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回屋，他就觉得心头，从傍晚起。仍未痊愈，心里老有种不祥的预感。不，也许太累็。身上也疼，
“树是最顽强的，可早没地方แ了，只搁下了一把凉椅。女人躺在凉椅上，脸笼在黑暗里。女人的伤经过了一个多月，可文轩林，
傍晚。文轩林让文北去楼下搭个地，哪怕是最贫乏的土地上，也能长得郁郁苍苍。月台边的坡。”文北想着，沿坡长着抽芽的麻柳、水杨、桑树，还有树干笔挺的青木树。有点寂寞和无聊，他久久坐在月台。身旁的铁道上，不时传来喘气般的火车声，火车钢轮辗着铁ກ轨出的震憾，令整个ฐ脚下都在颤抖。一只黑色的鸟，在树上啾啾叫着，他转过脸望去。这鸟儿的叫声，多少令人感到一缕生气。天空灰朦朦的，风里挟着一缕冷意，这是初春特有的冷意，干嗖嗖的。
车站上乱ກ哄哄的，尽是逃难的饥民。
见火车来，饥民们便一窝蜂往车上挤，也不管火车是往南还是往北。乌黑的煤车上，闷罐车顶上，黑压压的，尽都挤满了。站长拎着一面小旗，跑来跑去地嚷嚷着，让人们下来。可没有人听他的，饥民们面部表情漠然，也不看人，两眼呆呆地仰望着天空。
“文北，你走好呀。”老乡们送他到村口，在旱得白的大路上对他说：“哪年又回这老村湾来看看……唉，这穷地方，岩鹰都不生蛋，没啥看的，别来啦。”
“会来的。”他说。他眼睛有些潮润，这块红丘陵上的土地，虽然是异乡，但毕竟生活了这么เ几年，有了感情。“还不知要天旱ທ多久ื呢？”他往干旱的田野凝视着。
“旱吧，旱吧，天老爷放一场瘟，把这些人都收去了才好呢。”老乡们望望天空，不无忧愤地说。
“有半年多没下过雨啦，开春了这么久，草都不见生……又闹天荒啦。”他说。
初春里，红丘陵在经历了半年多的赤旱ທ之后，赤红的泥土，呈现出干硬的白色，像是长了厚厚一层碱。野地里的树艰难地抽着芽，枯死的草在干燥的火风里嚓嚓地响。往年这个季节，树上的叶已经了很多，山岗上，蒲公英开着金黄色的小花朵，清晨可以听见画眉叫，而眼下，到เ处是饥馑的景象。正月里，很多人家就已经断粮，找到公社，公社也没法拿出粮食来。只好开出一纸纸证明，让这些人去逃荒。他在公社ุ下户口时，就看见文书在忙，给一群吵吵嚷嚷的人开逃荒证明。
“这都是什么เ年月，逃荒都开证明了？”
他正想着，听见身后响起奶娃ใ儿的啼哭声，一个年青青的女人，拖着一个奶娃儿走了过来。那女人头零乱，脸色灰灰的。她打开包袱，拿出一块苞谷面饼子，那ว饼子又干又硬，她掰了半块，背过身去包好包袱，然后将饼子一点一点掰碎，喂进那奶娃ใ儿的嘴里。
“这位大姐，这么硬的苞谷面饼子，奶娃儿能吃么？”文北心里涌ไ过一阵痛楚，忍不住问。
“有啥法子呢，只要能活命。”女人说：“天旱呢，地里麦子连土都遮不住，划ฐ根火柴都能烧着啦，还指望啥？正月里就断粮了。”女人深陷的眼睛望着他。
“你也是外出逃荒的么？”文北问。
“是呢，逃荒或许还能活条命。”女人说着，拧开一个ฐ瓶子，往怀里的孩子嘴里喂水。那水有些浑浊，也不知干净不干净。
文北见了，皱了皱眉头：
“你那ว水，娃儿喝了会坏肚子。”
“惯啦。”女人说：“不惯也没法，怨他命不好，投生在了穷人家里。”
“我这里有点钱和粮票，你拿去给娃儿买点吃的吧。”文北动了恻隐之心，摸了摸口袋，找出仅有的一块多钱和一斤多粮票，这是他身上所有的财产。他想，上了火车，他就可以不需要这些东西了。在火车上，他可以不吃饭，火车站到家的那段路，他也可以挑着东西走回去。眼前这个艰难吞嚼着冷苞谷面饼子的娃ใ儿，让他的心，一阵阵痛楚和难受。见女人有些慌乱，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自已，他说：“拿着吧，只能ม给娃儿买点吃的。”
女人这才用双手接过钱和粮票，嘴里一叠声地说着感激的话。
“你想往那ว儿去逃呢？”文北问。
“不晓得，人们往哪就往哪吧。”女人说：“又没出过门，天下谁晓得哪儿好呢。”她眼里流露出茫然和忧愁。
文北也不知道该再说啥，低了头，用脚๐蹭着地下的一粒石子。
那女人见他不说话了，抱了娃儿，悄悄地走了。
文北注视着女人远去的饥饿的身影，它深深地嵌进了记忆。
他估计火车快来了，拎上行李，转身往月台上走去。这是一个不算小的站，本来站台上是不能让人呆的，可是现在却没法管理，蝗虫一样密扎扎的饥民涌ไ上站台，急迫的目光，不时往远方แ眺望着。
“压死人啦，压死人啦！”
文北还没走到站台中间，忽然见前边的人群骚动起来，一边嚷嚷着。
嚷嚷声里，夹杂着男人的咒骂和女人的哭泣。
文北走过去，在老远的地方看着。死人横亘在第三股道上，是从一列闷罐车顶上摔下来后被辗死的。血汩汩地浸透了路基，把白色的石头，染得耀眼地鲜ຒ红。
“这年头死了也好，死了得清净。”一中年汉子喃喃说。
“他这下子用不着去要饭啦。”说这话的是一个白老妇人。
“阎王爷那ว儿有的是吃的，唉，我们也不知是哪天。”
身旁的饥民们嘀咕着，满眼惶惶的神色。
文北觉得胃里被什么เ东西搅动着，直想呕吐。他转身走开，来到天桥上，站在那儿仰望着天空，眼泪老是想流出来。他强忍着，可胃里还是搅得难受，他终于忍不住一阵干呕。呕了一阵，他感觉好些了。
心里边，他觉得有什么东西碎了。
沿街的树，落满了厚厚的尘土，抽出的嫩芽条像逃荒者饥饿的身影。
“怎么啦？这是怎么เ啦？”
回到城市，文北便感到有种紧张的气氛。这种气氛像沉重的铁板，重重地压向他，他感觉窒息，空气稠得搅不动。他烦闷地反复问自已，弄不清楚生了什么เ事，只是隐隐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令他惶恐，不安。
“什么都乱糟糟的。”他感叹道。
这天，文北去城里找郭华，他们家搬城里了。他也刚调回来，俩人分在一块，只是分的工作不一样，郭华是砖匠。但都住在老仓房。
几年时光，郭华人变了。爱读书了，尤其爱研究《国家与革命》，可他对自己这打杂伺候人的工作，却忿忿不懑。一碰面，他就牢骚道：“妈的，下贱，伺候人的差使，还不如乡下自在呢。”
文北调侃他说：“行啦，人要知足，不知足给一座金山也不够。我们回到城市，就是站在了一条新的起跑线上，要想有造化，就看谁途中跑得快了。”他脸上流露出苦闷之情。他的工作更不理想，分在修缮队，挑灰桶。“郭华，大家一块回来，就要一块混下去，相互提醒着一点，多聚聚。活着，还是要有点儿意义แ。”
这些年，在夏家和乡下看的那些各式各样的书，成了他思想的启蒙。儿时只想到要吃饱，要长大，进入青春年华，便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了。可人生的意义在哪里呢？他要去寻找。
“我也这样想。”郭华说：“一条跑道，我们都站在了新า的起跑点上。”
“就看谁中途跑得更快？”
“就是……”
“那我肯定跑不过你。”文北突然感到有些信心不足。
“不一定吧，没有跑，怎么知道呢？”郭华说。“不过我想，多读点书，肯定有用。”
“什么话？废话嘛ใ。”
了一通牢骚后，青春的血，又在他们身上涌动起来，他们搜出身上的几个毛毛小钱，去街边一家肮脏的小饭馆吃饭，一人买了一杯酒，几碟小菜，边喝边聊。
郭华说：“文北，以后有事大家都得帮着点。回到城里，我总提心吊胆的，像一个被人撵着的贼。我不晓得你心里边，是不是这样？”
文北说：“我心里边，也是空荡荡的，总觉得这个城市，不属于自已，而属于别人。自已就像一个乞讨要饭的，有一只凶狠的脚，将迎头踢来。我觉得，自已๐就像条可怜的狗。”
苦闷，彷徨，像可怕的幽灵，紧ู紧缠绕着他们。虽然回到เ了城市，他们的心，依然在那片广袤空旷的红丘陵上，久久不敢走进这个城市。二十出头的年纪，心却苍老得很。
公路对面的街道在翻修，挖开的土和拆掉的砖瓦，堆得到处都是，有如一片废墟。几个民工，在那儿用小车懒洋洋地推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脚步东倒西歪。旁边不远有一片石堡坎，坎子上生长着几棵孤零零的小树。坎子的下方，竖着一块木牌，上面不用看就知道写着行人注意之类的玩意儿。一辆年久失修的公共汽车，哐哐当当驶过。污水沟阻住了，污水从地下冒出来，在公路上漫流着。
江上灰茫一片，仿佛从黄土高原刮来了大片的黄土。几只木船泊在哪儿，蜿蜒的河水瘦得病态，到处是裸露的河床。
文北望着河水，河水流着，无言而孤独。
这时，几个人走到对面公路的电å杆下，往上面贴着标语。随后又沿着公路往前贴去。标语的内容，是一色的反击右倾翻案风，这些标语将这个城市，陷进了令人窒息的沉闷和惶恐。
“这个ฐ城市好像永远难得平静？”文北说。
“过去就是通商口岸，抗战时又是陪都，武斗时又打得一片乌烟瘴气，现在……来，喝酒，管他牛打死马打活。”郭华有了三分酒意：“都三月了，怎么เ还这么冷？”
“干冷。”
“再买点酒不？”
文北说：“不买了，我闻到一股臭味？”他抽了抽鼻子。
郭华闻了闻，确实，从肮脏的小饭馆深处，散着一缕臭熏熏的味儿，什么东西给沤烂了。
他们起身，离开了肮脏的小饭馆。
沿着大街，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
“没有爱情，没有事业，也不知道理想是什么，这就是我们的现实。好像我们也只能这么漫无目的地走走，或去哪家肮脏的小饭馆喝点酒，然后一通牢骚……”郭华边走，边不无讥嘲地说。
“打！”见一条浑身是土的狗跑过，文北喝了一声。不知怎地，他总觉得心里郁积着一种苦闷，需要泄。“郭华，我们现在的情景，就像这条狗，谁都可以喊打。”
车站对面的楼顶上，立着巨大的标语，那标语是用钢板焊的。
早些年，这标语异样地鲜红，这两年让岁月的风雨浸蚀得锈迹斑斑，色彩也灰暗灰暗的了。一群鸽子停在上面，有些在啄着羽毛，有的往这边安恬地注视着，那神情，仿佛它们就是这个城市的王子。忽然，鸽子惊恐地扑进天空，转眼间无踪无影。
文北望着灰白的天空，渴望鸽子回到视线里，一边伤感地想着自已的那些鸽子，不知不觉仿佛呆了。
“你在想啥？”郭华诧异地看着他。
“我在想我的那些鸽子。”
“我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