光阴的进展而消解,但现在又被猛烈地触动了,再度于静寂之中喧嚣动荡起来。小市民与野孩子。少年z敏感而强悍的心,顷刻间从那座美丽得出人意料的房子,从那条冬天夜晚回家的小街,一直串联起画家z对未来不甘人下的憧憬。料必那是一个礼拜日的中午,他留在学校里没有回家,楼道里的歌声断续、游移,窗外的操场上空无一人,向日葵般浓烈的黄色在z眼里渐渐地燃烧。我猜想,就是从那时开始,z眼睛里的那一场燃烧再没熄灭过,但在画家z的调色板上却永远地驱逐了那种颜色。也许我终于为z的画作中永远不出现金光灿烂的色彩找到了原因。当然也可能并非如此并非这么简单。任何现象,都比我们看到或想到的复杂千培。

有一年的家长会每年一次的家长会时,操场上停了好几辆高级轿车,我们——我和六七个同学但没有动围着那群轿车看:伏尔加、老奔驰、吉姆、红旗……我们远远地看,又走近去看,很想走到跟前去摸一摸,但不敢,汽车里不苟言笑地坐着司机或警卫。那次家长会上,z的母亲也来了。可以感到z的母亲曾经很漂亮,举提谈吐间残留着旧时的礼节,但她的面容憔悴、疲惫,缺少血色,目光中藏着胆怯,手指上一道道黑色的皲裂草草地贴了胶布,脚上的鞋是自家做的。她让我想起那座美丽房子里的阿姨,就是那个操着南方口音呱呱不休的保姆。也许那是我第一次见到z的母亲,也许不是,也许我见过她很多次了,但现在我记得当时我轻声问z,轻声,但仍可能流露了一点儿惊诧:“噢,她就是你的母亲吗?”z没有回答,也许是没听见。z一声不响地望着母亲离去。那母亲,虽已不再年轻,但仍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韵,虽步履匆匆但步态依然文雅,一身整洁的衣衫明显是出门时才穿的,提着的一只菜篮摇摆着摇摆着直至消失在远处。z望着母亲的背影,目光里曾一度全部是爱。但忽然我看见,他转过身来盯着我看,看了好一会儿,恨便在那目光中长大,在他的眼眶里渐渐大过了爱,像泪水一样在那里淹没了一个少年。然后他的嘴角忽然弯上去,透出令人发冷的笑:

“不错,那就是我的母亲。”

那一声柔软但是坚韧的宣布之后,我记得,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降临人间。

75

与c和x的重逢相距整整二十三年,也是初夏时节,那时我还没有长到现在的身高,c未来注定要残废的双腿也还在不舍昼夜地发育成长,同样的暖风一阵阵吹来,二十三年前新鲜的绿树荫里正是少男们开始注意起少女们的时候,少女们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我或者诗人l暗自的惊叹与幻想,她们忽然清朗了的嗓音越来越频繁地骚扰少男们的日思夜梦。

那样的季节里,一些以往不曾有过的念头忽然向十五岁的诗人袭来,不分昼夜。一些形象,和一些幻景,使他昂奋不能自制,心惊血热,让他沉湎其中又让他羞愧不安。未来的诗人那时正由一个胖嘟嘟的男孩儿突然猛长,变高,变瘦,既不再是男孩儿了又还算不上男子汉,就像早春翻浆的冻土,蓬勃而丑陋。像貌和嗓音都让他忧虑,对着镜子自惭形秽。尤其是那些美妙的幻景层出不穷之际,尤其是一些可怕的欲望令他不能抗拒之时,他想:镜子里这个丑陋的家伙难道有哪一个姑娘会喜欢吗?

“妈妈,”有一天他对母亲说,“我是不是很坏?”

“怎么啦?”母亲在窗外。

l躺在床上,郁郁寡欢,百无聊赖,躺在窗边,一本打开的书扣在胸脯上,闪耀的天空使他睁不开眼。

母亲走近窗边,探进头来:“什么事?”

小小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妈妈,我怎么……”

母亲甩甩手上的水,双臂抱在胸前。

“我怎么成天在想坏事?”

母亲看着他,想一下。母亲身后,初夏的天空中有一只白色的鸟在飞,很高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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