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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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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扶着纪念碑,遵照着母亲的指示,

他雄赳赳地跨过墨水河,在阳光下威武雄壮地蹲,枯萎在纪念碑的大理石基座上。如果没有他外甥媳妇耿莲莲,陷入不可自拔的胡,建筑工地上,起重机黄色的巨臂吊着沉重的预制件缓慢地移动。但他的勇气,在通往新兴城市的路途上,就像气门嘴出了毛病的轮胎,一点点地泄光了。城中矗立起的镶贴着彩色马赛克的高楼大厦,也许他就会像一只死鸟,去找独ru老,开始那种母亲帮他构思出的轰轰烈烈的男子汉生,汽锤敲打钢铁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震动着他的耳膜,电焊的弧光比日光还强烈,沙梁附近的高高的铁架子,白色的烟雾缭绕着铁塔,他的眼睛又飘忽不定起来。在当年曾经@

“闺,他根据母亲提供的路线,”母亲含着眼泪,对着虚无的空间祷告着,“闺女,你死得凄凉,娘知道,娘早就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了。金童为了你,坐了十五年的牢,闺女,他不欠你的,你就发发善心饶了他吧,也让我这个孤老婆子有个依靠,闺女啊,你通情达理,自古道,生死异路,各奔前程,你就饶了他吧,闺女,我这个瞎老婆子,给您跪下了……”

天还没完全亮,大厅里的天花板上那十几簇枝形吊灯纯属摆设,只有两盏度数很低的壁灯放着黯淡的黄光。大厅里那十几张黑色的长条椅上,躺着一些霸道的时髦青年,他们打着响亮的呼噜,说着夹缠不清的梦话,有一个在睡梦中还高高地跷着二郎腿,大喇叭口的裤管@

想弟哧哧地笑起来,她用沉闷的声音说,娘,我和一万个男人睡过觉,我攒了好多钱,都换成了金子、钻石,够你们吃一辈子了。她的手摸索进琵琶的半圆形的,早被公社干部砸破的空洞里,说,都在这里边了。娘,你看,这颗大珍珠,是颗夜明珠,是日本商人送给我的,您把它,缀在帽子上,晚上走夜路,就不用打灯笼了……这是颗猫眼钻,是用了十个戒指跟小红宝换的……这对金镯子,是为我破瓜的熊老太爷送的……她把那些记忆中的宝贝,一件一件往外摸着,一边摸一边说,都拿去吧,娘,不用愁,有这个咱还愁什么,这块绿宝石,少说也能换一千斤白面,这条项链,最不济也值头骡子钱……娘……我进了火坑那天起,就发了誓,反正,卖一次也是卖,卖一万次也是卖,只要姐妹们都过上好日子,我就豁上这身皮肉了……我走到哪里都抱着这把琵琶……这个脖脖锁,是专为金童打的,让他带上,长命百岁……娘……这些宝贝,您可要藏好了,别让贼偷去,别让贫农团给斗争了……这都是女儿的血汗……娘,你藏好了吗?

男孩马上就不理睬坐在门槛上的他了。几只翠绿色的鹦鹉,从梧桐树上飞下来,绕着吊篮飞舞。男孩眼里光彩四射,追随着鹦鹉转动。鹦鹉们一点也不惧怕他,有的落在吊篮的边缘上,有的落在他的肩膀上,并用弯曲的嘴巴,去摩擦他的耳朵。鹦鹉们嗓音沙哑地鸣叫着,男孩嘴巴里也发出一些鸟叫一样的声音。

霍丽娜死了,上官金童心如刀绞。他坚决地不相信出身于名门贵族、留学过俄罗斯的霍丽娜会为了一勺菜汤委身给猥琐不堪入目的张麻子。但后来发生的乔其莎事件,却旁证了霍丽娜事件的可能性。当女人们饿得rufang紧贴在肋条上,连例假都消失了的时候,自尊心和贞操观便不存在了。上官金童不幸地目睹了事件的全过程。

保卫科长心烦意乱地说:“你不说也不要紧,待会儿县公安局的法医带着狼狗就要来了,你现在说了,还可以算做投案自首。”

“放肆!”马瑞莲双手拍出一声脆响,流沙一样的目光撒到女配种员的脸上,她阴沉沉地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戴的”她用手做了一个摘帽子的姿势

两个月前他第一次踏进我们家门时,就让我大吃了一惊。我模模糊糊地回忆着有关鸟仙的一些往事,但只忆起她跟哑巴的一些风流事,以及她从悬崖上纵身跳下的情景,丝毫也记不起她还有一个这样古怪的未婚夫。我往旁边闪了闪,放他进了院子,那时,用一条白布单子缠着腰、赤着上身的上官来弟逃到院子里。哑巴用拳头把窗户砸成一个大窟窿,把半截身子探出来,嘴里喊着:“脱!脱!”上官来弟大哭着跌倒了,她的下身的血把白布单子都染红了。她就这样一丝不挂地、痛苦万端地呈现在鸟儿韩面前。当她发现了院子里的生人时,急忙把布单子裹在身上,血顺着她的小腿流在地上。

就在鲁立人和他的爆炸大队,在大栏镇街上,欢庆胜利那一天,鸟儿韩从厕所里钻出去,进入山后的密林。他发疯一样地跑着,一直跑得筋疲力尽,栽倒在一片桦树林里。林中散发着**的树叶味道,有叮咚的水声在腐叶下,像弹琴一样。空气潮湿,雾气腾腾,夕阳光如金色的箭,从林木间连续地shejin来。黄鹂的啼叫,惊心动魄,一股血的滋味。面前是绿得发黑的草,草叶间结着红润的果实。他吃了一些浆果,满嘴口水。又吃了一捧白色小蘑菇,肠胃绞痛,呕吐不止。他闻到自己的身体在鬼鬼祟祟的黄昏里,发散着刺鼻的恶臭。他找到一条山溪,洗去了身上的粪便。溪水冰凉彻骨,他打着寒战,听到从矿区的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狼狗的叫声。小日本发现了,晚点名时他们会发现我不在了。他心里浮起一种报仇雪恨后的快感。小舅子们,老子跑出来了。看守矿区的日本兵,越来越少,但狼狗却越来越多,他隐约感觉到,小日本快要完蛋了。不行,还得往深山里走,小日本要完蛋了,被他们抓回去喂狼狗,多冤哪!想起那大头尖屁股的狼狗,他浑身皮紧,那些滴着血的狗嘴,拖着小陈的肠子,像吃粉条一样。他把小日本发给的号服脱掉,扔到溪流中。去你娘的吧!衣服鼓胀起来,像黄色的牛尿脬,顺流而下,在岩石边被阻挡,转几圈,又流下去。夕阳如血,山中,桦树和橡树、藤萝和灌木、杉松、马尾松、半崖壁叶片金黄的野葡萄、从山涧里跌跌撞撞流出来的小溪,一切,都被夕阳改变了颜色。他无心欣赏景致,飞快地沿着溪边,跳跃着那些巨大的光滑卵石,向山的深处跑去。半夜时,估摸着狼狗追不上来了,便靠着一棵大树坐下。他感到脚像放在炉火中烧烤着一样,又热又痛。肚子一阵阵发热,热罢又冷。清冷的月光照耀得山林一片银辉,山涧中长满滑腻青苔的卵石,像巨大的鸟蛋,闪着幽幽的青光。溪水声传播得很远,被岩石激起的一簇簇浪花洁白如雪。他栖身在大树紫色的暗影里,被寒冷、饥饿、伤病、恐怖、惆怅等等一大堆倒霉的感觉折磨着。有好几次他甚至想到,这样莽撞地逃窜出来是不是犯了错误,但每当这念头一冒出来了,他就痛骂自己,混蛋,你自由了,你了不起,你再也不用替小日本挖煤了,再也不用受那些嘴唇上刚扎茸毛的小日本的欺负了。他就这样在既痛苦又激奋的心情折磨下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黎明时,他被自己响亮的梦呓声惊醒了。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但刚醒来就把梦中的情景忘得干干净净。他感到浑身都凉透了,心脏像一颗冰冷坚硬的鹅卵石,碰撞的肋骨疼痛难忍。夜露很重,树干上布满了一层淋漓的冷汗。月亮已落到西边的山峦背后,几颗绿色的星辰在苍白的天幕上闪烁着。山谷中雾气蒙蒙,几只黑乎乎的野兽站在溪边用舌头舔水。他闻到了腥膻的味道,并听到震荡山谷的猛兽的呼啸。

这一夜上官金童一直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娜塔莎拖着那件肥大的裙子在他的面前走来走去。他用毫无障碍的俄语向她说了很多甜蜜的话,但她的表情时而高兴,时而恼怒shubaojie,把他从兴奋的高峰拖向绝望的低谷,然后又用一个富有挑逗性的微笑把他从低谷中拖上来。

“儿啊,当年,娘也是没有办法了。但上天造了你,就得硬起腰杆子来,你十八岁了,是个男人啦,司马库千坏万坏,但到底是个好样的男人,你要向他学!”

公审大会定于腊月初八日上午召开,好看热闹的百姓后半夜时便从四乡八疃披着寒星戴着冷月往土台前汇聚。黎明时分,台前空地上已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蛟龙河大堤上也排开了人的栅栏。羞怯的红日初出,照耀着人们结满霜花的眉毛和胡须,人嘴里冒着粉红色的白雾。人们忘了这是个喝腊八粥的早晨,但我家没忘。母亲用伪装的热情试图感染我们,但由于司马粮的哭泣我们情绪低落。八姐像个小大人,摸索着,用—块从荒滩上捡来的罕见的海绵,擦拭着司马粮泉水一样的眼泪。他的哭是无声的,但无声胜过有声。大姐跟在忙忙碌碌的母亲身后,一遍fanwai又一遍fanwai地问:

他冷静下来,坐在棺材旁边吞了一颗熟鸡蛋。荆棘丛中shejin来的阳光照耀着他鼓起的腮帮子和他的斑白的鬓角。鸡蛋黄儿噎住了他的喉咙,他吭吭地咳嗽着,脸胀得青紫。崔凤仙捶着他的背,捋着他的脖子,好一顿折腾,才弄得顺畅。崔凤仙满脸是汗,chuanxi道:“亲爹,吓死俺啦!”两滴很大的眼泪从司马库腮上滚下来。他猛地跳起,脑袋几乎顶着墓xue穹窿。仇恨的火焰在他眼睛里燃烧着。“王八蛋,我要剥你们的皮!”他怒shubaojie吼着。

自投罗网的鲁胜利抱着母亲的腿哭起来。八姐长长的睫毛上挑着泪珠,嘴角上却挂着迷人的微笑。无论在何等艰难困窘的情况下,八姐都是迷人的。我为童年时霸占母ru的行为深感后悔。母亲板着脸,望着雪亮的汽灯。

郭秋生道:“要杀你杀吧,我不干啦。”

课间休息时,一向猖狂做乱的巫yunyu和丁金钩变得规规矩矩,坐在板凳上发呆。肥胖的方书斋解下裤腰带,踏着桌子,把腰带搭上梁头,表演着上吊的游戏。他摹仿着寡妇尖细的嗓音,呜呜地哭着,诉着:二狗二狗好狠心呀!两手一撒归了西呀!撇下了小奴家夜夜守空房啊,心里边好像有—只虫子钻呀,还不如上了吊—命归黄泉啊……

然后他拱手抱拳在肚脐前,上下晃动了几下,便弓着虾米腰,迈着轻飘飘的小碎步,走出了教室。从教室外边,传来了他拖泥带水的咳嗽声。

我听到他絮絮叨叨地诉说着他的传奇经历,好像一个为了掩盖自己的错误编造谎言的少年。母亲的头颅在灯影里晃动着,脸上像涂了一层黄金;母亲棱角分明的大嘴微微地向上噘着,形成了嘲讽地微笑着的神情。

在门圣武老道引导下,轿夫兄弟把我抬到高地中央一个四方形的、用土坯垒成的平台上。平台上摆着两条长板凳,板凳前放着一个香炉,炉里插着三柱香。他们把抬斗放在板凳上,让我悬空而坐。无声的寒冷像黑猫一样咬我的脚趾,像白猫一样咬我的耳朵。燃烧线香的声音,听起来像蚯蚓的鸣叫,一截截弯曲的香灰折落在香炉中,发出房屋被烧塌时的轰鸣。香烟的味道像毛毛虫一样从左边鼻孔爬进去,从右边的鼻孔爬出来。平台下有一个青铜的化纸炉,门老道在化纸炉里烧化了一陌纸钱。火焰像金蝴蝶,拍打着沾着金粉末的翅膀;纸灰像黑蝴蝶,轻飘飘地飞起来,飞累了便落在白雪上,很快便死了。门老道跪拜了“雪公子”的圣坛,便用目光命令王氏兄弟,让他们把我抬起来。门老道交给我一根木棍,棍上缠着金纸。棍头上,套着一个锡箔碾成的碗儿,这是“雪公子”的权杖。我挥动这根脆弱的木棍,顷刻间就会大雪飞扬吗?选定我做“雪公子”后,门老道便告诉过我,“雪集”的创始人,是他的师父陈老道。陈老道受太上老君的嘱托创始“雪集”,功德圆满,已羽化成仙。成了仙后,住在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上,吃松子,喝泉水,从松树飞到柏树,从柏树飞进山洞。门老道详细向我讲解过“雪公子”的任务。第一步坐坛受祭——刚刚结束——,第二步巡视雪集,正在进行中。

临近王家丘子时,热气像潮水涌来。好像那村庄是一座冶铁的大炉子。村子上空烟雾腾腾,村头的树上挂着一层黑色的灰,一群群苍蝇不合时宜地从村子里飞出来,从死马的肚肠,飞向死人的脸膛。

太阳落山时,我们拖着长长的影子,挪到了一个小小的村庄。村子里一片喧闹,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着浓稠的白烟。街道上躺满疲乏的百姓,宛若凌luan+jiao错的圆木。一些相当活跃的灰衣干部,在百姓们之间蹦来蹦去。村头上的水井边,取水的人挤成一团。不但人往里挤,连牲畜也往里挤,新鲜的井水味道令人振奋,我的羊响亮地嗤着鼻子。上官来弟拿着一个大碗——那个据说是秘色青瓷的稀世珍宝,往井台上挤。有好几次她几乎挤进去了,但又被人挤出来。一个给县政府烧饭的老伙夫认出了我们,他提来一桶水。沙枣花与上官来弟最先扑上去,她们俩跪在桶前,都急着往桶里伸嘴,结果碰了个响头。母亲不满地斥责大姐:“让孩子先喝!”大姐一楞,沙枣花的嘴已经扎到水里。她像牛犊一样滋滋地吸水,两只肮脏的小手把着桶边,这是她与牛犊的区别。“行了,孩子,少喝点,喝多了肚子痛。”母亲劝说着,扯着她的肩头,使她脱离了水桶。她余渴末消地舔着嘴唇,井水在她的胃里咣咣当当地响着。大姐尽力喝了一饱,直腰站起时,她的肚子鼓起了许多。母亲用碗舀水,喂了大哑二哑和沙枣花。然后八姐抽着鼻子,循着水的味道找到了水捅,跪下,她把头扎到桶里。母亲问我:“金童,你喝点不

大会正式开始前,场外一阵骚乱。哑巴和区小队的几个队员把黄天福、赵六等十几个人押到了场外边。被押的人都被五花大绑,脖子后边插着纸牌,纸牌上写着黑字,黑字上划着红叉。百姓们见到那些人,都慌忙低了头,连一个敢议论的也没有。

哑巴从水里冒出头,刚冒出头又沉下去,看起来他已精疲力尽。尊龙大爷立即递过树枝,把他拖到堤边。众人一齐伸手,把他扯到岸上。他腿一软就坐在河堤上。

十七团的士兵拥拥挤挤地撤出风磨房。他们在流水光光的街道上排成几队,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举着风雨灯,杂七拉八地喊着:“三连的跟我走!七连的跟我来!团直的跟我走!”

我松了一口气,眼睛望着白布,但却看不清白布上的画面。我的双手湿漉漉的,全是汗水。这件黑暗中发生的秘密,要不要告诉母亲呢不,不能告诉她。昨天的秘密,我没告诉她,但她猜到了。

巴比特惊讶地看着我,问:“你,为什么不吃不喝你什么也没吃一点儿也没吃”

巴比特满脸通红,鼻子尖发亮,好像涂了一层油。他把自己捆起来,把那个白布包裹背在了脊梁上,然后他站起来,活动活动胳膊腿,慢慢地往后退,往后退,我们都注视着,他却目中无人,双眼盯着前方。他退回来有十几米远,终于定住了。他闭着眼,嘴唇抖着。念咒吧念完了咒,他睁开眼,撩起长腿,飞快地往前跑,跑到我们身边,他的身体猛地弹出去,挺得笔直,箭矢般地下落。一瞬间我产生过这样的错觉:不是他下落,而是悬崖在上升,而是草地在上升。突然间,一朵洁白的花,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花朵,在草地上和蓝天下盛开了。我们为这朵大白花欢呼。它往前飘,吊着巴比特,稳稳当当,像吊着一个铁秤砣。很快,铁秤砣落了地,正落在我家那群羊当中,羊像兔子四散奔逃,秤砣移动了很短的距离,那朵大白花,像一个巨大的鱼泡,突然瘪了,把秤砣覆盖了,同时也把牧羊女上官念弟覆盖了。

院子里,那条被踩得比两边的地方还要低矮的甬路上,上官盼弟用破旧fqxs的灰军装包着的那个女婴愈发响亮地鸣叫着,没有人理她。生她的上官盼弟绕过她,对着上官鲁氏的窗户蛮横地说:

五姐把鼻子凑到黄铜喇叭口上,皱着眉头闻了闻。她没告诉我们她闻到了什么味道。我好奇地把鼻子凑上去,刚刚嗅到一股腥臭的咸鱼味儿,就被五姐把我推到了一边。

母亲道:“人家待咱不薄,咱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

老张跑出来,说:“就好了。”

她爬起来,端起一盆凉水,浇到那两个女人身上。她们惊叫一声,闪电般地分开了。她们都把彼此的头发揪乱、把彼此的脸抓破、把彼此的上衣撕破,暴露出彼此的伤痕斑斑的rufang。她们呸呸地吐着对方的血,余恨末消。胖女人又端起一盆水,用力地泼出去。清清的水在空中展开透明的翅膀。水没落下时她再次跌倒在井台上,手中的搪瓷盆子旋转着飞出去。几乎砍在腆肚子男人们的头上。他们与井边的女人都很熟,戏谑打骂,拉拉扯扯,抠抠摸摸,最后都进入了板房。

一同被捉的,还有十几个青壮男人。他们被捆成一串蚂蚱。鸟儿韩奋力挣扎着,双臂上发达的肌肉鼓得像气球一样。兵们用枪托子捣他的屁股、腰眼儿,用脚踢他的腿。他双眼发红,像要喷出血,或者是火。“你们凭什么抓我?”鸟儿韩大叫。一个小头目,抓起一把泥土,摔到鸟儿韩脸上,迷了他的眼。他困兽般咆哮着。三姐追上去,站住,喊一句:“鸟儿韩——”,便立住,等到队伍远去,她又追上去,站住,喊一句:“鸟儿韩——”。兵们望着三姐,不怀好意地笑着。最后,三姐说:“鸟儿韩,我等你。”鸟儿韩大声说:“去你妈的,谁要你等?!”

司马库说:“姜技师,这是你初出茅庐第一功!上爬犁,伙计们,天黑赶到大铁桥,对了,饮饮马,饮马蛟龙河!”

大姐猛地站起来,用从没使用过的激奋腔调说:“娘,您还要我怎么样您心里装着的只有金童,我们这些女儿,在您心里.只怕连泡狗屎都不如!”

马洛亚看着我头上柔软的黄毛,眼睛里闪烁着惊讶的神色。母亲觉察到了他的窥视,抬起头问:“看什么?不认识我们娘俩啦?”“不,”他摇摇头,脸上露出傻哈哈的笑容,说,“这小东西,吃起奶来像狼一样。”母亲娇嗔地斜他一眼,道:“像谁呢?”马洛亚更傻地笑着,说:“难道像我?我小时候是个啥样子?”他的目光兔子一样迷离,他的脑海里闪烁着被遗留在万里之外的童年往事,两滴眼泪从眼睛里涌出来。“你怎么啦?”母亲惊讶地问。他不好意思地干笑几声,用粗大的手指关节抹去眼眶下的泪。“没有什么,”他说,“我来到中国……我到中国多少年啦?”母亲不快地说:“从我一懂事那天你就在这儿,你是土包子,跟我一样。”他说:“不对,我有自己的国籍,我是上帝派来的使者,我曾经保留着大主教派我来传教的有关文件。”母亲笑道:“老马,我姑夫跟我说,你是个假洋鬼子,你那些文件什么的,都是请平度县的画匠画的。”“胡说!”马洛亚牧师像受到巨大侮辱一样跳起来,大骂道,“于大巴掌这驴日的!”母亲不高兴地说:“你不能这样骂他,他是我姑夫,对我有大恩大德!”马洛亚说:“他要不是你姑夫,我拔了他的ji=ba!”母亲笑道:“我姑夫一拳能打倒一头骡子呢。”马洛亚沮丧地说:“连你都不相信我是瑞典人。还能指望谁相信呢?”他蹲在地上,掏出旱烟袋,从烟荷包里挖了一锅烟,一声不响地抽起来。母亲叹口气,道:“看你,我相信你正宗西洋人还不行?跟谁赌气呢?中国人,哪有你这样的?一身的毛……”马洛亚的脸上,出现了孩子般的笑容。“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的,”他沉思着说,“不过,真要让我回去,我还不一定回去了,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他望着母亲的脸。母亲说:“你走不了,我也走不了,安心在这儿过吧,你不是说过吗?只要是人,不管是黄毛的还是红毛黑毛的,都是上帝的羔羊。只要有草地,就能留住羊,高密东北乡这么多草,难道还留不住你?”“留得住,有你这棵灵芝草,我还要到哪里去呢?”马洛亚感慨万千地说。

阵雨过去了,破碎的云团匆匆逃奔。云缝中的天蓝得炫目,阳光毒辣凶狠。残余的冰雹瞬间变成水汽,重新升腾到空中。受伤的麦子,有的直起腰,有的永远直不起腰。凉风很快变成热风,小麦快速成熟,一分钟比一分钟更黄。

孙大姑把一只手伸进上官鲁氏的产道,拖出了婴儿的另一条腿。产妇嚎叫着晕过去了。孙大姑把一撮黄色粉末吹进上官鲁氏的鼻孔。她双手攥住婴儿的两条小腿,平静地等待着。上官鲁氏shenyin着醒过来。她连声打着喷嚏,身体猛烈地抽搐。她的上身弓起来,又沉重地跌下去。趁着这机会,孙大姑把婴儿拖出了产道。婴儿又扁又长的头颅脱离母体时,发出了响亮的爆炸声,犹如炮弹出膛。鲜血溅满了孙大姑的白布褂子。

院子里,上官吕氏忍着割肉般的痛楚,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儿,一层层剥去纸,显出一块大洋钱。她捏着大洋,两个嘴角可怕地耷拉着,两颗眼珠子通红,阳光照耀着她已经花白的头发。一股股黑烟不知从何外飘过来,空气热得发烫,北边的蛟龙河里,一片嘈杂喧闹声,枪子儿从半空中嗖嗖地飞过去。她几平是哭着说:

“躺下打滚呀!躺下打滚!”

“再抬高点!”樊三大声说。

塔下聚集着一群人,都仰着脸往塔顶张望。塔顶的人不时弯下腰,垂着头,手扶着栏杆,似乎在回答塔下人的询问。回答完毕,他又直起腰,转着圈,双手罩在嘴边成喇叭状,向着四面八方,播送日本人即将进村的警报。

上官福禄在驴前弯下腰,伸出那两只与他儿子同样秀气的小手,按在黑驴抽搐的肚皮上。他的身体与儿子的身体隔驴相对。父子二人对面相觑,都咧嘴,都龇牙,活脱脱一对难兄难弟。他们父起子伏,父伏子起,宛如踩在一条翘翘板两端的两个孩童。随着身体的起伏,他们的手在驴肚皮上浮皮潦草地揉动着。父子俩都没有力气,轻飘飘,软绵绵,灯心草,败棉絮,漫不经心,偷工减料。站在他们身后的上官吕氏懊丧地摇摇头,伸出铁钳般的大手,捏住丈夫的脖子,把他拎起来,咤几声:“去去,到一边去!”然后,轻轻一推,欺世盗名的打铁匠上官福禄便踉踉跄跄地扑向墙角,趴在一麻袋草料上。“起来!”上官吕氏喝斥儿子,“别在这儿碍手碍脚,饭不少吃,水不少喝,干活稀松!天老爷,我好苦的命哟!”上官寿喜如同遇了大赦般跳起来,到墙角上与父亲会合。父子二人黑色的眼睛油滑地眨动着,脸上的表情既像狡诈又像木讷。这时,司马亭的喊叫声又一次涌进厢房,父子二人的身体都不安地绞动起来,仿佛屎逼,好像尿急。

上官鲁氏感动地说:“娘,您快去吧。天主保佑咱家的黑驴头胎顺产……”

头张道:“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邻,谁家死了人也不能自家扛出去。”吴法仁囔着鼻子道:“往后呐,只能是自家死人自家扛啦!”他忧虑地望望北边那喷云吐雾的大栏市的猖狂市区,说,“用不了十年,就谁也不认识谁啦。”上官金童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剥开封纸,分给老乡亲们。他们都尖着手指,客气地接了,然后脑袋相抵,借火吸着,喷吐着烟雾,收拾起家什,准备走了。歪头张说:“金童大贤侄,老婶九五而终,是难得的高寿了。人死如灯灭,气化春风肉做泥,皇帝老子也得走这一步,您就节哀吧!”上官金童连连点点称是。“跟我们一起走?”歪头张问。上官金童答道:“叔叔,大哥们,让你们吃累了。你们先回吧,我陪着俺娘再坐会。”几个老乡亲叹息着,肩起锨镢和扁担,走了。走出十几步光景,歪头张又回头道:“想开点,大侄子,权当老婶子坐化成佛了吧!”上官金童嗓子发哽,双眼rela辣地望着歪头张古老浑朴的脸,用力地点着头。

街边商店林立。他千不该万不该在这种时候又突然看到一个辉煌的橱窗。橱窗里站着六个时装模特,三男三女。衣服是用天上的彩霞裁成的,女人是用象牙雕成的。那满头的金发或是黑发,那光滑的智慧的额头、高挺的鼻梁、弯曲的睫毛、含情的美目、温馨的红唇,当然,最让他入迷的还是女模特那高高挺起的rufang。他看着看着就觉得女模特活了,她们rufang里的甜蜜气味从玻璃里渗出来,温暖着他的心。他的额头碰在冰冷的玻璃上,才使他暂时清醒。他生怕自己的狂症发作不可收拾,趁着短暂的清醒赶快逃离。他强迫自己逃跑,但跑了一圈,不知不觉又转回了原地。他双手举起来,对着天上黯淡的星辰,祈祷着:老天爷,让我摸摸它们吧,让我摸摸它们,今生今世,再无所求。

他猛烈地扑向女模特们,在一瞬间他感到那些玻璃无声地破碎了。他的手还没触到她们的胸,她们就轻飘飘地东倒西歪了。他的手按在一个坚硬的“rufang”上。一个可怕的感觉在他心头闪过:天哪,没有rutou!

一股热乎乎的腥咸液体流进他的眼睛里,嘴巴里。他感到身体正向着无底的深渊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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