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除了方白帝恭候之外，雪白面容上神色从容，衣袂拂风，像一片迷雾般在岸上散开。果见段行洲白衣委地，因听说上，另有前来水色山庄办，又在船舷聚拢。实非凡间人物，请他上船，人们都道段行洲会飘身跃至船上，瞪大了眼睛等他显露武功，不料段行洲只是慢吞吞从跳板走上船去，倒是他身后的姑娘举止轻盈，都挤到码头边指望再睹高，这么多人围观，方白帝殷勤相。自有人感叹道：&1dquo;真人不露相。大巧若拙才是真，这般的四平八稳。难怪方庄主另眼相待，亲下帖子请到庄上作客。段行洲咂舌道。
&1dquo;这，&1dquo;当比一座城池。
于是便有双髻小环捧出尺头、金锞子等物，那三十个少女在船头盈盈下拜谢赏。周遭人等方知这三十名少女不过是方白帝姬妾的使女，一片哗然在水面荡漾开，倒似给她们叫好般，这些少女都面带得色，顾盼自骄。
段行洲不免又开始两眼放光，贺佳观见铁还三在一边沉吟不语，忙小心翼翼试探道：&1dquo;怎么？是不是刚到京城就派出差去，有些不爽快？
周用想了想，道：“依卑职看，还是派去的人太过扎眼，要方白帝现身着实不易。刑部有身份的捕头，要么是名门大派出身，要么是盛名在外。方白帝在江湖上人面甚广，哪有不察觉的道理？若要再派人去，一定要找两个新面孔的无名小辈。”
铁还三回，见方白帝施施然从门前走入，身上的白衫和眼睛都蒙着微微的雾气。
铁还三摇头笑道：&1dquo;再好的马也不成啦。我家小主人归心似箭，等不了贵庄的船了，今日便请辞&he11ip;&he11ip;
在他说话间，方白帝拍了拍手，便有人从马房里牵出两匹马来。铁还三的目光触及这两匹马时，忽然失了声。
若那黑马是人间的神骏，这两匹马可谓天河蛟龙——雪白的身子洒着金钱大小的红斑，鲜艳娇媚如同桃花扑于白浪，颈弯折似啸龙之，仿佛一辈子都在云中漫步，蹄下总有仙童燕雀托举盘旋，故而形状清细，只示人秀丽高贵之姿。
&1dquo;是大宛马？铁还三神魂颠倒，喃喃自语。
方白帝上前将缰绳交在铁还三的手中，柔声道：&1dquo;你今日若不走，我们就骑马踏春去，如何？
他走得很近，铁还三能看见他光洁的脸庞在晨雾中凝结的细小水珠，他的语声在铁还三听来就如这两匹骏马带着它们极媚的色泽挟桃花的香风奔袭而来，令他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1dquo;不行。点过头之后，铁还三才觉不妥，&1dquo;小主人&he11ip;&he11ip;
&1dquo;不过晚了一日，段兄那处我自会去说。方白帝飘身上马，向铁还三微笑，&1dquo;所谓宝马赠&he11ip;&he11ip;他眼波一转，&1dquo;你不妨看看这马是否和你投缘，若你喜欢，送给你也没有什么。
铁还三二话不说，不等方白帝眼睛眨定，已跃上马去。那匹桃花马等他坐稳，知道他是生人，故意扬起脖子嘶了一声，四蹄高举，昂挺胸踏了一圈碎步，以示高贵健硕。铁还三喜笑颜开，叹道：&1dquo;马如其主，与苏漪黑马的品格确有高下之分。
方白帝笑了，看来甚至有一丝得意，双镫一夹马腹，那马腾身而出，几乎是一闪而至马厩门前。铁还三那马也是欢腾欲跃，却因未得骑手命令，只是不耐烦地原地踏着碎步。铁还三见它如此驯服，更是大喜，磕一磕镫子，紧随方白帝而去。
下了吊桥，两人也不局于水色山庄境内，只管沿小路往后山疾驰，桃花马步伐平稳，林间薄雾萦绕，令人疑是腾云驾雾。这一刻的畅快与清晨嫩草的气味一同充盈胸襟，总觉得那十万里水色山庄在此时也当顷刻飞渡。不觉间水汽更盛，铁还三一时失了方白帝踪影，那桃花马渐渐止蹄，原来眼前又是青池的碧波。方白帝坐骑在水波中徜徉而来，如落英涌在波澜之上。
&1dquo;昨日一役，时机太过蹊跷，非但阿傩有些起疑，庄中更有人说你们是江湖上的仇家，抑或是朝廷的探子。方白帝淡淡地叙述，好像说的是别人的家长里短。
铁还三故作不解，道：&1dquo;小主人却道昨日那些人虽不一定是我们路上结下的仇家，但若因我们连累到山庄里的人，实在过意不去，还是就此告辞，免令山庄多生波折。
方白帝道：&1dquo;你家主人过虑了。那些匪寇旨在烧毁水坝，与段先生无关。昨日段先生遇袭，怕是因他同我一般身着白衣，被匪寇误认。那些匪寇武功甚高，好在段先生是不世出的高手，竟在两招内将敌人打了，庄中诸人不明两位武功人品无不高贵，又助我退敌，岂会是庄上的仇家？
铁还三微笑看着他道：&1dquo;何以见得呢？
&1dquo;你胳膊上所刺的难道不是香雄国的文字么？
铁还三怔了怔：&1dquo;你认识香雄文？
&1dquo;西域雪山的香雄国有多篇他国佚失的经文，独以香雄文写就，我倒读过。方白帝道，&1dquo;五年前苏毗伐香雄，香雄向中原求救，中原皇帝未一兵一卒，以致香雄灭国。香雄人分散流居各地，无时无刻不痛恨苏毗，对中原朝廷也多有怨意，你若是香雄人，决不会为中原朝廷所用。我又听说香雄王廷自古以来有一批出身高贵、心气高傲、武功高绝的宫廷卫士，将藏有武功秘笈的经文刺于身上，若你真是段先生之仆，那么能驱使你的主人，自然不屑与青池这小地方的匪寇为伍。说不定段先生还是香雄国王的后裔呢。
铁还三似乎被人刺痛了心脏，眸子里也畏缩了一下，他默然半晌，慢慢策马走在柳丝里，手指因为握紧缰绳变得失血，看来和薄雾一样惨白，所以手背上迸出的青筋愈显眼。而在方白帝看来，甚至有些刺目了。
他驱马走上前来，而铁还三似乎觉得他太靠近了，策马走开了几步，忽道：&1dquo;除非是出身西域雪山诸国，否则何以去读供奉雪山之神的经文呢？原来庄主曾在西域雪山国度中居住。
方白帝幽然叹道：&1dquo;那还是我年少时了。
不过两日，竟误打误撞探得方白帝原籍西域，若非提及了铁还三心中的隐痛，他定会暗喜不已。&1dquo;西域雪山小国十五，不知庄主原住何国？
&1dquo;我无国无家。方白帝将一声叹息转成了一声冷笑，&1dquo;不然何以流落至中原青池？
铁还三道：&1dquo;流落二字用得过于不妥。流落江湖便能成就白帝城，人人都会抛却故里了。
&1dquo;故里&he11ip;&he11ip;方白帝仰面，回忆心中梦牵魂萦的雪山，&1dquo;你离开故国多久了？七年？还记得那雪山么？
&1dquo;日日夜夜看着她时，竟不觉其美，而今想来，日出的时候，她是沥血般鲜红的。铁还三道。
方白帝便从鲜红双唇间深深吸了口气：&1dquo;日暮的时候，她却是美人眼眸般的深紫色。
&1dquo;而当永恒的晴天笼罩其上时，那白色的顶峰似乎也映成天空的深远。铁还三道，&1dquo;老人们告诉我，如果人们以火一般的热烈爱着她，那她终有一天也会燃烧的。人们告诉我，她是天地间的镜子，白云倒影出羊群，草原映衬成蓝天，山风便回荡成神女的歌声。
他又记起蓝天下总有召唤诸神庇佑的香雄五彩的旗帜绵延里许，噼噼啪啪在风中飞卷，拍得脆响。那时满眼满耳都是旗帜的颜色、旗帜的声音，纷繁迷人。
铁还三摇了摇头，想摆脱这刻记忆，却见方白帝抬起袖子，拭着眼角。
铁还三从怀中摸出帕子，上前递给方白帝，&1dquo;头都湿了。他说。
方白帝的梢和睫毛上都结着迷蒙的水珠，他接过帕子，擦去的不知是春雾还是泪水。
&1dquo;却把你的帕子弄脏了。方白帝歉然笑着。
铁还三笑道：&1dquo;原本想唱支香雄的歌儿，只怕你不高兴，算了。
&1dquo;那些歌儿天天都盘旋在我心里，时时刻刻都在唱，没什么不高兴的。
铁还三见方白帝说了不少话，借机又问：&1dquo;既然你无国无家，没有什么牵挂，既思念故土，为什么不回去呢？
方白帝道：&1dquo;人有多少是自在的呢？无国无家无牵挂，未必就能自主行事。有家之人无论去了什么地方，终有归宿之地；无国无家之人总怕去了哪里，再也没有离开的那一天。
有人怕离去，有人惧停留——铁还三觉得世人种种实在太过幻妙，原先看惯了的世情百态在方白帝淡淡的悲怆之前，也变得面目全非。
忽有人在高岗上唱起歌来，纵情的嗓音令铁还三想起多年前带着草原的香味和雪山反射的阳光扑到自己身上的山风——山风便回荡成神女的歌声——他微微有点领悟，望着方白帝，方白帝也正看着他的眼睛，闪动着波澜的眸子里，透出些曲折的叹息。
薄雾终在这清风般的歌声中散开，苏漪抚着马鬃，远远望着方白帝和铁还三并骑在水边驻足。孤单的马蹄声在林中徘徊了一阵，又向她这边走来。苏漪回，看见段行洲百无聊赖拿马鞭在空中转着圈。
&1dquo;快来看。她忙向段行洲招手，指着方白帝与铁还三两人。
段行洲见她不打招呼，也省得去想她的名字回礼，因此点头微笑。
苏漪讶然道：&1dquo;方哥哥怕是要将三姑娘留在这里了呢，你还笑？
段行洲往湖边望去，见铁还三与方白帝还在不住说话，忽地想起铁还三应是自己宠爱的丫头，与方白帝孤男寡女一处说话，自己理当生气。现在要装出勃然大怒的样子已然晚了，他只得淡淡笑了一声，道：&1dquo;这也不是方白帝作得了主的。
&1dquo;娶的也不少了，还要惦记别人的丫头。苏漪道，&1dquo;你不管，我可要管啦。
段行洲听她语声凶恶，回头见她一脸厉色，不由讶然道：&1dquo;你怎么管？
&1dquo;方哥哥是我丈夫，我能把他怎么样？不过你那个小丫头么，若再缠着他，我可对她不客气。
段行洲笑道：&1dquo;我那丫头知书达理，怎会缠着你家庄主？
苏漪道：&1dquo;昨日里一提方哥哥，她便目中生光，只怕是动了春心呢！
段行洲想耻笑她不知羞耻，却见她紧紧握着马鞭，身子不住颤抖，实在不敢惹她，只得言不由衷地道：&1dquo;你倒想得深远得很啊。
苏漪道：&1dquo;只有你这样的，才会被人当成傻子。回去告诉你那个小丫头，守些本分吧。
&1dquo;这从何说起啊？段行洲替铁还三觉得冤屈，看着她策马飞驰而去，对着她的背影高声大叫，又怕她这便去找铁还三的麻烦，忙催动马匹，追了下去。不料眼前忽地一条黑乎乎人影闪出，犹如路中间突起了一座高峰，那坐骑受惊，扬起蹄来就嘶，段行洲措手不及，眼看就要被掀下马去，路中间那人却伸出臂膀来，一把拉住缰绳，硬生生将这马儿按回地上。
&1dquo;咚！那人也不等段行洲惊魂稍定，便双膝跪地，乒乒乓乓叩了一串响头，段行洲&1dquo;请起二字还未出口，他便跳起身来，山行平川般地呼啸而去。段行洲正在目瞪口呆，王迟一路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作揖道：&1dquo;阿傩来给段先生赔礼。段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万请在庄中多留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