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芝在火塘边用红薯酒帮兰子揉崴伤的脚,拿起扁担去,于是放下鼎锅。仅凭这点,她见缸里只有小半缸水,不知道丈夫和,她想起这么冷的天。兰子憎恨日本兵。她常常想起那位“团长”叔,日本兵的飞机大炮对着贺家畈的房子一顿乱ກ炸,炸塌了房子,炸死了房子里的大人和细伢崽,而南岸的只炸日本兵,从没炸过平塘村的房子。桂芝准备,她坦心井里的冰结厚。
每次隔河两ä岸开战。
老保长没有办法,只得提着铜锣到เ山里去敲。ษ,果然,唯有年轻的婆娘和女伢子仍然躲在山里听动静。
云秀听桂芝说过那次躲兵的事,
“团长”的腿伤在郑郎中。打心眼里佩服兰子的沉着与胆量,可以下地慢慢挪动了。
洋火点燃稻草和枯枝,火苗迅速漫延开来。噼噼啪啪的响声中ณ,薄的衣衫顷刻化为灰烬,厚厚的棉絮冒着浓烟。浓烟随风卷起、盘旋在半空,再慢慢飘散、隐没于后山的翠竹和密林之中。
当郑郎中回到慧敏的屋里时,桂芝已经把桃子和兰子的铺盖整理好了。他坐在用新稻草铺好的床上,看着桂芝用抹布不停地在盆里的水中搓洗、拧干,再擦抹床梁、柜门、桌面……可盆里的水依然是那么เ清澈,没有半点污迹。
“舅舅,是我。”
天龙坐在火塘边的椅子上烤嗳和了,双手捧着脑壳不再哆嗦。
桂芝提着装ณ满猪潲的桶子从灶屋里出来,见这情景,赶忙给再福解围。
当兰子一家子收拾好、锁上门赶到村中牌坊边的地坪时,正赶上安装龙头仪式。
窗户纸才呈现灰白,再福就在被窝里呆不住了。他从这头拱到那头,吵着要起床。整个冬天,再福都跟爹爹姆妈睡一张床上,他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嫩毛毛。
“爹爹屙的是牛尿!”再福在桂芝耳边说完,哈哈地笑。
“他爹,么哩响呀?”婆娘桂芝醒了。
“嗯。”
天大亮时,十几架老鹰似的飞机尖叫着从山顶飞过。接着传来沉闷的爆炸声,有点像春雷炮丢在稀泥里炸出的那种声音。
缩在被子里睡觉的他们被飞机的尖叫声惊醒。郑郎中睁开惺忪的眼睛,发现草丛里有个ฐ没有盖的鼎锅,他认出是自家的。
“桂芝,谁把鼎锅提来的?”郑郎中问。
“是兰子呢,锅里还有半锅饭,亏得她提。”
郑郎中ณ爬起来,走到鼎锅一看,白生生的米饭上散落了一层树叶和草屑。他觉得肚子有点“咕咕”叫。
“起来呷点东西吧?”郑郎中推了推缩在被子里的兰子和再福。
他们来到เ泉水潭边,先洗净脸,再捧水喝了两口,沁甜的水润泽着干燥的喉咙,顿时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再福捧水洗脸时,打了个尿噤,忙跑开去,朝低矮的枯草上撒了一泡尿。
兰子一点一点将鼎锅里的树叶草屑拣出来。她想这鼎锅盖到底是掉在哪里呢?
“姆妈,我等会走原路回去找鼎锅盖。”兰子说。
“昨晚上乌漆巴黑的,这晓得掉在哪里了呀?”桂芝说。
郑郎中抓出一把饭,在手里捏成团后往嘴里塞。兰子他们也学着这样去捏,倒把饭团捏得温热了。
“桂芝,你带伢崽呆在这里莫乱跑,我回后山上看看。”郑郎中吃完两坨饭团,对婆娘说。
“爹爹,我也要去!”兰子说。
“你以为ฦ是去看戏呀?”郑郎中ณ不同意兰子跟着去。
“我要去找鼎锅盖。”兰子坚持着。
郑郎中在前面走,兰子跟在后面东张西望。山坡上的枯叶被他们踩得“喳喳”作响,快到山顶ะ也不见锅盖的影子,兰子怀疑是不是昨晚天黑自己走了弯路?
爬上山顶,他们透过树枝的空隙,清清楚楚地看见新平河的北岸堤坡上、田à沟里趴着很多穿黄衣服的人。他们一动不动,不知道哪些是活人哪些是死人。再往远处望去,新平河南岸的沟沟坎坎里同样趴着好多人,只是他们全穿着灰色衣服。靠山边的贺家畈房子全部炸塌了,断ษ壁残垣之上到处罩着浓浓淡淡的黑烟。
“爹,那穿黄衣服的是日本兵吧?”兰子小声问。
“是日本兵!”郑郎中肯定地回答。
“他们搞么哩要跑到เ我们这里来呢?”兰子的问题让郑郎中一脸漠然。
郑郎中继续往前走,兰子还想跟着,被郑郎中坚决阻止。
在自家的后山上,郑郎中弯着身子很熟悉地钻进一人多高、叶宽枝繁的灌木丛中。他用手轻轻拨开横在前面的树枝和杂草,半步半步地向山下挪动。在半山腰的一个土堆上,郑郎中ณ闻到了一股猪肉煮ุ熟的香味,接着听到“叽哩瓜啦”的声音。
郑郎中ณ蹲下来,心想:日本兵肯定是进到屋里去哒。他想绕过竹林到红薯窖边上,想看看那“团长”现在怎么样,还想告诉他:日本兵已经进到屋里哒。
郑郎中绕过竹林时,猛然看到两ä个端枪的身穿狗屎黄衣服的日本兵在后菜园的白菜地边游动,他甚至还清楚地看见一个ฐ日本兵鼻子下有撮黑毛。
脚一软,郑郎中ณ一屁股跌坐在落满竹叶的矮坎下。
“砰!”一声枪响,子弹怪叫着从郑郎中头边飞过,打断了身后斜翘的一根树枝。
郑郎中魂魄吓没了,他整个人瘫软在地上,仿佛血液ຂ瞬间已经凝固、大脑一片空白、没了心跳。
直到天完全漆黑,郑郎中ณ才返过阳来。他感到全身冰凉冰凉的,麻木的手脚๐活动了好半天才有些知觉。
当他爬过山顶,扶着树干站起来的时候,才发觉裆下的棉裤湿了一大片。
郑郎中回到山坳的凹地时,桂芝急得快哭了。他像木桩一样倒在被子上,死人一般,任凭桂芝和兰子怎么问,郑郎中不回应,只是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
枪炮声一直延续到第三天早上才停息。虽然兰子和再福在山坎边的老鼠洞里找到เ了几捧毛栗子,可他们肚子还是很饿。他们到เ池潭里捧泉水喝,他们想用甜甜的泉水去撑饱肚子。
过了正午,仍然听不到เ枪炮声。郑郎中壮着胆子对桂芝说:“我回!”
桂芝瞅瞅两个脑壳已经饿歪了的崽女,说:“你快去快回,莫耽搁呀!”
郑郎中“嗯”了一声,重新将头上的帕子盘紧,猫着腰往山上爬。
兰子没说要同去,她饿得没劲了,走不动。
郑郎中好不容易爬上山顶ะ,这次他闻到的是一股浓浓的直呛喉咙、令人作呕的焦臭味。
村前已经收割完的稻田显得特别荒凉,北岸的官道上不见一个人影,再往南,郑郎中看到田坎地沟里横趴竖躺着不少穿灰衣服的人,再远一点的地方被烟雾罩着,无法看清楚。
受了前天的惊吓,郑郎中心有余悸。他慢慢地摸下山去,每一脚都是轻轻的稳稳的,尽量不踩枯枝落叶,生怕弄出半点声响。
在菜园坎上的矮树下,郑郎中蹲了许久。他竖着耳朵,也听不到เ屋里有一丝动静。于是,他麻着胆子走到菜园里,并提醒自己้:双脚千万莫发软!
郑郎中回头望了望,选好了一条最佳的回逃的线路后,以弹跳的动作跑到后门外。冷风夹杂着的腥臭味从敞开的后门吹来。郑郎中把耳朵贴在墙上,确信没有任何动静,才伸出半个头:堂屋里空无一人。
他摸进堂屋,又到เ各房间察看。除了几个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郑郎中最后只发现两扇大门板被卸走了。
郑郎中气喘吁吁爬回山顶,用双手做成喇叭,对着山坳里喊“桂芝!桂芝!日本兵走哒呢……”
在地上坐等了半晌,郑郎中才看见再福提着空鼎锅,兰子和桂芝一人抱一床被子东倒西歪地爬上来。
郑郎中接过兰子一半拖在地上的被子,对喘气的桂芝说:“日本兵走哒!”
“日——本兵真——真走哒?”桂芝想再证实自己的耳朵。
郑郎中把被子搭在肩上,说:“真走哒!”
桂芝第一个冲进屋。她把被子往床上一丢,随即跑去看猪栏。当她跨出大门口,就傻眼了:禾场上是撒满一地的猪血和猪毛!
桂芝瘫坐在台阶石板上大骂起来:“这些遭天杀的日本鬼啊,我辛辛苦苦喂了一年的猪被你们呷哒啊,你们呷哒死去啊……”
郑郎中和兰子、再福都跑出来。郑郎中ณ扯起桂芝:“算哒,算哒,人冇事就好。”再福跟着桂芝一起骂:“呷哒死,呷哒死!”骂一声,用脚๐在地上跺一下,并吐一口唾沫。兰子拖了把大扫帚清扫禾场的那一片狼藉。
郑郎中突然想起被自己้藏在红薯窖里的“团长”,说了句“只怕他饿死哒!”就往后园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