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龙本来就激动，时间很少能过，他立在桌前领，下意识掐自己的大腿。平时他和总编的交流仅限于总编坐在那儿指示，被总编一表扬，心里扑通扑通。努力想使，不是有4o万了。今天也一样，一进到总编办公室，李大龙就局促不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那对皮沙。他印象中屁，一定要神情自若，不温不火，但李大龙表现。这才和4o万相衬，一如既往般狼狈。李大龙甚至能想像出自己在总编面前憋红了脸，
地毯尽头。点头哈腰诚惶，张金贵笑呵呵地张开双臂，声音洪亮地说，大记者光临，有失远迎！握手，拍肩，然后亲昵地搂着李大龙进了办公室。等女孩上茶离去，张金贵马上像变了个人，口气一改刚才的人模人样，软中华往茶几上一撂，说，大龙同志，你可算是稀客啊！除了开业那天李大龙接到张金贵的请帖来过金祥公司，今天这算是第二次。一来确实忙，每周那几块版能把人缠死；二来也没什么事找张金贵。偶尔唐奎和郭梓兴撮合聚聚，也是张金贵作东，东拉西扯，不疼不痒，吃喝毕即作鸟兽散。但论交情，四个人中还数张金贵和李大龙。一个村，除了打小光屁股一块长大，更重要的是小学、初中到高中俩人一路同窗。村里那茬上学的男娃不多，初中起，俩人几乎形影不离，一辆破自行车张金贵驮李大龙，一块儿啃干馍就咸菜，吃喝不分家。只是张金贵成绩没李大龙好，高考时要不是从背后拎过李大龙的试卷狂抄，省供销学校张金贵恐怕也考不上。有了这层渊源，俩人上大学前比亲兄弟还亲。在不同的省份完成了学业，加上张金贵上的是中专，早李大龙两年步入社会，之后才稍稍有了陌生感。分配回谷城，又是各忙各的。好不容易凑到一块，少不了乱七八糟的人在场，总也找不回当年的那种感觉。
今天和往常一样，冰锅冷灶。堆在厨房一角的黄瓜、大葱、辣椒、土豆、豆角、西红柿还是上周李大龙在市买的。包装也没拆，有的已经蔫。刘玉娟是个不爱下厨的女人。为了省事，女儿中午在学校辅导部休息和吃午饭，李大龙则在单位的食堂胡乱对付。晚上只要是李大龙接女儿，就会领她到那个类似肯德基的快餐店里要份鸡柳汉堡，再来份小薯条和加冰的大可乐，女儿就心满意足了。在女儿大快朵颐时，李大龙会到快餐店对面的兰州拉面馆来一大碗牛肉拉面，加上几滴老陈醋。父女俩很快会一前一后满意而归。有的时候，女儿在摩托车后抱着李大龙的腰问：爸爸，你怎么不吃汉堡？李大龙说，垃圾食品，不爱吃。
小李是当时坚持稿的记者之一，不表态不行，就吭吭哧哧说，会后我马上去工商局，争取下一期把事态进展一下。当时和小李一同去采访的摄影记者小周则坚持自己的看法，说等有了结果再也不迟，如果上头盯得不紧，就再等等看。
张金贵说，大龙你多蒸一蒸，待会休息室见。把李大龙撇在桑那房，手里缠条毛巾走了。
从窗口望去，梧桐树尖上的绿叶在早晨阳光的斜射下点点亮。白天被晒得骚眉搭眼的叶片经过一夜小雨的滋润，看上去精神饱满，摇曳生姿。这与李大龙病蔫蔫的样子截然不同。
可能是烧，李大龙昨晚一直没睡踏实，翻来履去，似醒非醒。梦游般起身接了水喝，头一沾枕头，又迅迷糊过去了。几次糊里糊涂挣扎着起身，都被梦魇一次次压了下去。刘玉娟和女儿睡在大卧室，开着空调，并没有留意到李大龙的状况。早上她们下楼吃完早餐回来，见李大龙仍在昏睡，一试额头，火烫火烫，这才慌了神，赶紧给扶到诊所。一量体温，快39度了，高烧。
这几天，报社正张罗着给各办公室换空调。原来的窗式空调已经五六年了，光听见嗡嗡响，根本不制冷，都快成了摆设。记者们热火朝天从外头采访回来，面对阴死阳活的空调，怨气颇大。而报社总务科的大功率柜式空调从早到晚悠闲地吐着冷气，让大伙眼馋。几个部主任联合找到总务科，扬言要搬过来办公。吵来吵去，反映到总编那儿。总编立即召集各部门负责人，征询大家的意见。其实根本不需要征询，他只是想向大家表明，社长去省委党校学习去了，他同样关心大伙的生活。换，全换！各编辑部统统换成柜式空调，科级以上干部的单独办公室也换柜式！总编在周二学习例会上宣布这一决定时，顿时赢来雷鸣般的掌声。雷鸣这个词用在此处，决不是夸张，甚至需要加上电闪两字：电闪雷鸣。因为总编只说了三个字“换”“全换”，还没来得及表述清楚怎么换，换什么样的空调，掌声就齐地而起了。散会后，他专门叫住总务科科长和李大龙，明确指示：李主任办公室也换柜式。
之所以专门指示，是因为其它各部门带副字的小头头并未享此待遇。
今天恐怕就能装好吧。李大龙盯着输液器里缓缓下滴的液体，想像着办公室冷气拂面的情景。
这时，手机响了。短信。
——李主任，今天早上能把广告的事定一下吗？金祥公司邵晴
差点把这事忘了！李大龙心想，肯定是张金贵给了她手机号码。但她怎么不打电话过来，短信什么意思？电话里问不更方便吗？该回短信还是回个电话过去？李大龙愣在床上想了一会，决定还是先回个短信。如果金碧宫的小姐果真是她，彼此心照不宣，就当什么也没生过吧。
——有点事要办，能缓缓吗？报社李。
李大龙没敢留全名。他不敢确定对方是否了解他的情况，有点心虚。
——我已拟好合同，抽空来签一下
语气平淡，想像不出她的表情。
——好的。谢谢。
李大龙合上手机，思忖如何应对。现在，他害怕面对这个女孩。他弄不清这个叫邵晴的女孩到底和邵国胜有没有关系，更搞不懂那晚生的事情。如果话题扯到那天的事情，该如何解释。她会给出答案吗？
“北国之春”音乐。又有短信。还是她。
——下午好吗？我明天要去西安
没等李大龙回复，又来一条。
——你在哪？我可以去你们报社把这事定下来吗？
语气急迫。再急也不至于非得今天就签吧。李大龙赶紧回复。
——我输完液回到报社再答复你好吗？
李大龙觉得应该先跟唐奎通个气，以免这王八蛋骂自己不够朋友。没等翻出唐奎的号码，“北国之春”又悦耳地响起。
——你病了？
李大龙坐起来，也顾不上插入标点符号了。
——已输完液我马上去你公司谢谢
他招呼大夫先把液拔了，说有急事。大夫见他火烧火燎，情绪不大对头，没敢多问。小心地替他抽去针头，嘟哝了一句：记者真不是人干的，都这样了，还坐不下来。
李大龙拦了辆面的，直奔金祥公司。
公关部只有邵晴一个人在。看得出，她正在等李大龙。
在一张空着的办公桌前坐定，李大龙盲目地冲邵晴笑了笑，再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邵晴递过来一杯水，顺手把合同搁在桌上，说，你看看吧。根据张总的意思，我已拟好了。登报的内容随后给你。李大龙说，怎么都行。装模作样在身上摸笔。其实他根本没有随身带笔的习惯，除非明确知道要出去采访。邵晴笑吟吟递过来一支笔，说，你还是先看看，6o万，不是个小数目。李大龙就低下头，佯装看合同。
他能感觉到邵晴的目光就在头顶。
草草翻了翻，李大龙根本没看清都写了什么，确认“谷城市金祥农化公司分期分批支付《谷城日报》广告代理人共计6拾万元广告费”后，便在合同第三页右下角广告代理人一栏签了名。狂草。一式两份。
邵晴收起合同，依旧一副笑吟吟的样子，说，李主任的字挺漂亮的嘛。
李大龙说，干报纸的，就剩字了。终于敢抬头打量她。
是啊，如果她确实是邵国胜的小女儿，如果她和那晚金碧宫的小姐不是同一个人，从她身上你丝毫看不出试图掩饰的脂粉气或农村上大学出来的女孩身上长时间难以洗掉的土气。面前的邵晴一身很正式的套裙，灰色。穿在别的女人身上可能会显得老气，但她看上去稳重，大方，得体，甚至还透着一丝高贵。办公室很静，很凉，可以听见中央空调嗞嗞吐着冷气的声音。因为离得很近，趁着邵晴在检点合同，李大龙抓住机会，得以更清晰，更直接，更姿肆地打量她的面孔。细眉，长眼，高鼻，瘦脸，有点像韩国女人。阳光斜射进来，李大龙可以清晰地看到她侧脸和脖颈上细细的绒毛。
邵晴拢了合同，往文件夹中放了一份。又找来一个信封，把另一份折好，塞进去，递到李大龙手上，才有心情说了句题外话：李主任，你气色不太好。输完液了？
李大龙嗯了声，点点头，要告辞。也难怪，对可能进行的谈话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李大龙十分恐惧谜底的揭开。
邵晴说，你是不是还烧啊？说着把手伸了过来，搁在李大龙的额头上。
李大龙躲不过，只好说，早上起来有点烧，可能是感冒了。
邵晴没理会。有意把目光投向别处，耐心地用手背在自己的额头上试了试，又碰了碰李大龙的头，说，还有点烫嗳！
金碧宫的情形再次浮现在李大龙的眼前。李大龙拨开她的手，连说了几声“谢谢”，几乎是小跑着逃离了明日大厦。
李大龙请了假，一连输了两天液，整个人才恢复了神智。这两天，妻子刘玉娟警容严整，早出晚归，一到家就问他“还烧吗？”李大龙说没事，热感冒，吊几瓶液就好了。妻子有任务，白天统一在宾馆就餐。李大龙破例打的去接女儿，陪着女儿一顿吃三个汉堡。女儿有点吃惊，问李大龙：你不是说这是垃圾食品没营养吗？李大龙笑而不答，心里说，老爸有钱了！有钱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日子随着广告合同的签定一下子变得随意起来。虽然钱还没有装进兜里，但李大龙已能明显感觉到钱给他带来的满足和胆量。请了病假后，他会立马关机。以前，他半夜都得开机。因为农村部公布的几条新闻热线，其中就有他的办公室号码和他的手机号码。社里规定，现私自关手机一次，罚款5o元。要是不关机，吃饭睡觉拉屎撒尿，不管什么时候，手机随时随地都会响起来。内容最多的要数告状，鸡鸣狗盗鸡零狗碎，大到政策咨询土地纠纷村干部贪污腐化，小到婆媳不和久婚不孕迷信诈骗无奇不有。李大龙不胜其烦，又无可奈何。
病愈后，李大龙打开手机，一连串短信变戏法似的蹦出来。
——李主任，几个农民来报社找总编告状，又是药害的事。办公室和政法部把人打到农村部来了，你几时上班？
——车队还没过来，看来很迟才能回去
妻子刘玉娟的。前天的事，迟八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