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平一直很喜欢这个农村的土艺术家，当他又赤着脚走到河边。
这天中ณ午，随便约摸，他也会挤眉弄眼给唱几句的。五大叔&，小时候常缠着让他唱信天游，咱们生产队划猪饲料地，你当时不在，嘴里似乎喃喃地说着什么。少平从背后认出这是田万有大叔，便忍不住一个人偷偷笑了。
“嗨，也有不丈量的，三岁娃娃让他唱，看见一个人头上戴顶柳，跪在那ว口水井ฑ，因此不知情，还不是少安和我引着社员大约估摸了一下吗？现在的人没良心。这事只要没人告，给了便宜不占，还跑到公社去告状！”
“就是扩&#！”“噢……是这样！他当个ฐ生产队长，开春划猪饲料é地给每一户扩大了几分，让人家告到เ了公社……我姨急得昨晚上就跑到เ我家里了。我今天来打问看究竟要紧不要紧。
经过一段排演，他们这支文艺宣传队就下公社ุ了。孙少平非常高兴参加这个宣传队，这使他第一次有了出头露面的机会。另外，宣传队下了公社，吃的都是白馍大肉；演戏的时候，他还有机会穿上体面的戏装，感觉自己象换了一个ฐ人似的有风度——他感觉别ี人也都用异样的眼光来看他了。
少平参加演出的这幕小戏叫《夺鞭》，是学校语文组的老师们集体创作的。剧本内容是：贫下中ณ农出身的兄妹俩，高中ณ毕业回乡后，为ฦ了从富农子弟手中夺回队里赶大车的权，和这个ฐ“阶级异己分子”以及一个ฐ丧失阶级立场的生产队长，展开了激烈的斗争，最后兄妹俩得到公社ุ书记的支持，终于胜利了……
“你是个死人……”润叶低着头嘟็囔说。
少安简直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他掏出一条纸片，从口袋里捏了一撮烟叶，迅速卷起一支烟棒，点着抽了几口，说：“那ว你不愿意，不就算了？”
春天，当桃杏花盛开，柳树抽出绿丝的时候，他们还穿着破烂的开裆棉裤ไ，到阳土坡上刨刨า发芽的“蛮蛮草”根，这草根嚼在嘴里又麻又辣——这是在一个ฐ漫长的冬天之后，尝到的第一口春天的鲜ຒ物。夏天，一入三伏，他们和村里的其他娃娃就脱得一丝不挂，男娃娃ใ，女娃娃，成天泡在东拉河里，耍水，互相打闹着给光身子上糊泥巴。一个夏天过去，都晒得黑不溜秋。秋天，是黄土高原的黄金季节。他们一群孩子就在野外寻找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常常把肚皮撑得回家连饭也不好好吃，在这个ฐ季节反而都消瘦下来。冬天，刀子一般严å厉的寒风把他们从野外赶回来，只好一整天闷在家里玩。只是在天气暖和的日子里，他才和润叶一块从东拉河的冰上走过去，在金家湾那边的村子里，寻找各种各样的破瓷器片。金家湾过去有钱人家多，打碎的瓷器往往又细又好看，上面还釉着许多美妙的花纹。冬天茂密的柴草衰败下来，这些玩艺儿很容易搜寻到。他们把这些宝贝拣回来，分别ี放在他们家院子供奉土神爷的墙窑里。唉，在这穷困的农村，孩子们有什么玩具呢？那个年纪里，这些东西就是他和润叶拥有的最宝贵的财产了……
第十一章
他一个人坐在灶火圪崂拉风箱，饭还没熟，三个ฐ孩子象土匪一样扒在锅上，三下五除二就吃得差ๆ不多了。这时他也不由地想起了早ຉ年间太原钢厂的好吃好喝。顿顿白蒸馍大肉菜，喷鼻香！那时他一顿ู才吃三个ฐ白馍？真是不可思议！要是现在的话……
玉亭是大队党支部委员、农田基建队队长、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委员会主任，一身三职，在村里也是一个人物。全村开个大会，尽管他衣服不太体面，但也常是坐主席台的人。他又有文化，上面来个什么文件或材料é，书记田福堂和副书记金俊山都不识字，回回都是他给众人宣读。这时候，全村大人娃娃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使他感到เ非常的满足，把饥肠饿肚早已๐忘得一干二净。
他们来到工ื地上面的土畔时，忍不住都把腰猫下，从土塄边探出头，往下边的工地上看。对这两个孩子来说，这下面不是在劳动，而是在进行一场战争。
“咱干脆绕着从山背后回家去？”兰香想出个聪明办法，对她二哥说。
只有在半山腰县立高中ณ的大院坝里，此刻却自有一番热闹景象。午饭铃声刚刚ธ响过，从一排排高低错落的石窑洞里，就跑出来了一群一伙的男男女女。他们把碗筷敲得震天价响，踏泥带水、叫叫嚷嚷地跑过院坝，向南面总务处那一排窑洞的墙根下蜂涌而去。偌大一个院子，霎时就被这纷乱ກ的人群踩踏成了一片烂泥滩。与此同时，那些家在本城的走读生们，也正三三两两ä涌ไ出东面学校的大门。他们撑着雨伞，一路说说笑笑，通过一段早年间用横石片插起的长长的下坡路，不多时便纷纷消失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ณ。
1975๓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เ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ว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但是情况越来越不妙。坝里的水一会比一会上升得快！所有的人几乎已๐经拼上了老命，但加高坝的速度已๐经赶不上坝里水上升的速度了。
完了！谁都意识到后果会是什么样子，但所有的人又都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有些人已经不是劳动，而是在挣命，一边发疯似的挖土，一边累得嘴里呻吟着，有几个ฐ老汉已经蹲在一边哭开了！
田福堂心里象烧着火一般焦灼。他气愤地把孙玉亭和金俊武这些人喊叫到跟前，问他们倒究是怎么回事？玉亭说：“金富和金强不听我的话，在石圪节的坝梁中间豁开了一道口子……”
水已经无情地漫上了坝沿，并且打起了第一个浪头，把最上面刚ธ填上去的虚土冲掉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快跑！坝要垮了！”
人们立刻๑大呼小叫，夹杂着妇女和孩子们的哭声，纷纷从坝两边退到了高处。大家往后河道里一看：妈呀，水已๐经象山洪暴发一般，满河道涌下来了！
双水村的土坝顷刻间就象一道纸墙一般被汹涌ไ的浪头冲垮了。东拉河震响着洪水的咆哮声，把人们的希望一卷而空！
所有的人现在都泪水汪汪地立在河两岸，眼看着这滔滔的水从他们的面前流过。水呀，你多么可爱，可你又多么无情！
半个钟头以后，洪水才落下了。
东拉河粗野地吼叫了一阵以后，慢慢地又安静了下来。
但是，河两岸的人却象从一场恶梦中ณ突然惊醒似的，再一次骚乱ກ起来了。人们现在才想到เ，有没有什么เ东西被水冲走呢？或者更坏的是，有没有人被这洪水吞没了呢？
于是，两岸到处都传来了人的喊叫声。各家人叫各家人的名字。因为ฦ刚才水把人隔在了两岸，许多家的人都失散了。人们连鞋也不脱，裤ไ子也不挽，纷纷淌过洪水落下的东拉河，跑到对岸去寻找坝冲垮以后还没照ั过面的亲人。不管这些人是否遭了难，但寻找的人先放声哭叫起来。河道里不时有人滑得仰面朝天掼倒在泥滩里，但谁也顾ุ不了这些，爬起来又喊着，嚎着，跑向了对岸。
不久，一个ฐ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金俊武的弟弟金俊斌不见了！
金俊武一大家人已经在金家湾那面的河岸上哭成了一堆。据有人说，在最后加高坝梁的时候，金俊斌给人说他到เ前河道大便去呀，就扛把铁锨走了——俊斌是个ฐ老实后生，去大便也带着自己้的工具，怕黑天半夜丢失了。人们都以为ฦ他在水坝冲垮前已经回来了，因此谁也没有留意这件事。现在看来，俊斌可能没等大便完，就让洪水给卷走了！
俊斌的媳妇王彩娥本来没到工地上来，现在听说俊斌让水冲走了，一路嚎叫着也来到了河边。她到了自家人的面前，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一边放开声哭，一边骂她的两个ฐ哥哥金俊文和金俊武，说是让他们把她的男人害了！
彩娥也许是全双水村最俊的女人，外号叫“盖满村”。她平时打扮得漂漂亮亮，队里有轻活时才出山劳动一天，平时一般不出家门。不知什么เ原因，这个漂亮女人一直没开怀生养，尽管吃了不少药，也没顶事。这倒使她能保持一种青春的光彩，三十大几的人，看起来象个ฐ少女一般楚楚动人。她男人俊斌也不计较她不会生孩子；他老实巴脚，只会没命地劳动和恭顺地侍候她。村里一些不安生的年轻人对王彩娥都有点“意思”，但慑于强人金俊武和金俊文两个不要命的儿子，一般都不敢轻举妄动。
现在，这个ฐ穿戴入时的女人，坐在泥水地上，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金俊武一家人除过老母亲外，现在都在这里哭着。
田福堂、金俊山和孙玉亭几个大队的领导人，也都惊慌失措地赶到这里来，一边劝慰着这家人，一边马上安排出去寻人。
金俊武作为一家之主，一边抹眼泪，一边吼住了哭啼的家人，让赶快分头出去寻俊斌——说不定俊斌还有生还的希望！
就这样，金俊文带着两个儿子从金家湾这面的岸边出发，金俊武从田à家圪崂这面的河岸起身，队里又派出许多人跟着他们，两股人分别沿两岸去米家镇方向寻找金俊斌去了……第二天吃早ຉ饭的时候，寻找俊斌的人回来了。但找到的不是活人，而是尸首。尸首是在东拉河进入米家川大河的入口处找到เ的。
不幸的俊斌躺在一辆架子车上，上面蒙着一张席片，席片上蹲着一只临时买来的祭魂老公鸡。金俊武弟兄父子们跟在架子车两边，沉痛地呜咽着。
尸首停放在了庙坪的破庙院里，先由金家户族里的人看守着。噩耗霎时就传遍了整个ฐ双水村。人们纷纷谈论着死者生前的许多美德，都忍不住难受地落泪了。
第二十七章
一个ฐ晚上以后，从下山村以下的东拉河水就流得涓滴不剩了。河道象大暴雨中的洪水冲过一般，两岸土坡上的青草糊满了泥巴。现在，火辣辣的太阳照射着这条肮脏ู的、丑陋不堪的河流，叫人看了十分刺๐眼和痛心。
祸根子出在金俊文的两个ฐ儿子金富和金强身上。他们愚蠢地在石圪节坝梁中间豁口，而且挖得太狠，这座土坝没多时就整个地决堤了。汹涌的激流冲下来，打垮了罐子村的土坝，接着又打垮了双水村的土坝，捎带着把他们的三爸也卷走了……
现在，哭咽河畔ึ，金俊武一家老小都在哭咽着。哭得最可怜的是金俊武他妈。老太太一边哭，一边在大儿子金俊文家的土炕上痉挛地打着滚。金俊文和金俊武的媳妇，红肿着眼睛站在脚地上，劝慰婆婆节哀。但老太太不听，仍然哭得死去活来，把老花镜都摔在了锅台上。已๐故金先生的遗孀虽然年龄和孙玉厚的母亲差ๆ不多，但头脑依然很清楚。起初家人还想对她瞒哄这不幸的消息，但老人家很快就知道她的小儿子被水淹死了。她不时地准备爬下炕来，到庙坪的破庙里去看死去的俊斌，但被两个ฐ儿媳妇硬劝挡住了。
在另一孔窑里，金俊文和金俊武都蹲在脚地上，抱住头无声的痛哭着。金富和金强已经被金俊文撵着打了一顿，现在不知跑到什么地方แ去了。金俊武自己的一男一女两ä个孩子，也在院子外边哭叫着，但没有人管他们。
王彩娥现在在她家的窑里。这个漂亮的女人眼泪已经流干了，脸色苍白地睡在炕上象死过去一般。她娘家里的母亲和一个ฐ妹妹已经闻讯赶来，现在正生火给彩娥做一点吃的。彩娥她妈看来是个ฐ刚ธ强人，不时对女儿说：“人死了，也哭不活来！活人的身子要紧ู！甭哭了！”
这时候，副书记金俊山进了金俊文家的院子。本来他先去了隔壁俊武家，但俊武家没人，他就过这面来了。田福堂早ຉ上捎过来话说，他病倒了，让他和玉亭代表大队看着处理金俊斌的丧事。其实不要田à福堂说，金俊山也会主动来帮助处理这事的。除过他是村里的领导人不说，他和金俊武兄弟们总是一个家族的，都是一个老先人的后代。
金俊文和金俊武见俊山进了家门，也就抹去眼泪，敬让着叫俊山坐在炕上。
金俊山没有坐。他对这兄弟俩说：“难受归难受，事情归事情。现在最当紧的是要赶快安葬人。天太热，不能ม搁得太久……最好今天就能下葬。”
金俊武问：“田福堂哪里去了？”
俊山说：“福堂说他病了，让我和玉亭看着办丧事……我已๐经叫人把队里的槐树伐倒一棵，木匠现在做上棺材了。我马上叫人打坟，另外派了两个ฐ人已经到เ米家镇去扯衣服了……”
“先不要忙着埋人！”金俊文脸黑沉沉地对这位本家的大队领导人说。
金俊山一时不知俊文的话是什么เ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