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她坐得太急，向四周推开波纹，她那满脸的皱纹像晕开的。终于感到了要走到尽头的悲怆。璟永远记得奶奶那一刻๑的表情。竟然把桌子踢翻了，两只脚๐打开的时候๐。
她们一前一，璟知道很多人向她投来怜悯的目光。那是一双命运多舛的脚๐，年轻的时候被布裹得窒息，一日不得停歇地走路和奔波，年老了也没有疼爱的孩子给它一盆温暖的热水作为ฦ抚慰，现在在滚烫的稀饭下面像无处藏身的兔子，滚烫的绿豆稀饭把她的脚烫伤。奶奶嗷嗷地叫着。伸出皮肉松懈的手臂去够她烫ຐ，他们一定疑心她是这美丽少妇的小仆人，大约是惹到主人生气了，便要â，作为ฦ惩罚。不过璟不介意这些，奶奶临ภ死前对她说，在成年和足够强大之ใ前，要尽量顺ิ着这，至少她可以给璟一块栖身之地。后来璟长大之后才发现，她的奶奶和妈妈虽然彼此仇恨和诅咒，但她们性格中有很多相似的地方แ。作为女人的深深的算计和久久的记怨都在她们身上得到很好的体现。也必将在她这里得到延续。
她亦害怕人群。对人群的恐慌植根于童年，无法消去。很久ื之ใ后，当璟再度想起丛微那句似是呓语的话——“我看到เ很多很多的人贴在我的皮肤上，但我不能去抓，如果去抓，就会溅起血来”——周身就好像有小虫在啃噬。
我常常梦到เ古城丽江的小河，水在哗哗哗哗地淌着，就像我这从未停息的奔腾的梦。我又梦到和你的父亲去河边放生鲤鱼。天色已晚，穿着纳西族艳丽衣服的妙龄女子守在盛满鲤鱼的木桶旁边手捧花朵形状的蜡烛。我们掏出钱给她，她便用木头小桶舀上两只鲤鱼。她举ะ着蜡烛把我们送到水边。你的父亲是个高大的男ç子，他习惯性地站在我的左边。
医生给发疯的女人打了麻药。她的脸上仍充满怨怒，身体却不能动弹了，渐渐昏过去。可是她将永远恨这正一步步走来的小生命。这恨从璟来到人世前的一刻就开始了。曼生下璟之后都没有好好看看她。女孩，护士对她说。她懒得睁开眼睛看，唇角带着轻蔑和厌恶，仿佛这婴儿是从她的身体上扒下来的一块废物。曼伸出手指慢慢抚摸自己的肚子。上面裹了纱布，她按下去，是硬实麻木的一块肌肤，仿佛不是自己的。那是永远留下的一道疤，像蜿蜒的巨เ型蜈蚣，就这样嵌进了她的肌肤。璟注定和这条丑陋的伤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曼看到เ它就会想起璟，这恨因那伤疤的存在永远存在。可是不管怎么เ说，曼终于摆脱了大腹便便的形象。她想着，这场劫难终于结束，她要尽快让自己恢复到最美丽的状态。她艰难地下床，去洗手间。她扑在大镜子面前，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浓黑的眼圈，苍白的脸上生满了茶色的斑。眉毛很久没有修过，如此凌乱。她疼惜地抚摸着自己浮ด肿的脸，它正在失去弹性和光泽，像个在不知不觉间泄气的球，它还在挣扎着动，可是再无往昔的活力。她伤心地大哭，不知道为ฦ什么เ要受这样的苦，要忍受丑陋和疼痛，不知道为ฦ什么เ自己้要分出生命中最好的一部分给这样一个没用的东西。她感到她的精华都被这新生的婴孩带走了，而自己是新า陈代谢中留แ下的旧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牌和维持生命、生活的底线。对于曼这样的女子来说，美丽ษ是她的底线，尽管她同样具备了聪敏的优点，但是这些都仅仅是在拥有了美丽之后用来锦上添花的玩意儿。所以她自然会憎恨璟，纵然她们骨血相连，因这已经威胁了她生命里最要紧的东西。这些道理璟小时候不明白，她只是知道，自己的妈妈与别人的不同，从妈妈身上索ิ取爱是徒劳无功的。璟长大之ใ后，终于可以理解曼一些了。或者说，璟身上同样隐含着来自曼的不安分因子，所以等她长大了，便自然地理解了曼。
她理解她，可仍不肯原谅她。璟常常想到，原谅只适用于一些记忆力太过糟糕的人，对于她这样一个可以随时把每件记忆拿出来，攥住不放，直到攥出最后一滴水的人来说，原谅是个根本不存在的词。
璟当然记得，两岁的时候在大床上睡觉，曼丢开她出去跳舞，她从床上滚下来，头上肿起大包。璟当然记得，四岁生病，曼任凭她高烧，后来在她奶奶的督促下给她喂药，却把脚气水当作止咳糖浆灌进她嘴里，嘴上瞬间长满烧灼的大泡。璟当然记得，六岁的时候曼带着她去公共浴ภ池洗澡，曼照例在前面昂首挺胸地走着，璟在后面大步甚至跑着追随。曼兀自走进浴池的那个大弹簧门随即向后甩开了门，忘记了璟就在身后，门重重地弹了回来，门上的铁ກ把手恰好撞在璟的头上，她眼前金星直冒，险些昏倒，曼却大声吼她，你怎么不看路…围观的妇女都说，幸亏璟个头还矮，如果再高些，那铁ກ柄就会打在她的太阳穴上，大概ฐ就活不成了。璟当然记得，七岁的时候开始读小学，曼和她的爸爸两个人彼此推脱，谁也不肯去开家长会。后来老师上门家访，曼冷淡地跟老师说，这个孩子生下来就带着好多坏毛病，教也教不好。老师异常惊讶，曾把璟叫到办公室小心而关切地问，她是不是你的继母…璟亦不会忘记，九岁那年，因太喜欢她那瓶装在银色玻璃小瓶里面的湖蓝色香水而悄悄洒了一滴在自己้的手腕上，结果曼闻到了，狠命地打她，把她的手臂抽出了红色印痕。这便是也的母亲，没有给她做过一顿饭，没有给过她一句赞美和嘉许。她在她成长的整个过程里，都在忙于如何使自己重新变得美丽并且巩แ固她的美丽，都在执著于如何捕捉住男人的心并且衔住它不放…白天她去跳健身操，跳舍宾，晚上则去跳舞，一旦有了一笔钱，就去做按摩和美容。她亦会穿着光艳地去和有身份的阔太太们打牌，然而她并不是很钟情于这个活动。因她总是需要人群给予她关注和艳羡的目光，而在那些锦衣华服、高傲自恃的女人面前，她永远处于低下的位置，这使她不能忍受。
然而曼的确是个坚忍的女子。她不懈地努力，带着骨子里面的直冲云霄的傲气和不甘心，在被孕育璟这件事情打败后，终于又站了起来，又成了美丽ษ优雅的女子。璟十岁那ว年，曼在巷子口走过，周围的女子都会投来无比艳羡的目光。和璟一同回家的小学同学亦看到了她，她们惊叹于曼身上那件真丝无袖的大下摆圆裙ำ，她还顶着一顶白色网眼的太阳帽，像一只珍稀的候鸟忽然在这一季决定拜访这片陆地，她昂首挺胸ถ，甚至令孔雀亦感到羞赧。后来璟淡淡地告诉她们，那ว女人是自己的妈妈，那群女孩子谁都不肯相信。她们嘲笑她，说她想做有钱人家的女儿想疯了。
不能ม改变的事实就是，曼是璟的母亲，她生璟的时候为璟流过血，付出了一道一寸半的伤疤的代价。所以注定璟于她是相欠的。这种亏欠是自璟生下来就存在的，是强加给璟，因此璟必须处于被动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