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去了，什么三个“不如”，说茅草地对比兄弟农。他们知青也说不，只是说说她去参加州团代会的感受，还有稍显突出的颧骨，看见她消เ瘦，”
“，恐怕只有神仙才认得，差一点吓得我抱头就跑。我的团代会大代表，居然要在花前月下给我再上一堂团课！
“你讨打么？”
“我是没文化，她似乎没什么事。四个“不一样”，五个“没想到。”
场长是不准谈恋爱的。他说过，三年内谁，现在是创业期间，要是哪个把资产阶级的香风臭气带进来，他就要不客气地打流氓。他命令男女分开，每次看电影，还叫民兵四处搜查，看有成双作对的地下活动分子没有。在场长面前，我们男的就是和尚，女的就是修女，谈笑一下都有犯罪感。有次，一位女知青在床头贴了一张《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剧照，场长一见皱起眉头，咕哝了一句：“无聊！”
像没生任何事，他丢â下我就走了，在庙门口同几个熟人打了打招呼，背着双手，迈开八字步，朝小码头走去。
“听清楚了：我们是##ี#救国先遣军第八纵队……”
我被蒙上双眼，反捆双手，押着往什么地方走。我在黑暗中听见一些人声，但口音有南有北，不像是小毛贼说话。当蒙眼布带取下来，我现眼前是一个山洞，就是茅草地附近常见的那种大溶洞。松明火把散出烟焦味，手电å筒到处乱晃，七八个人影约隐约现。一个缠土布头巾的黑脸汉踢了我一脚๐，手中大马刀泻一道寒光，逼近我的喉管。“喂，晓得我们是什么人吗？”
我们事后才知道，她当时吓哭了，忘了自己้不大会游泳，也呜呜呜扑进水里来了。当我们把她救上岸，冲着她哈哈大笑，她情知上当，气得抓住身边的稀泥，一把把朝我们猛射。“你们可耻！可耻！可耻——”
“完全赞成！”
“种种种，土质情况也不明，肥料供应也不足，不是纯粹浪ฐ费劳力吗？这样还想赶上英国美国？”一个女知青放了头炮。
我们只好直接找场长建言。
这种开场白真是逗人笑。
他累็得全身是汗，不知什么时候脱了上衣，往台前走的时候，被老杨拉了一把，才找来一件白布衫遮去赤膊。他走路的时候，有老骑兵常见的罗圈腿步态。
我去看过他。房里乱ກ糟糟的，人不知在何处。他可能还在地里游走？还在雨雾中寻找自己的女儿？他将要去领导一个学校了，是否还将重复茅草地的欢乐和痛苦？
雨滴泼打在窗子上，拉出了很多流痕，模糊了窗外的一切。我等了好一阵，扫净了地，抹净了桌子，给主人铺好了被子。现墙角有一双沾满泥灰的皮鞋，我取来一点一点擦拭，好容易擦出了黑色，然后整齐地摆放在床边……我终于走了，轻轻地拉上门，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动身离场的那一天，我去买点绳子和面包，在草市街看见了场长。他在冷清清的供销社里，靠着水泥柜台，端一只酒碗，喉结在滚动。他显得老多了，背有点驼，左眼充血红，没有女儿在身边，衣服显得还有些脏乱ກ破旧。要不是那两道虎生生的目光，我真怀疑他是哪个ฐ瑶寨里来的贫困老汉。
他朝我点点头，勉强一笑：“喝酒不？”
我摇摇头。
庙门外熙熙攘攘，一些农民赶着农场的牛走过，拖拉机喷着黑烟摇摇摆摆，拖着农场一些财物不知要到เ哪里去。再看过去，又一队汽车停在城墙边，知识青年把行李挑到这里，正往车上码放。人语喧哗之中，球鞋与运动衫在晃动，让人看得有些眼熟。
场长眼里掠过一丝凄凉，喝了口酒，“你们到เ这里有几年了？”
“四年。”
“哦，四年，四年，好快呀……”
“是好快。”
“你们，行李都清好了吧？没掉什么吧？……到新地方要注意安全，要搞好团结，慢慢地适应水土。修铁路不比做地里功夫，经常要放炮，经常碰到塌方แ，容易出危险。你们做事宁肯慢点，莫慌手慌脚。嗯？”
真是奇怪，离别可以使粗人变得细心，硬汉变得心软，存怨的人忘记对方种种过失。我从他嘴里听到了母亲的口气。
远处汽车喇叭响了，大声点名的声音也在传来。他苦笑着闭了眼睛，挥挥手：“好了，你走吧，走吧，时间不早了。”
“场长，”这两个已经陌生的字，这个ฐ现在已๐经没有意义的称呼，使我的声音异样，“你不去送送我们？”
“去的，要去的……”
“你会要去的吧？”
“当然，当然……”
他拿着酒壶踉踉跄跄出了门。我后来才现，送行的人群里并没有他。也许他是怕受大家冷眼，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
汽车开动了，一片“再见”声响起来。刚驶出街口，我突然看见甘溪桥上一个黑影，一动不动。我可以断定，黑影就是场长，一定不会错。他也许正朝大路这边张望，在目送我们这些熟ງ悉的面孔。渐渐地，黑影变成一个黑点，看不见了，看不见了……但我分明看见一张老脸上痛楚的表情，眼角一滴酸泪。
光荣北伐武昌城下，
血染着我们的姓名；
孤军奋战罗霄山上，
继承着先烈的殊勋……
场长，你还唱这歌吗？我这一辈子里还能ม看到你吗？我多么想抱住你，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哭你和我，哭小雨，哭大家……但我不会这样做。
明亮的甘溪从落日之处缓缓流来，落霞晚照，水天一色，茅草地似乎ๆ在燃烧。那ว台废拖拉机还摆在山上，像刻记一切往事的碑石，像经历了无数次失败的英雄，面对自由á的暖风，静静地注视过去和未来。锈红色的空气在微微波动。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ศ，锈红色的世界，像一道闪电，就要滑过去了，就要消เ失了。
车身晃荡，车内一片笑声。猴子与大炮在抢夺香烟，你一掌我一拳的，笑声特别响。他们在笑什么เ呢？笑手里的香烟？笑今后各自的前景？笑总算离开了茅草地？笑兄弟们终于摆脱了一个不堪回的地狱？可能，是该笑笑了，但过去的一切都该笑吗？茅草地只配用几声轻薄的哄笑来埋葬？——你们到เ底笑什么เ？
我笑不出来，双手抵住膝，手掌从额头往下遮住眼睛，在任何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流出一滴泪。
198๖o年1o月
最初表于1้98๖o年《人民文学》杂志，后收入小说集《飞过蓝天》等，曾译为俄文，获198๖o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