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龙的妻子刘玉娟是谷城市公安局交警大队城区中队财务科副科长。办证照。这让她有更多的时间帮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同学老乡甚至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上牌子，麻友三教九流，也不负责中队的报销事务。除了每周汇总各中队、科室的路面违章罚款、交通事故押金和业务部门收取的交通，平时不，什么人都有，有次一个不是很熟。凡是摸上门的，能搭上话的，她很少拒绝。女儿上学后，她就迷上了麻将。并不像其它财，到停车场要。到事故科说情圆事，正在兴头上的她一口应允。接下来对家有意拆了牌，她照单全收，不停给她放。一晚上连抠带胡，十块二十的打，时间长了。竟有六百，朋友们就跟李大龙开玩笑，说你老婆真是个热心人呐，大大咧咧的，不知怎么给交警队理财。其实，他们并不清楚李大龙的妻子是本市财会学校毕业的，理财是她的专业。两年制小中专虽然培养不出专业的会计人才，但持有会计证的她做交警队那点简单的财务核算，还是绰绰有余。李大龙印象中，头一次经别人介绍跟刘玉娟见面后，只记得她那身别着三级警司肩章的警服，人长什么样，几乎没怎么留心。等第二次她和几位同样身着警服的同事一起站到李大龙面前时，李大龙竟无法判断谁是主角谁是配角。刘玉娟主动跟其他几位同事介绍李大龙，说这就是那谁谁，李大龙才记起她。其实工作稳定、长相一般的刘玉娟当时并不是大学毕业生李大龙的选。但第三次见面后，李大龙迅改变了这种想法。因为在他们第三次见面之前，李大龙并不知道她有个在市委办当主任的姨夫。当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姨夫现在已经是谷城市市委副书记了。也算权倾一方，是个大人物了。当时李大龙只是个在报社实习的大学生。能在那儿实习，仅仅因为他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李大龙很快就主动和这个叫刘玉娟的女警察打得火热。第二年秋天，他们结婚了。还是在蜜月里，李大龙就结束了实习生涯，正式调入谷城日报社。随着刘玉娟姨夫大前年升任市委副书记，李大龙也顺理成章当上谷城日报社农村部副主任。
见没人吭声。李大龙点名说，小李，你谈谈看法。
跟在张金贵身后，李大龙有点找不着北。张金贵走到哪，他跟到哪。亦步亦趋，生怕把自己丢了。唐奎和郭梓兴在更衣室脱了衣服，很快就不见了人影。
金祥公司前台值班的女孩问清李大龙的身份，拨了个电话，直接领他去张总办公室。
地毯尽头，张金贵笑呵呵地张开双臂，声音洪亮地说，大记者光临，有失远迎！握手，拍肩，然后亲昵地搂着李大龙进了办公室。等女孩上茶离去，张金贵马上像变了个人，口气一改刚才的人模人样，软中华往茶几上一撂，说，大龙同志，你可算是稀客啊！除了开业那天李大龙接到张金贵的请帖来过金祥公司，今天这算是第二次。一来确实忙，每周那几块版能把人缠死；二来也没什么事找张金贵。偶尔唐奎和郭梓兴撮合聚聚，也是张金贵作东，东拉西扯，不疼不痒，吃喝毕即作鸟兽散。但论交情，四个人中还数张金贵和李大龙。一个村，除了打小光屁股一块长大，更重要的是小学、初中到高中俩人一路同窗。村里那茬上学的男娃不多，初中起，俩人几乎形影不离，一辆破自行车张金贵驮李大龙，一块儿啃干馍就咸菜，吃喝不分家。只是张金贵成绩没李大龙好，高考时要不是从背后拎过李大龙的试卷狂抄，省供销学校张金贵恐怕也考不上。有了这层渊源，俩人上大学前比亲兄弟还亲。在不同的省份完成了学业，加上张金贵上的是中专，早李大龙两年步入社会，之后才稍稍有了陌生感。分配回谷城，又是各忙各的。好不容易凑到一块，少不了乱七八糟的人在场，总也找不回当年的那种感觉。
张金贵佯装用劲地掐住李大龙的脖子，说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李大龙推开他，衔上烟，说想你了不行吗，火呢？张金贵回身，把一个三十公分高的裸女造型的青铜器端过来，握着“裸女”的手，使劲，啪一声，“裸女”左胸打开，呼呼蹿出火苗；松手，再一下，右胸接着打开。李大龙把烟点上。目光落在“裸女”上，心想你堂堂大老板，把这么个不伦不类的玩意搁在办公室，底下人会怎么看。就说，办公室摆这合适么？又不是卧室。张金贵摆摆手，说你不懂，女人给我激情。张金贵把“裸女”摆摆正，双手端起，示意李大龙仔细看看，嘴里问：像谁？
李大龙笑而不答。这样的工艺品哪儿都能买到，能像谁呢。
张金贵打量“裸女”的眼神温柔起来，急切地说，好好看看，脸，像咱们文科班谁？
咱们班？——刘红苗？
太瘦！
于敏，贵妃娘娘？
张金贵摆摆手，说，个太低！高三时写黑板报从凳子上摔下来。我拉她起来，骂我流氓的那个。
随着张金贵的一步步提示，李大龙有了点模模糊糊的印象，但还是想不起来，摇摇头说，十几年了，早不记得了。
张金贵眼看快没了耐心，只差吐出她的名字了，说，爱唱“淅沥沥沥沥下雨了，地上的人儿都在跑”那个，高二时坐你前排，留不等式头，骑小飞鸽，不在学校吃饭，他爸教俄语……
李雪樱！
李大龙脱口而出。这个女生留给全班男同学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家住城关，不住校，来无影去无踪。一下课，没等男生们回过神，她就蹬着墨绿色的飞鸽牌自行车一溜烟不见了。他父亲是县中的俄语老师，带全省最末一届俄语班，永远是一身藏青色中山装，稳重，得体，不苟言笑。这让他女儿也平添了几分神秘。因为李雪樱写得一手好字，文科班出黑板报常常非她莫属。当她踩着凳子写写画画的时候，全班的男生都会站在她身后围观。像张金贵、李大龙这类家在农村的男生，除了无数次在梦里勾画和她的种种交往，没有谁敢往深里去想。
李大龙重新打量这个“裸女”。你别说，还真有点像李雪樱。那脸型，那眼神，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上翘嘴角，太神奇了！
张金贵沉浸在回忆中，面色潮红，说，大龙你不知道，高二分班后，我前前后后给她写了十六封信，她一封信也没给我回。后来想想也是，给她写信的男生不知有多少呢。要怪就怪咱家在农村，她不屑理会。
李大龙怀疑张金贵在编造，说，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都这年纪了，骗你有啥意思。
她当时不是没考上吗？
后来上了。好像是师专，定向。
她现在干吗？
县畜牧局。张金贵笑了笑，说真他妈有意思，转来转去，她毕业后竟分到了畜牧局，专门和牲口打交道。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托生为牲口算了。你知道她嫁给谁了吗？李大龙摇摇头。张金贵憋红了脸，一副于心不忍痛心疾的样子，说，郭梓兴的表哥！老人常讲啊，宁负白头翁，莫欺少年穷。她李雪樱当年要是有眼力跟了我，哪怕和我有一点点关系，也不至于现在和牲口打交道吧。造化弄人啊！
张金贵是从供销社辞职后的第二年结的婚。那时他已经达了。去桂林度蜜月时，在一个工艺品店邂逅了“裸女”，非要买下来。一二十斤重的玩意，愣从千里之外搬了回来。为这事，新婚妻子跟他吵了一路，说一个热乎乎的活人不待见，非要抱个凉冰冰的假人，真是有病！事实上，“裸女”这几年一直被张金贵尘封在床底下，搬到明日大厦后才得以重见天日，摆上大堂。张金贵感慨：这李雪樱，我十来八年就没断过念想！要不是心里争一口气，我也不至于从供销社辞职，也不会有今天。说到底，还得感谢人家李雪樱哩。
张金贵办公室四周堆满了叫不上名堂的阔叶植物，在深蓝色地毯的映衬下，整个房间简洁，干练，雅致又不失大气。除了茶几上这个“裸女”，最扎眼的就数套间卧室里那幅油画了。画中女人高挑白净，颔静立，表情漠然。走近仰视，又能领略到她浑身传递出的那种风情。李大龙打趣道：情人？伸手一摸，刺哩吧啦，是张油画。
张金贵提醒李大龙仔细看这女人的眼神，问像不像李雪樱？李大龙哑然失笑。忍不住驻足凝视这画中女人的眼神。神秘，冷峻，蔑视，哀怨，欲迎还拒，意乱情迷。还真有点像记忆中的李雪樱。
张金贵说，我请人画的。顺势仰躺在卧室的床上，又沉浸在对李雪樱的追述中，嘴里喃喃道：本来上了供销学校，不再是村里娃了。新环境，新朋友，新生活，我也该把她忘了。你知道我那中专就是混过来的。临毕业那年，不知道能不能分到谷城，心烦，就天天去录相厅。也邪门了，看了一部电影又勾起了我对她的念想，就那部《西西里岛的美丽传说》。一个少年对女人的迷恋和探求，彻底激活了我对她的怀念。她们的眼神如此相像，那个小孩的探寻性爱之路的方式更勾起了我对李雪樱的无限遐想。那个美呵！那个内心怦怦直跳呵！那勾魂摄魄般的梦境让我再也无法把她忘记。你知道吗，我一毕业就四处打听她的消息，但没人告诉我她在哪。郭梓兴那年结婚，我去了。嘁，日怪了，在那操持张罗的人中，竟然有李雪樱！而李雪樱竟然就是郭梓兴姑表哥的老婆！当时李雪樱肯定还记得我，问我在哪上班。我告诉他在供销社。她说了一句：供销社？站柜台还是卖货？那眼神——对，就像墙上这女人的眼神，令我终生难忘！现在想来，使我痛下决心离开供销社的，正是李雪樱的这句话，这个眼神……真她妈有趣。
后来呢？张金贵诗意般的讲述让李大龙如坠雾里云端，要不是张金贵提到郭梓兴，他甚至忘了此行的目的。
张金贵说，李雪樱上个月来找过我。
语气淡淡的，等着李大龙追问。见李大龙无话，又轻描淡写地说，还不是为郭梓兴的事。
这才进入主题。前面说那么多都是过门。
李大龙感觉像是掉进了张金贵设下的圈套。没等他质疑，张金贵立即表态，说一码归一码，这两码事，大龙你别误会。郭梓兴的事我明着告诉你，两层意思。高中同学中数他爬得高，还有点后劲，咱该帮他，说不定人家日后龙凤成行，咱可别后悔没长前后眼。这是咱哥几个的交情在那搁着，跟别人没关系。另外一层意思，李雪樱既然能找上门来，说明她至少看重哥们。要说郭梓兴怎么不当面找你或找我，我想，他可能怕咱一口回绝，脸上抹不开。话说回来，李雪樱今天能找到我张金贵，我使出吃奶的劲也要帮她把事办成。我就是要做给她看。你算帮我，好不好？
太精明了。张金贵这一肚子话就像攒在那儿等着。天衣无缝。
李大龙说，那三万块钱……
别！张金贵索性把话挑明，说，这让弟妹也好打点。事成后花多少钱我都出！再说了，人姨夫堂堂市委副书记，给县里打个招呼，也很正常。
李大龙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默了一会，又坐回到前厅的沙上。
张金贵跟在后头，没话找话，说，大龙你工作怎么样了，该当主任了吧？
李大龙说，没意思。农村部干巴巴的，穷开心呗。
又像是埋伏，话像是搁在那儿等李大龙开题。张金贵挪过来，很近，李大龙几乎能看清他两鬓渗出的几缕白。
张金贵正襟危坐，说，大龙，说正经的，我有个想法，考虑好长时间了，你看行不行。我公司吧，去年投到市一台、二台、三台和各县、各乡镇电视台的广告费是1o8万。今年已花出去了5o万。下半年我计划把各县和乡镇台的广告停了，想试试报纸。想往你们报社和市农委的《科技信息报》上投。你看怎么样？
李大龙知道张金贵的广告这几年主要通过唐奎的大唐盛景广告公司往各县投放。去年底，报社广告部承包到期，最后一个月按广告标价的百分之四十给报社的编辑记者提成。主要是想安抚一下民怨，第二年好继续干。在巨大的诱惑面前，李大龙找了唐奎，想让他往报社投点。唐奎当时说，那要看金贵的意思，金贵看好电视，现在有几个农民看报纸呀。话说到那份上，李大龙也不好再找张金贵了，事情最后就不了了之了。现在张金贵主动提出这事，说明唐奎肯定跟张金贵提过那档子事。
李大龙没急着表态。事情来得让他毫无心理准备，他不能不去猜度张金贵的意图。
张金贵说，6o万。从1o月1日起到明年开春。六个月，隔日见报。完了再谈明年的安排。我不管你们报社怎么结算，我只认你。每月支付1o万。具体操作么，电视还是交给唐奎，报纸这一块怎么登，登什么，你和我们公司公关部商量着办。
6o万啊！这就定了？李大龙傻眼了。
等他想说句谢谢之类的话，张金贵已立起身，说，就这样定了吧大龙。咱们找机会再聊。我回家收拾一下，待会要出趟差。你下周一来公司，和公关部先把合同签了。
张金贵搂着李大龙的肩膀执意要送他到楼梯口。踩着腥红的地毯，李大龙有点飘。
路过公关部办公室时，张金贵似乎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还是一把推开门，冲里头喊：邵晴。
一个身着淡青色西装的女孩快步迎上来。张金贵介绍李大龙：日报李主任。下周一谈广告的事，你到时接待一下。回头又介绍那女孩：公关部邵晴，她负责广告，你到时找她。女孩递过来的手柔若无骨，说，你好，李主任。
客气，矜持。似笑非笑，似曾相识。
电梯飞下坠。李大龙心烦意乱。头脑里一遍遍搜寻，链接，锁定。随着眼前豁然开朗，刚刚剧烈纠缠的麻团终于捋出了头绪：那晚金碧宫的小姐——邵国胜妻子熟悉的姿态——邵国胜的小女儿——邵睛！
李大龙一阵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