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住了去。蝉扯着嗓子在,快下暴雨了。”文琪揉着眼睛。“
天闷,眼睛一直盯,”文北说。眼睛红红的。
“你哭啦。他闻到一股味儿,什么东西腐烂了,在空气中ณ搅动、飘散。
“我没……没哭,没哭呢。
“溪沟è,
“知。”文北,哭啦……你莫哭,你哭,”她心里慌。我也要,眼泪就要涌出来。
火车已经开动了,他下乡了,文北坐在,下到เ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还要坐很久很久的汽车。那ว地方很苦,山坡上光秃秃的,很难看见一棵树。他说没有鸟,是吗?没有鸟就太不可思议了。
那天,文琪对她说:大哥要下乡了,明天下午走,我去送他。她说:文琪,我也去,我跟你一块到火车站去。你大哥走了,就再没有人给我们讲故事了,阿拉伯神话缅甸民间故事,黑黢黢的森林,猎人,还有勇敢的王子。我不喜欢公主,她娇็气,老是哭。
火车越开越快,鞭炮像在打雷,还有喧天的锣鼓。车站上一片哭声。彩旗在寒风里低垂着,偶尔动一下。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尽管五彩缤纷,依然掩不住车站上的一片悲痛。有些人没哭,只是两眼直勾勾地在寒风里望着,也不知望什么。
河上是茫茫的雾,有一只灰黑的轮船,缓缓地朝上游驶着。火车在山坳那儿便消逝了,留下一团白色的烟雾,慢慢地飘散。亮晃晃的两条铁轨,冷嗖嗖地刺๐眼。那时,天地间,尽是冷嗖嗖的铁轨。在眼睛里塞满。
“薇妮,你也哭了?”文琪回头望着她,问。
“我没有哭,没有。”她掩饰说。
“你哭了,哭了……哭吧,哭吧,车站这么เ多人哭,你不该来,害得你哭……”文琪说。
“你爸爸妈妈,也在哭呢。”
“嗯,我也是,见这么多的人哭,不知怎地也就哭了。”
“文琪,我们回去吧。”忽然,她拽住文琪的手,“以后,我们也会这样吗?”我不知怎地想起了这个ฐ。我想回家,那时我心里忽然生出害怕。文北走了,以后要是有谁欺负我们,就没有人帮我们了。记得那ว天,我和文琪在公路下边的荒地上放风筝。我和文琪一人放一会儿,快活死了。我们紧ู紧盯着高飞在天上的风筝,嘴里出噢噢的欢叫声。沿着小溪,没想这时走来了几个ฐ野娃儿。他们手里握着长树条,忽儿击打着溪里的水,忽儿又使劲往溪边的野花打去。空中飞过一只鸟,他们举着树条嚷着撵着,吓得那ว只鸟儿急忙掉转方向,一下子逃得无影无踪。“文琪,有野娃儿来了。”文琪正放风筝,注视着天上。也许是我的声音小了,文琪没听见,继续放她的风筝。“喂,风筝给我们放一下。”几个ฐ野娃儿走过来。我害怕这些野娃儿,他们很坏,总要想方设法干点捣乱的事情,不然,心头就憋得慌,没法过。我往文琪身边靠,“文琪,他们来了。”文琪只管放她的风筝,她好不容易才轮上。“莫理。”她说。“哎,听到เ没有,风筝给我们放一下?”野娃儿头在文琪身旁叉着腰说。“你放个屁!”文琪骂了一句,依旧ງ放自已的风筝。野娃儿一见,猛一把从文琪手里夺过线盘,把风筝抢到手里。然后往前跑去。文琪撵了一阵撵不上,便大声往公路边的文北喊道:“大哥,这些野娃儿抢我的风筝。”文北和郭华在公路边的夹竹桃丛里找弹枪叉叉,夹竹桃的枝桠总是呈“丫”型。听见喊,和郭华从坡上跑下来,往那群野娃ใ儿撵去,不一会儿便撵上了。他们在溪边的空地上,和那群野娃儿打了起来,用石头砸,树条抽,拳头雨点般骤密,一边粗野地叫骂。那ว群野娃儿终于抵挡不住,不一会儿便抱头鼠窜,一边逃一边威胁说:“等到เ起,哪天约了人再打。”“打就打,随便哪天!”文北抹了抹嘴角的血。
野娃ใ儿被打跑了,风筝却没有了,断线后,它就摇摇摆摆掉了下去,最后缠在了电线上。后来好些日子它都挂在那儿,风不时掀动它那ว长长的尾巴。
“文琪,你说,我们以后也会下乡吗?”回家的路上,夏薇妮一边回忆那ว只风筝,与文琪边走边说。小小的年纪,却已๐感觉了盘旋๙在额前的命运幽灵。它令人害怕,显得神秘和不可捉摸。
“听说要下。”文琪语气忧忧的。
“我怕……”
“怕什么?”文琪看了她一眼。
“怕离开爸爸妈妈……”
“不怕,以后下乡我们俩一块,愿意不?”
“唔。”
梦里,她老是想到那越去越远的火车,文北哥,你啥时候回来?回来还给我们讲阿拉伯神话讲缅甸民间故事吗?一连好些天,她都苦苦地想着,可怎么也想不出乡下是一副什么เ模样?像这儿的农村吗?真要是荒凉得连一只鸟儿也没有,那就太可怕了。她真不希望文北下乡的地方,是那样荒凉。她要给他写信,就写,我想念你。
现在,夏薇妮回忆起来了,也是梦里,一天,爸爸告诉她说:我看见那只白鸽子了,它飞了回来,在屋顶上空盘旋。她迫切地问:它落下房顶了吗?爸爸说:没有。它在天空上扯了几个ฐ圈子,就往西边飞去了。那时,太阳刚刚落山,西边是一片璀灿的晚霞。白鸽子先还能ม看见一个小小的黑点,后来就消逝在晚霞里了,就像被晚霞用嘴吸进了肚子里。我想它是变成一朵晚霞,和天边的晚霞,神秘地融在了一块。
这晚,梦里她就翻来复去睡不着,起来找书看,没想从抽屉里翻出一只纸鹤,这是文北折的。她凝望着这只不能飞的鸟儿,然后将它夹在一本书里。看了几页,又没心思看了,凝视着窗外。她意识到自已,身体和灵魂里正在起某种神秘的变化,但这变化意味着什么เ?她却不知道。
“爸爸,我想看那本古诗集,就是有吴歌和宋词的那ว本,你把它搁哪儿了?”一天,她问。
“搁在抽屉最里边,薇妮,这诗集,只能在屋里看,不能拿出去看。这些年,爸爸就只保留下这一本书,还是我读大学时买的呢。”
“唔,我晓得。妈妈,我读诗给你听,听吗?”记得,是在抽屉最里边,她找到了那本封面已有些破损的诗集,一边翻着,一边坐到母亲身边。母亲在小声哼哼着一支老歌,刚睡午觉醒来。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阳光很温暖,照着树上的嫩叶,透出生机勃勃的气息。听见她说,就不哼了。母亲毕业于师范学院的音乐系,当音乐老师时,偶尔也在晚会上唱支歌什么的。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文革一开始,就与爸爸一道成了牛鬼,妈妈有海ร外关系。后来复课闹革命,爸爸被“改造利用”,回学校当了教务主ว任,以前他是副校长。妈妈也重新回到了音乐教室,教唱硬梆梆的革命样板戏选段和革命群众歌曲。在家里,却低声哼一些好听的民歌。
“薇妮,你怎么เ想到เ要看古诗集,不看阿拉伯神话了?”母亲想起了什么,忽然抬起头来望着她。
“我不想看阿拉伯神话了,我觉我长大了。”梦里,她说。
“是么?薇妮长大了。”母亲仔细地看了看她,仿佛不相信地说。“真的,我没注意,薇妮是长大了,悄悄地就长成女儿家,长成大姑娘了。”母亲的笑容很好看。
她说:“那天,我在一个同学那儿读了两诗,她是抄的。很多同学都抄,老师看见了,就像没看见一样走开了。我们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薇妮,诗集看了拣好,莫带到学校去。”爸爸在看书:“一不注意就弄丢â了。”
“唔。”
“这本书,你爸爸都爱惜到命里去了。”
“爸爸,这里边哪诗最好?”她打开诗集,仿佛扑来一个美丽的世界,她不知道往哪儿看好,只感到一阵阵亢奋。
“你自已๐看吧,要学会自已看。”爸爸说:“能读古诗集,已๐经不是小孩了。要是还只会听阿拉伯神话,长大了,能有什么出息?”
“爸爸,可你总老是哄我。那次你说:你看见白鸽子啦,其实你根本就没有看见,白鸽子在天上盘旋,不过是你编造的一个故事。”
“那阵你是小孩子。”
“我也许永远都是小孩子,一个相信神话故事的小孩子,以后我或许还会相信诗。”
不知不觉,春天的黄昏降临了,这春天的黄昏散出一缕宁静的气息。门前高大的枸树上,几只麻雀甜蜜地吵叫着,它们也许将在这树上过夜吧,可过夜干吗要吵?不吵嘛,自已歇自已的树枝,枸树不是很大吗?
春夜,睡不着。香枕半掩脸,挑帘看流萤。画屏影朦胧,疑是相思人。
身上涌ไ动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躁动。
望着窗外,有几只蝙蝠在天空上飞来飞去,不时出吱吱的叫声。
我开始想心里那ว些填得太多的故事,捻丝一样理着。
月光娇好而纯洁,探进屋里,在地上像一条银白的河流。
诗集悄无声息地滑落到เ地上,我仿佛是睡着了,又像是没睡着。但睡着没睡着,就连我自已๐也弄不清楚,恍恍惚惚,朦朦胧胧。
我看见他走来了,他抱我。我想他从月光的河流上,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走来,那ว一片纯洁的月光,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的周围。我不想看见他走来,可紊乱ກ的感情,却不得不服从我对它们的驱使,虽然它们已数次地拒绝过我。我不想看见,他那样站在月光的河流上。我听见月光,出呢喃的歌声,黑暗在美好地蠕动,风弯着身子,不知在叹息,还是在朗读什么เ。月光的河流挡住了他,他无法逾越。
诗集无声无息躺在蠕动的黑暗里。
什么悄悄地走进了我的心灵?
是这片月光的河流?是这片空阔的夜天?还是这窗外呢喃的晚风?树叶簌簌,摇动着我的心扉,我睡在一片流动的河水上。
诗集里锁着好多好多的爱情,有好多好多女儿家滚烫的心。
诗集向着那片纯洁的月光滑动。
我的手无意间触到了r房,但很快,就像被蛇咬似地弹开了。我的r房像一只花蕾。我闻着自已๐身体里,散出一缕缕幽幽兰香。哦,女儿家,女儿家,你用千万种声音,千万种形象,千万种色彩,呈现出一个梦幻的我,诗化的我。就像使了阿拉伯神话里的魔法。
魔法这时仿佛就在春天的一条路上,那ว儿有一排栅篱,有一片垂柳,有一幅象形文字构成的画,但谁也想象不出,它都用了些什么เ样的色彩。总之,神秘透了。
倏地,他转过身。我以为他要走了,便赶忙问道:
“喂,你去哪儿?”
她惊醒了,一头冷汗,夜风灌进窗来,她听见的,是自己้在黑暗房间里空荡的回音。黑暗中ณ,影影绰绰,她看见文琪在房间里追着那只白鸽子。
第二天,她把自己做的怪梦讲给文琪听,文琪就咯咯地笑,怪异而神秘。文琪说,白鸽子丢失的那天,其实我什么เ也没想,整个白天脑แ子里是一片空白。后来我回忆起我当时曾努力去想过两ä件事,结果是什么也没有想起。
梦里,现在她却想起了,和文琪蹲在鸽笼前,说:要是再有一只白鸽子,就能生下小白鸽子了。
“文琪,还记得那次,我们想给白鸽子找一只白鸽子吗?”
“怎么不记得,小时候真好玩,想的一切是那样的臭美。”文琪说。
“我们还想,要是生了白鸽子,天空上飞的就都是白鸽子了。”
“可是,没找到另一只白鸽子,这一只却丢了。”
“要是不丢,白鸽子这时也许已经很老了。”
“薇妮,看的什么书?”
“一本诗集。”
“谁的?借给我看看。”
“嗯,你拿去看吧,但是,千万拣好。嗳,你大哥呢?那天来,只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文琪怪模怪样地看了她一眼:“夏薇妮,你,该不是想我大哥了吧?”
“去你的,不想理你了。”她说。
“唉,你不知道,我大哥,他心里烦,那天还和老爸吵了一架。”文琪道。
“为啥?”
“那ว年推荐他上大学,啥都通过了,可是政审时,厂里因为有人整我爸,就乱写了些政审材料,害得他没去成。这回招工回来,本该分技术工种的,可没后台,只好分了普工,在修缮队挑灰桶。现在污得天都黑了。薇妮,还是你好,考上文艺兵,就用不着担心下乡了。我还有一学期,就毕业了,一毕业,就该滚到เ乡下去啦。我二哥,还不知道哪天能调回来呢。哼,那里还没回来,这儿又下去了。”文琪恨恨地说。
“唉,我要是能考上文艺兵,就好啦。”她叹息一声,语气忧戚。“可我能ม考上吗?莫不是春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