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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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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回 佳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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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内闻风而动,死活不肯,哪知这杨柏却是,立时拟了回批,在当地择地兴建生祠。顺天府行下文来,房山县自,令就地削职,押解进京。顺天府大怒,一道行文进京,魏党看了,自然要严加惩治,好巴结自己主子,要各县自行筹,只报文说民,无处募钱。杨柏为官清廉,家中没甚积蓄,当时便给,不能打点。结妻子放心不下,家中也无活路,在后追来,只得带了,方才在桥上哭喊,便是因为差役加以驱赶。

桓震挺身而上,凛然道:“你待怎样?”傅山暗道不好,哥哥气昏了头,竟将自己性命也不放在心上了。刘志冷笑道:“若留得你这厮,必是大大祸害,且除了你。”桓震不怒反笑,道:“尔等今日杀我,明日官军便至,以我一人的性命,换你全寨两千余性命,桓某这笔生意实在大赚便宜,绝不蚀本!”刘志嗤道:“好大话儿!难不成你还有甚么撒豆成兵,呼风唤雨的伎俩不成?”他虽然口上如此说,但知道桓震身边有个惯用奇计的傅山,平日虽没把他放在眼中,此刻却也暗暗疑心,当下迟疑不进,并不立刻令部下擒杀桓震。

傅山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这般地问,叹道:“大哥,这句话,你三个月前便该问我了。”桓震心中一沉,却听他又道:“大哥若是当时问我,我定以‘否’相答;如今大哥这般问,我仍是答这一个‘否’字。”桓震心情激荡,一时说不出话,不敢再看傅山,转过了头去,瞧着夕阳慢慢落下。傅山将手按在他肩上,道:“一日兄弟,一世都是兄弟。”桓震只觉人生有此一知己,死亦无憾,不由得重重点了点头。

桓震哪里睬他,拨开人群,便要送赵南星回帐篷去。萧当一把拦住,冷笑道:“军师,你做甚么?”桓震瞪他一眼道:“我做甚么,何必要你过问!”萧当怒道:“军师,此人乃是官军奸细,方才试图放火烧仓,被标下捉了,正在审问,军师却要将他卖放,不知是何用意?”桓震心道此人一张口着实利害,当下反问道:“你怎知我要将他卖放?桓某身为本军军师,难道连审问一个细作的资格也都没有了么?”萧当哼哼一笑,道:“标下岂知军师是审问细作,还是与细作饮酒谈天?”桓震面上一红,他一时心情低落,在赵南星面前喝多了酒,说了几句胡话,酒醒之后便觉十分不妥,没成想竟然这么快便闹得人人皆知起来。

这天晚上,桓震便将赵南星安排在自己的临时帐篷中休息,连自己的草铺也都让给了他,自己却睡在地下。倒不是他有意装腔作势收买人心,单是看赵南星偌大年纪,如同自己爷爷一般,他也不忍心让他去与旁的俘虏一起挤那肮脏污秽、臭气熏天的大帐篷,何况这位赵南星还是一个著名的忠臣直臣,敢于和魏阉直面拼斗的,更是深得桓震的尊敬,小小一张草铺又算得了什么?

桓震不善打斗,只能与傅山站在中军,观看战局。两军初一接战,常荣便觉不对,自己的官军虽然训练有素,奈何对方一直朝自己士兵的身上贴来,如同附骨之蛆,百甩不脱,只是近身缠斗,平日里教给士兵的那些作战本领技巧,在这些草莽英雄面前竟不好使。倒要亏他聪明,登时喝令全军大退,令弓兵在前不断射箭,一时间便射翻了许多过天军士。

在桓震意中,本来以为官军此刻既然仍在交战,自己尽撤退,必不致被追上,但走了半日之后,竟然得了急报,道是官军一路沿着自己行进的路线南下,尾随而来,眼看便要赶到。他大吃一惊,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竟然给敌人看出了行迹。早知这般,还不如一早便回头反击,好歹那时人马体力尚足,胜算总比现在大些。情势既然如此,再要避战已是不能,好在这一部官军至多只有两千,若以突围为目的,或者能将己方损失降到最低也未可知。

桓震见他脸色不对,却没料到自己那句话给他误解了,只道他始终还是疑心自己有意夺权,仍然不能释怀,心想大敌当前,你倒还有这闲情逸致与我内斗,一气之下也不再与他分说,站起身来寻找傅山,大声叫道:“青竹!青竹!”傅山本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上,听得他叫喊,便即奔了过来。桓震候他奔至近前,问道:“探马可有消息回报?”傅山摇了摇头,还没开口,只见一人远远飞奔而来,跑到三人面前,气喘吁吁地道:“官军向南去了!”

却听亲卫来报,全数部众已然集合完毕,只等桓震下令。桓震与傅惠二人目光交汇片刻,携手而出。桓震爬上高台,大声道:“官军来犯,所有将士,每人带十日口粮,限一刻内将所有房屋尽数烧毁,不得留下一间!去准备,一刻后重新集合!”众人哄然,桓震见众情不稳,但事态紧急,也来不及多做解释,只得大叫道:“抗令者杀!”大众这才应命而散,却过了足有二刻,方才重行在训练场聚集起来。桓震瞧那些人带的行囊时,不由得哭笑不得,但见他们人人背着一个偌大包袱,鼓鼓囊囊也不知装的些什么,有人更背了两个,一在前胸,一在后背,瞧起来倒像前鸡胸后罗锅一般。

马上飞叹道:“此人倒也刚烈,可惜是替官府卖命的。”双目炯炯,瞧着桓震,咄咄逼人地道:“如何?现下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想抵赖么?”桓震反问道:“就算柳先儿是官府的暗探,你又有甚么凭据说我与他勾结?难道就凭他几句胡言乱语么?你且问问这厅中,哪个信你?”说着扫视一周,众人遇到他目光,却都纷纷躲开。倒也难怪,若说马上飞陷害桓震,或许有人相信;但柳先儿却是临死之前说出这一番话,他有甚么必要陷害桓震,对他有甚么好处?当真不由得众人不信。

他心念电转,当即想出了法子,当下也不惊动房里的两人,去寻先前吩咐监视马上飞的那人,但马上飞却一直没有甚么动静,只是躺在床上睡觉,再不然便是与大柱大梁兄弟赌钱喝酒,好像外面扰扰攘攘,天翻地覆,与他们半分也不相干一般。他心中疑惑,暗想假如此事与马上飞无关,他必不会如此矫枉过正,但他若是避嫌疑而不肯来呢?倒也不能完全肯定。

一人叫道:“这位大王,小的弟兄二人只是迷路,错走在此,请大王明察啊!”傅山面色微变,笑嘻嘻地走上前去,冲着那人说道:“你二人是从陕北而来罢?”说话口音竟然与那人十分相似。那人脸色刷白,连连否认。另一人冷笑一声,道:“兄弟,人家既已瞧破,便不必装了。”却也是陕北口音,对桓震道:“我等乃是白水人氏,俺叫王大柱,这是俺兄弟王大梁。俺们是奉了王二爷王头领之命,特来见你们领过天星的。”桓震心中打了个突:这人口中的王二爷,想来便是明末农民战争的第一人,陕西白水县杀官造反的那个王二了。按照他所知道的历史,王二造反应当迟至明年三月才是,怎么竟然提前了半年这么多?按说自己在山西占山,不过只有几千人的军马,影响该当不会如此之大才对啊,难道又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当下对惠登相道:“二弟,我料官军不久必定再来攻打,咱们须得早做准备才是。”惠登相点头道:“一任大哥吩咐。”大步走上一处高台,高声喝道:“众人都与我出来!”群豪闻他喝声,一个个地奔了出来,聚集在高台之下。惠登相俯身将桓震拉了上去,大声将自己与桓傅二人结拜的事情说了,令众人以后称呼桓震都叫大哥。桓震连忙谦辞不敢,只许人以表字称呼罢了。但那些豪客只消是惠登相的吩咐,哪有不遵之理?桓震见没人理睬,也只索罢了,反正他也并不想做什么强盗头脑。惠登相又道:“咱们眼下势单力薄,官军倘若大举来剿,必定有败无胜。众兄弟说该当如何是好?”众人一片吵嚷,有说该散伙远遁的,有说该兵来将当的,纷纷扰扰七嘴八舌地吵个不休。

桓震独个儿躺在床上,心中波浪翻腾,一忽儿是蒋秉采的先天下而忧,一忽儿是曾芳的无行背义,一忽儿是马士英的贪婪嘴脸,一忽儿是广灵大牢中的惨毒刑罚,一忽儿又是惠登相的好勇任侠。自己来到这个乱世,本想安安分分地做个顺民,不去管他甚么大明大清,大顺大西,只是奉养周老百年之后,或将雪心别嫁,或索性与她相守一生,也就罢了,没成想竟然被这一连串的事情搞得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无处可逃。思前想后,只觉得在这乱世之中,与自己一般想做奴隶而不得的人,正不知还有多少。

惠道昌忽道:“你若想自行了断,我倒有许多法子。”桓震大奇,自己刚起自杀之心,他便知道了,难道是自己肚中的蛔虫不成?惠道昌苦笑道:“你定然十分奇怪,我怎会知道你要求死,是也不是?”不等桓震回答,续道:“我在此二十三年,不知见过多少受刑之后不堪拷打的犯人自寻死路的,不然怎么知道这许多寻死的法儿。”

这一回三人可就没有傅之谟的“优厚”待遇了,径直被押入了最里进关押死囚的黑牢。黑牢之中都是各自独立的牢房,桓震与傅鼎臣关在隔临,刘黑虎却被押在较远的一间。

三人一行,很快便到了广灵县衙门外。监狱是在县衙背后的,刘黑虎白日里显然曾来踩点探路,指点着桓傅二人绕过了县衙高墙,低声道:“你二人躲在墙角之后接应,不论里面有甚么动静,都不可出来。倘若我失风被擒,不可逗留,立即逃走。可明白么?”桓震心中一热,重重点了点头。刘黑虎一笑,伏下身子,就地几滚,便到了大牢的墙边。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系着绳索的铁抓,用力一甩,便抓住了墙头,援绳而上,身影在墙头一晃便不见了。两人在外等的甚是心焦,又不敢上去查看,直过了一个多时辰,桓震突然听见啪嗒一声,却是墙内丢了一颗石子出来。连忙弯着腰跑到墙边,只见刘黑虎从墙头上探出头来,低声道:“先接着傅老!”说着将一个身子用绳索顺了下来。傅鼎臣连忙接住,只觉触手绵软,毫无气力,不由得大吃一惊,几乎叫喊出声。幸好刘黑虎这时业已下来,低声道:“莫惊,我用了迷药,连老爷子一齐迷倒了。”傅鼎臣这才放心,将父亲背在背上,跟着刘黑虎到了城下。刘黑虎早已安排好人手在此等候,一见他们一行四人来到,当即搭好了软梯,送他们上城。桓傅二人一前一后的翻了出去,傅之谟却是刘黑虎给背出去的。

想这马士英乃是后来南明一个大大有名的奸臣,他出的点子,还能有甚么好点子了?傅鼎臣只道他秉性贪婪之外并无其他,是以出此计策,但桓震却是知道后来马士英与阮大铖朋比为奸,排挤史可法的种种行径,居然也一时糊涂,赞同了傅鼎臣的计划,以至于后来惹出一场大事,桓傅二人也从此卷入乱世,做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

次日一早,傅鼎臣又去向驿卒们细细打听,得知这几日来果然不曾有大同的公文送来。便是没有蝗灾大事,一连五七日没有公文经过,也是不寻常之事,桓震知道这一点之后,更加确信那封要命的公文确是在路上丢失了。可是公文不见了,送公文的人难道也不见了?那上一站递送的驿卒却又去了哪里?桓震直想得头都大了,也没想出半点端倪。

那枪峰岭位在灵丘西北,距离灵丘约莫有三四百里,与恒山却是一脉相延。岭下有枪峰驿,是从大同府到灵丘中间的必经之路。桓震向蒋秉采借了两匹快马,一路上不断换马狂奔,到天色傍黑时分,两匹马都是累得口吐白沫,桓震也几乎坐不稳马鞍了。临行蒋秉采曾嘱咐他说大同境内盗贼多,要他千万莫走夜路,看来日落之前左右是不可能赶到的了,只有寻个宿头,暂且住下再说。又向前走了一程,路上渐有行人,桓震拦住一个问了路径,这才知道自己糊里糊涂的竟然走差了路,原本是要往灵丘西北偏西的枪峰岭去,不知怎地竟走到了西北偏北、广灵县西南的林关口来。他心中大大恼火,只想打自己两个耳光。可是路已走错,急也无用,只得暂且去林关口过了今夜,明日加倍赶路便了。

但他的运气实在不是一般的好,便在三人刚刚离开山谷之际,一股水流便裹挟着细小泥沙,潺潺而至,水流愈来愈大,水中夹带的泥沙也愈来愈多,逐渐由水流变成了粘稠的半固体,汹涌咆哮而下。桓震等人已经离开了危险区,站在远处瞧着泥沙俱下、树木倾折的惨状,不由得个个暗自心惊。

那小姑娘见他神色甚是骇人,不由得害怕起来,低声道:“爷爷,爷爷,你瞧他脸色好不怕人!”那老者道:“不打紧,他刚受了伤,脸色自然不好。雪心乖乖地,去把咱们方才捡的山鸡烧一锅汤来。这小哥折了骨头,须得喝些汤水才好。”桓震只顾得出神,全没听见他二人说些甚么,更谈不上道谢了。那老者也不来与他说话,自顾自的拖过背篓,整理其中草药。

那少女回眸一笑,道:“这身衣服虽然破烂,倒也当得几十钱。”说着,又是一声唿哨,那群孩子如同来时一样,倏忽而去。那少女将桓震衣衫搭在肩头,回身便走,只留得他在那里大声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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