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贵裹着军大衣，沥沥再倒。把水沥沥，哎。张金贵举着简易扩音器喊：巨大的滤，和几个领！那两位同志，脚不能上地毯，电视台还要录像！话音未落，就爆出一阵阵善意的哄笑。看见李大龙和唐奎踩着地毯过来，张金贵在对面故意喊：冰！要倒成一堆，千万不能让冰！说罢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举着话筒说，请到主席台这边来，刘总和报社的李记，请到主席台这边来。围观的群众朝俩人看过来。张金贵呵着热气。唐奎拖着李大龙，搓搓手，迎面捣了李大龙一拳：怎么样？今天也来涮涮？唐奎趋前几步，握住张金贵的手，说，我们要是下了水，不死也得脱层皮，哪能和张总比。我们还想跟着张总多几年财呢。张金贵笑笑，指着一群穿着红色短裤在池边不停活动的年轻人说，我公司的，八个人参战。唐奎眼尖，冲人堆喊：郭梓兴！那头替运动员抱衣物的郭梓兴招手，示意俩人过去。李大龙现邵晴抱着几件棉大衣，也静静立在郭梓兴边上。张金贵用扩音器喊的时候，她就应该看到了李大龙。唐奎夸张地和郭梓兴拥抱，见邵晴腾不开手，作了立定，敬礼的动作，点头说，嗨！辛苦了，功劳大大的。邵晴笑笑，嗔骂道：日本鬼子呀你。很自然地冲李大龙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但她眼里那一瞥，李大龙不知又领会到了多少渴望。郭梓兴把李大龙和唐奎拖到一个高个女人面前，问：认识不？李大龙接过女人手中抱得过多的棉衣，说你也来了，雪樱。可能是因为手中衣物太沉的缘故，李雪樱额头上渗出了薄薄一层汗，看上去有了几分高中时的模样。李大龙开玩笑说，依稀可见当年的模样，几回回梦里见到你啊。心无芥蒂，才敢信口开河。李大龙的油腔滑调让边上的唐奎吃了一惊，跟着说，嗬，大龙，人家可是郭梓兴的嫂子啊，啥时成你梦中情人了？来，嫂子，让我抱抱。李雪樱嗔道：没正经。唐奎说，抱衣服嘛，想哪儿去了。李雪樱把手中的棉衣递给唐奎，笑了笑，走到邵晴身边，接过几件，重又抱上。
李大龙正式走马上任，开始忙忙碌碌筹划元旦期间贺岁广告。除了原先广告部遗留下来的广告外，大部分是上门业务。因为是党报，又是谷城市除《广播电视报》地方版以外的唯一一家平面媒体，所以广告版面安排得满满当当。加上每天因广告增扩的四个版，算起来有三十多个整版广告元旦期间要。这让李大龙始料不及。唐奎从公司派过来的业务员们更是兴奋不已，像突然现了金矿，天天搂着电话过滤谷城市的大小企业和各类厂矿、机关、学校、医院。李大龙粗略估算了一下，按每个整版报价5万元计，打五折，剔去中间的回扣或提成，一周时间竟有5o多万进账！由于交接手续繁琐，很多业务员跟了李大龙两三天，李大龙还认不大准。除了和大家相互熟悉，李大龙更多时间是脸上挂着谦虚的微笑，低三下四地在报社各部门之间穿梭勾连。
看到李大龙也在机上，邵晴吃惊不小，嘴巴张得老大。
现任广告部主任是个聪明人，对李大龙是有问必答。比如如何监控业务人员的回款，如何和一些大客户谈判，甚至更为详细地拉出了联通、移动、人寿以及医疗类、专题类广告的回扣比例。至于如何跟报社领导、部门主任以及编辑记者们打交道，现任主任没有给出心得，只说“你心里有数就行，有钱大家挣，该睁只眼闭只眼就睁只眼闭只眼，别较真，难得糊涂嘛”。这位行将卸任的主任特别提出，他手头签了几个元旦期间的广告，想让李大龙给合理解决一下。李大龙大大咧咧地说，遗留问题你说了算。主任说，那好，票由我出，按百分之三十提成行不行？李大龙痛快地说，行。
李大龙指了指地板，说住一楼是不是有点潮？
随即响起嘟嘟嘟的声音。
唐奎急了，说，到广告部的事呀。你们报上已经告示了，下周日召开广告竞标会。
李大龙说，还来得及。现在就去吉平县公安局。
裆部总算平息下来。李大龙意识到聊天应该是分散注意力最有效的办法，就问：“这儿是不是有个姓邵的小姐？”
邵晴乐了，说你们记者平时是不是都这样说话？一串一串的，挺有意思。邵晴眯起眼睛说话的样子很容易让人忽略她的眼神，长长的睫毛遮了眼睛，看不出是揶揄还是欣赏。
唐奎说，怎么可能，合同你不都签了吗？
今天恐怕就能装好吧。李大龙盯着输液器里缓缓下滴的液体，想像着办公室冷气拂面的情景。
嘛嘛嘛，这是总编强调政策时的一贯语气。
于敏，贵妃娘娘？
刘玉娟把脸撅到李大龙嘴边。
李大龙感慨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啊。怪不得武部长气色这么好。一路上，老武蹙着眉，为李大龙的一意孤行心事重重，竟没觉着到了县城。李大龙戳了戳他的肩膀，老武才从副驾驶座上回过头来。还是那副哭丧脸，说，李主任，要不咱先去县质监局和工商局了解了解情况吧。如果能有结果，就不用去原河乡了。
李大龙那玩意被搓背的稍一撩拨，不识时务地撅了起来，蠢蠢欲动。这让他十分不自在，又无力自控，就挣扎着起身，嘴里连连道：算了算了。
吵架归吵架。腊月二十八下午，李大龙收拾回家要带的东西，对刘玉娟说，是不是把单位的麻花给你二姨送过去？天知道这句话怎么就激怒了刘玉娟。刘玉娟怒火中烧，把摞在客厅里的几个箱子，砰砰砰挨个踢出去老远。李大龙能听见箱子里麻花咯吧咯吧骨折的声响。刘玉娟忿忿道：你不嫌丢人现眼我还嫌寒碜恶心呢！这你也拿得出手？你也不想想，你进报社你上正科都是谁给你办的？还有你那帮狐朋狗友，对，郭梓兴的事，是谁给你使的劲？跟你要一个子儿了吗？人不能昧良心！李大龙说，行行行。别吵，咱别吵行吗？咱给你姨送钱，送钱总可以了吧？李大龙这话再次激怒了刘玉娟。刘玉娟说，送钱？你有多少钱？你送得起吗？你以为唐奎给了你五万块钱你就不得了是吧？我告诉你，李大龙，要不是我姨夫跟你们社长打招呼，你干狗屁广告！还想上正科，你就死在副主任位上吧！
李大龙和刘玉娟都没注意到女儿正从门缝里挤出脑袋看着他俩吵架。听女儿呯一声关了门，李大龙才觉。心里懊恼：不吵了不吵了。真他妈见鬼了！坐在沙上静了静，李大龙进去摸了摸女儿的头，像惯常一样端起女儿的脸轻轻捏了捏，冲她笑笑，轻轻带门出来。
刘玉娟坐在沙上，怒气未消。想再骂，见李大龙没有接招的意思，就眼盯着一处呆。
李大龙站在客厅想了想，瞥了刘玉娟一眼，拎起挂在衣架上外套，拉门走了出去。
屋里跟着就传出一阵砸击声。好像是茶几，咣！砸在地板上，哗！碎了。声音一直穿透到一楼。
李大龙对出租车司机说，去吴梓县下窑乡青石村。司机问：多远？李大龙说，二百多公里吧。司机问：打表吗？李大龙说，你随便。司机说：年根了，生意好，又是晚上，没人愿意跑。一公里一块五。要去，得三百块。
李大龙把钱递给司机，仰在后座上，筋疲力尽。
出租车一路堵堵停停。到吴梓县时，已走了近两个小时。
司机不停地提醒李大龙别睡着了，看着路，别走岔了。李大龙嘴里应着，人却颠三倒四，昏昏欲睡。
李大龙的手机响了。“北国之春”曲调。捂在衣袋里，声音细弱。
司机耳尖，说，师傅，你手机响了。
李大龙搓了搓脸，望着黑乎乎的车窗外，边摸手机边说，这哪儿啊？没走岔吧师傅？
司机说，你快接手机，响好一会了。
李大龙瞄了一眼手机，说，短信。
——这渴望，是为了那在夜晚感觉得到，却不能在白天看见的人。
邵晴很少晚上给李大龙短信。有事？
李大龙直接拨回去。喂了好几声，那头才开腔：“在家么？”李大龙说：“没。回老家路上呢。”那头更小心了，问：“一个人么？”李大龙说：“一个人。”声音大了点，问：“家里有事？”李大龙说：“没事，回老家过年呗。”听出话味不对，邵晴没再多问，也不挂机。俩人像往常一样沉默着，不说话。就像两个老熟人老朋友坐在一起聊天，都无话可说了，却不舍得散去，就那么干坐着，很默契的那种。过了一会儿，邵晴说：“我明天要去河南平顶山了，早上坐公共汽车。大概要过了正月十五才回来。”李大龙问：“有事？”邵晴说：“找我姐姐。”李大龙眼角凉凉的，鼻腔有点酸。一听她要走，离开谷城，一个人，而且是那么长时间，孤独感一下吞没了李大龙。他不停地说话，叮嘱邵晴悉心照料她父母，特别是她父亲的病，提醒她去平顶山找姐姐要注意的事项，告诉她有两位老人随着，尽量拣好一点的宾馆住，租车别和人家搞价，遇到热心帮忙的人要给点钱……车到下窑乡时，手机信号开始断断续续，邵晴的声音时有时无。李大龙说，照顾好两位老人，你多保重。合了手机。
司机在路边的中国石化加了2oo块钱9o号汽油。李大龙问：怎么不加93号？司机说，老板的车，管它呢。李大龙说，加这么点油够用？司机说，石化比石油贵，跑夜班，够用就行，回去就交车。
李大龙说，加油站还分石油石化？我怎么不知道。
司机说，干啥操啥心。瞧你刚刚在电话里多心细呀。
李大龙说，你听也够细的。
司机笑着说，我就随便一说。
车要驶离加油站时，李大龙在从后边捅了捅司机的肩膀，说，算了，还是回市里吧。
司机不理解，扭头盯了李大龙一眼，说，回去？为啥？
李大龙说，叫你回就回。
司机打了一把方向，刹住车，说，不退钱啊。
李大龙不耐烦地摆摆手：不退。
路况熟了，车很快就到了市里。临近年关，街上的路灯全被打开了。行人稀少，更显得空旷，平静。不时有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一路欢唱而去。
李大龙的出现让邵晴喜极而泣，隔着凉嗖嗖的外套紧紧把人搂住，说，我以为年前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好想你。
客厅洇在无边的柔和中。长长的亲吻过后，邵晴帮李大龙把外套脱下，打开饮水机，沏了杯茶给他。李大龙捂着茶杯，默默无语。
邵晴问：和她吵架了？
邵晴的聪明让李大龙无法回避。李大龙说，不关你的事。
邵晴没再刨根问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