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暑假期间，非得自己给谢平补讲。赵长泰还不肯，一台老旧的“尤特”，省得老赵自己去费那劲。头一阶段的课，正在养病的赵长泰又。一台，一台平日里很少用，还坚持给谢平讲。讲各种型号的拖拉机，讲驾驶，讲维修，讲柴油机、锅驼机……骆驼圈子明明没什么机械嘛。老爷子说让于书田à给他，这时，赵长泰已经下不了床了，但赵长泰逼着谢平认真地听，认真地做笔记，这些图纸的折缝处。认真地看他多年来，正面贴着透明胶纸，背面则极其精细地糊着一层纱布。赵队长还，有趣的是，五光十色。这样，谢平除了在上海ร马路上曾见到过的“奥斯汀”、“老福特”、“奔驰”，到เ了农场又见过的“伏尔加”、“华沙”、“吉姆”、“斯柯达”，现在又看到了“别儒—雪铁龙”、“雷鸟”、“野马”、“黑豹”、“马克西—1750”、“兰德罗浮ด”和“枪骑兵”、“30่8gtb”……有时，渭贞嫂也给他讲讲。她在老家那ว会儿，正经上过农校农机专业呢。渭贞嫂老笑着说赵队长：“就是你把我骗来的，害得我再干不成机务。”赵队长慢条斯ั理地笑着回她：“行，我骗你来的，还骗你给我下了恁些崽……都是我一个ฐ人不好……”渭贞嫂便红起脸啐他，躲一边去笑。
我还有整整五十年，早ຉ着呢。
昨天谢平干到后来，褂子被汗渍透，又晒硬，跟个盐块做的搓板似的，蹭得背上的伤口实在疼得受不了，爬到于书田à的驾驶楼里去歇了一会儿，跟着车跑来跑去。后来的事，他全看到了。二贵媳妇捂着小肚子，半蹲在路边向淡见三哭诉……政委训斥老爷子，老爷子眼睛里差一点迸出血来……老头儿又怎么强忍住，带着人抬那ว九辆车……他全看到了。抬车的时候，他也跳进泥塘去了，紧ู挨着老爷子，想让老头省点劲……从那以后，谢平深深地感到自己确实是个ฐ“窝囊废”：多么会委屈，多么会叫苦，多么เ会撒娇，多么会冲动。真他妈的整个一只嫩羊羔娃！看看人家老爷子，看看人家赵队长，就是那混球的撅里乔๒也有得在他跟前拍胸ถ脯的：我一个人在戈壁滩上能ม活得自在，你行吗？生活对于每一个ฐ有追求、有向往、有愿望的人，每一步几乎都是艰难的。因为他们既ຂ不肯屈服于也不肯满足于现状，要不断地突破。否则，活跟不活，喘气跟不喘气还有啥两样？我走这一万里路，真的是因为ฦ在上海没饭吃了，来混日子的？现在生活已经显示，它的艰难远不止是吃苞谷馍，住地窝子……自己应该有信心去迎接所有更高一档“艰难”的挑战！那么，我先得学会，不管在什么เ样的环境里都能存活得住，能对付得了任何一种人。我要咽得下山羊奶煮的面条，我要会用最原始的工具去修理那ว最原始的牛车轱辘，我要学会同时能赶三辆马车，学会在需要低头的时候低头，在需要咬牙的时候咬牙，但决不让任何外力压弯了自己的脊梁骨。我要学会让撅里乔那样的人怕我，让韩天有那样的人尊敬我，让赵队长老爷子对我充满希望，让生活在我周围的人都感到不能没有我……
这一天，也给子女校分了五百米的任务。当然停课。中午都没回家，大食堂负责给送饭。于书田开着“尤特”车，老爷子坐在车上，来回指挥调度，捎带送水。中ณ午，戈ຖ壁滩上热到五十一二度，在太阳光下一站，觉得那天空蓝得黑，地下全冒火，脸上烫起疱。下午三点，淡见三向老爷子报告，子女校有两ä个男孩痧，顶不住了。“他们还剩下多少？”老爷子问。“除了垫的，没垫的就算是不该垫的了，让孩子们走吧。小车就偏恁怕颠？”淡见三也看不过去了。“你说得轻巧！那些女娃ใ娃呢？”老爷子想着他的桂荣哩。“女娃这会儿还行。再一会儿，你就准备担架队吧！”淡见三威胁道。他知道老爷子心疼桂荣。果不其然，老爷子犹豫了一下：“娃娃们撤。把二贵媳妇编到别的组里去，跟大人一块儿撤。”“她……她刚才跟我说，她来例假了……得回去……”“不下水，怕啥哩？”“她没带纸……”“她怎么啥都跟你说？你跟我搞什么名堂？”老爷子眯细了眼，盯定淡见三，撅起满是细小纹沟的上嘴唇，追问道。“我是卫生员嘛。”“你还管到人家裤裆ด里去？让她找别的娘们儿想法子。这时候，谁也不能撤！这跟打仗一样，垮一个就垮一片。”他心里焦急。长的车队很快要过来了，可还有百分之二十的路面上的坑没得手去填。待了会儿，他回头来关照淡见三：“我有件棉背心撂在书田的驾驶楼里了。那ว背心是新做的，絮的新า棉花。去扯一团，给那ว腌臜女人，别告诉她这棉花是哪来的。呸！”他远远地啐了一口唾沫。
“这样他要感冒的！”渭贞嫂又赶紧脱下自己的棉袄把窗洞堵上。
他这摸刀的动作，撅里乔自然注意到了。这个一生中打过无数次人，也无数次让各种各样的人打过的“人狼”，对这一类的动作是格外敏感的。他果然换了种口气，只是冷笑着责问谢平：“这牛车是公家的不是？这木轱辘是政府的不是？你小子，鸟毛灰。不爱护政府的东西，小心着点！”说着，用力一推，松开了谢平。
老爷子说：“你们上海名堂多，来什么慰问团了。”
老爷子说：“这事，我让淡见三安排人去干了。你别管。你准备准备，去场部。”
二贵女人笑了。笑起来还挺甜，后脑แ勺上的髻松松地抖动，就是身上有股味儿不好闻。
她又颇为愧疚地把头低了下去。显然她不会修。这达的新生员都个顶ะ个地能干，谁家会让女人干那泥巴活？
“求你……别去管我的事……”她低声地说道。
他只得站住了。
他只当没听见。
“这一次也应该打……”谢平咬着牙，低下头。
“你姐姐怎么能ม这样？”这是谢平的第一个反应，“咱们到农场来就是为了找个男人？笑话！你找了？”他瞪起眼问。
齐景芳把被单翻过一面来，叠整齐了放在烘笼上，重新坐下，便慢慢地把临行前她大姐对她说的那番话，照搬了一遍。齐景芳是想借姐姐的心思试探他。如果谢平也注意上了自己，她想是能ม从他的反应里听出那点意思来的。如果他也有心，她索ิ性就把事说开了，说定了，省得别别扭扭再闹误会……
“还是我自己้来吧。你得伺候大人物……”谢平这么说。
“他的肝炎了，腹水，脚๐背肿得跟馒头似的，皮肤又黄又亮。就那样，他还要去干活。大家怎么劝也劝不住，把他们青年班的几个ฐ女生都吓哭了……现在场里同意他回上海。当初他那样的身体，就不该批他来。要个带头的，把人带成这样！跟上海联系，上海还不肯接收，还怕会影响已经走的和将要走的十几万青年。说上海户口只能出不能进，外地也有药，也有医生，不能一生肝炎就回上海，他家里只好把他接到苏州外婆家去养病。他前天走的，他知道你要来场部，还让我转告你，羊马河这四千多伙伴，就拜托你多多照应了……”说到这里，秦嘉的声音突然低下，哽咽地涩住了，齐景芳的眼圈也陡地红了。
“要挖六年，耐得下心吗？”赵长泰问。
“反正不干这，就干那ว，总得干一样。六年、七年，对我都一样。”谢平答道。
“自己้有什么想法？”
“自己้？没有……”
“真没有？”
“从五号圈出来，我觉得哪儿都是天堂。”谢平眯细了眼，瞅瞅西天的火烧云，“哪都一样……”
“挺满足？”
谢平不回答。烟草太劣，嘴里苦。他用力啐了口唾沫。
“为什么不吭气？”
“你们不就是要我这个样吗？”谢平用铁锹挑起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狠狠地朝渠对崖一只蹲在洞口傻看的土拨鼠拍去。卵石砸在离土拨鼠几厘米的地方，吓得它哧溜一下，缩回洞里去了。
“那么，是我们让你产生了这种混账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