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樱红了眼圈。打动人的并非剧，许多时候。原来都可以在晚上。他开始理解邵晴为什么经常会对某部电影的某个片断、某段台词念念不忘。低下头喝，赶紧拿杯子挡住，在电影中找到安慰，
刘玉娟显然在遏制自己的愤怒。日本的黑泽明说过：“电影很像一个容器，可以把人生中的各种滋味都纳入其中，将那些本来游离于电影之外的唏嘘、欢笑、感动和痛楚都具体地一一展现出来……”现实生活中平凡的人、失败的人，白天的挣扎、无助、寂寞，
李大龙止不，而是触及内心的某。仅仅是电影每秒24画格中小小的一，声音有点颤，说，好？拼，你等等。咣咣咣踢开另一间卧室的门，把一摞照片狠，旋即又冲过来。不再吭声，保持刚才的姿式等李大龙解释。
一提谁谁谁进了谷城市第三招待所，不言而喻，准是出事了。这里几乎成了谷城市官员出事的观察所，很准。往往是这样，只要进了“三招”，过不了多久，很快就会被宣布“双规”。
中年男子：你这时候订啥产品？
中午，李大龙到工商银行从卡里提出五万块钱，回家交给刘玉娟，说是年终奖金。刘玉娟拿在手里掂了掂，有点惊愕，但什么也没问，走进卧室收了起来。
李大龙说，不这样说，我就不是我了，我就是你了。其实我不是你，我是我。如果我不是我，你也就不是你了。我怎么能成你呢？
客户？客户的照片值得你夹在书里天天看？刘玉娟不依不饶。
意思很明白，广告费我张金贵是冲着你李大龙才投的。
刘玉娟一向后知后觉，突然这样无端警惕起来，又不依不饶，李大龙一下子不知如何应付。
李大龙靠在枕头上，装傻充愣，问：“怎么个陪洗法，搓背么？”
邵晴软在李大龙怀里，摇摇头，说，太多苦难了，我不愿意是她。
小李从包里掏出采访本，翻了翻，说，六月初有两件。裴县制造假冒伪劣农药案。几个人在村里租房造假。当场查出二十多个品种的假冒伪劣农药成品和原料、包装箱、封口机，足足装了四卡车。这些人把很少的一些原料和玉米淀粉掺杂在一起，装到各种包装袋里封上口，打上日期，就成了名优产品。当事人有两个已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了，还有两个在逃。襄玉县工商局查处的假冒俄罗斯进口化肥案，七百多吨，堆在一起跟山似的。当事人马某将每袋3o至5o元几种价格的国产化肥混合后，装入假冒的俄罗斯化肥包装袋中，以每袋9o元的价格出售。这个案子违法数额较大，涉嫌犯罪，当事人马某也被公安机关拘留了。
重婚。
这是我一个大客户，你不是不知道。李大龙给小李递上烟，没有多说。名义上他还是农村部主任。按照常规，他随时都可能回到农村部主持工作。这一点小李心知肚明。
张金贵点头说，是是是，叫嫂子。嫂子。
李大龙吐了嘴里的白沫，说那就再找一个呗。刘玉娟说，那可说不准，天底下男人这么多。李大龙说，要找就找个年轻一点的。刘玉娟在李大龙背上结结实实拧了一把，手绕过来，把他环住，低声说，才不呢。
蹲在地头，李大龙看不清父亲的脸，但能感觉到父亲欣喜背后的疲惫和无奈。今年开春葡萄遭霜冻，后期又遇干旱，虽说国家免了农业税，但扣除肥料、农药、浇地等投资，卖完葡萄，实实在在落下的并不多。父亲说，今年打春迟，过了初五初六，村里大部分青壮年劳力就得去城里找活干了。
不去拉倒。有人想去，我姨还不一定给他开门呢。哼！嫌不解气，刘玉娟又用手指着李大龙说，你，天生农民，农民农民农民！
这天下午是如此漫长。睡醒后，李大龙胡乱摁着电视遥控，心里忐忑不安，一直担心手机会突然响起。还好，除了报社同事和一些朋友来“元旦快乐”“新年快乐”之类的短信外，邵晴没再和他联系。晚上吃罢饺子，刘玉娟拾掇好桌子，摆上桔子苹果香蕉之类的水果，和女儿坐在沙上，嗑着瓜子，等着看中央台的元旦文艺晚会。
——“你离我有多远，果子？”“我躲在你心中，花儿。”
这样，从西安到昆明，长达两个小时的夜航中，李大龙在几千米的高空，和一个叫邵晴的女子相偎在一起，挽着手，抵着肩，腿上合搭着一条风衣，来到了美丽温柔的昆明。在这四季如春的城市，逗留了一天后，俩人又飞去了西双版纳……很久以后，李大龙怀着深深的负罪感反省在昆明、在西双版纳的日日夜夜，但潮水般泛滥的欲望总是在回忆中淹没他的忏悔。他无数次拷问自己，如果上天给他机会，他会再来一次吗？另一个他无耻地回答：是的，会！事实上，直到今天，他再也不曾有机会和她再踏上这片唤醒他内心欲望的神秘的土地。
唐奎说，要和她联系紧点，能早点到账最好。
面前的两位老人平静安详，丝毫看不出愁苦的模样。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谁会相信几天前他们还住在离谷城市二百多公里的大山里，谁又能想到这半年来他们遭受了那么多的磨难和屈辱。
“61o万！”现任广告部主任又加了十万。按照以往的经验，只有他清楚广告的实际经营底线。但他忽略了一点：历年的广告承包者很少有人能连干三年的，而他已干了整整两年。按照时髦的说法，你吃肉，总该给其他人留口汤喝吧，但这位似乎没有罢手的意思。
唐奎说，这你放心。如果你同意，承包的事情定下来后，咱们马上写合同。合同一签，你前脚踏进广告部，后脚我马上奉上五万年薪！
李大龙对邵国胜说，下午我去了公安局，事情很快就会有结果。
“我们这儿做正规按摩的都穿跟我一样的工作服，都挂着牌号。不过……18楼的小姐不穿工作服，你说的该不会是18楼的小姐吧？”
“不用换。我只有一双拖鞋。”邵晴放下一罐雪碧，在客厅的沙上坐定。示意李大龙也坐。
报社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广告承包商，对外都可以称是广告部主任，虚职。如果需要借调报社内部人员去帮忙，原则上满足，属于内部调整。工资仍按原来的岗位标准，一切福利照领，且不会影响提升。报社一些编辑、记者曾对此大放厥词，但领导一句“有本事谁都可以去”，就把沸腾的情绪压了下来。这几年，好几个部门副主任都到广告部干过。说是内部借调，其实两边都没闲着，警惕性极高，嗅觉极灵敏，没等在广告部干到底，皆伺机而动，瞅机会脱身而去。拿大家的话说，广告部整个一戏春楼，中层干部无不心向往之，身欲往之。一俟得手，吃干抹净，一个比一个跑得快。生怕被铜臭熏着。
没等李大龙回复，又来一条。
到了李大龙办公室，没等客气，跟在唐奎后面的女人很自然地落座。唐奎大大咧咧介绍那女人：我老婆。李大龙扑哧一下，噙在嘴里的水没来得及咽下就喷了出来，手里的纸杯也捏扁了，满手是水。李大龙吃惊是有缘由的，唐奎的老婆李大龙很熟悉，小学老师，上个月开家长会还见过她。在一起聊了聊孩子，谈到他们的女儿小玉，李大龙直夸孩子漂亮，聪明，成绩好，又会拉二胡。怎么这才几天就换老婆了？不会这么快吧？
她现在干吗？
刘玉娟说，你小声点好不好。然后压低嗓子，往李大龙怀里拱了拱，说，走的时候，金贵往我包里塞了个信封，说是和你提过这事。他走了我才知道是三万块钱。
交谈中，李大龙了解到，邵国胜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先是嫁给乡里一个跑运输的司机，前年司机跟外省一个做水果生意的女人跑了，到女方家做了上门女婿。大女儿给男方家里留下一个11岁的儿子，自己领着6岁的女儿又嫁给了外县一个42岁的老光棍。去年，老光棍现大女儿已经结扎了，不能再生育，就把她撵了出来。邵国胜说，我现在只知道大闺女领着娃儿到了河南平顶山，日子过得咋样，娃儿咋样，男方家光景咋样，啥都不知道了。邵国胜依着门框蹲下，面前撂着一盒烟，不停地抽。李大龙注意到，这是邵国胜习惯性姿势。踏实，安全，舒服，又透着无奈和消沉。剧烈的咳嗽和讲述女儿境况时的悲戚使邵国胜不能自抑，捂着脸不停地抹泪。女人蹴在灶前烧水，邵国胜的话她拾掇在耳朵里，后背也开始在抽搐。这边老武的眼眶一阵阵潮，不停地别过脸揉眼睛。说到小女儿时，邵国胜的脸上才浮现出少有的晴朗。小女儿考上谷城学院后，邵国胜夫妇勒紧裤带，省吃俭用，把原计划再起三间上房的钱和这几年家里所有的收入都摊在了女儿身上。老天有眼，小女儿还算争气，在学校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学习不错，人也乖巧。头年家里农活忙，小女儿放暑假回来，天天泡在地里干活。第二年，家里新栽了果树，农活不多，她在家里没呆几天，在城里找了份家教，以后就很少回来，也不跟家里要钱了。邵国胜说，二闺女毕业后，本来要分到县中当老师，后来被市里的一家公司相中，就留在了市里。谈到小女儿，邵国胜的目光始终落在地面上，手指在地上来回划拉，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直到女人喊他搬桌子，才猛咂几口手中的烟把，抬头冲李大龙和老武憨厚地笑笑，起身回屋。
吊带裙撤身退下时，伸手抹了抹李大龙落在茶几上的烟灰。李大龙就礼貌地直起身。这一直身，眼睛跟着也直了，头嗡地一下大了。他瞥见了吊带裙俯身时乍现的乳沟。随着她上身进一步晃动，橘黄色灯光下她浅浅的的双乳几乎就要溢出来。吊带裙辄一抬头，李大龙来不及收回视线，又撞上了一张几乎令他窒息的五官：细眉，长眼，高鼻，瘦脸，唇红齿白，精巧得当。吊带裙转身离去时，李大龙用余光快扫描了一下她的背影：一米六五，身材修长。
路上，李大龙往家里打了个电话。女儿接了，一听是爸爸的声音，人就哭了。不管李大龙这头怎么劝，女儿只是“爸爸爸爸”哭着，说不成话。妻子刘玉娟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李大龙耳朵里：你没这个爸！就当他死了！
明天就是元旦了，街上到处都是采购的人群。成群结队，每个人脸上都幸福地洋溢着辞旧迎新的温暖表情。李大龙裹在汹涌的人流里涌进市，盲目地往购物车里扔一些日用品：方便面、饺子、果酱……
邵晴的住处显然细心整理过，干净，整洁，一尘不染。
满墙的书和碟片还在。微掩的衣柜空空荡荡。
她走了。
床上留了一张便条，用口红压着：
让这句话成为我最终的话语：“我相信你的爱。”
早上出门时，邵晴紧紧搂着李大龙说“再见”。想不到竟成了最后的告别。
从此以后，李大龙再也没见到过邵晴。她就这样消失在李大龙的记忆中。精灵一般，无声无息……
李大龙平静地把辞职报告放在社长面前。
社长的吃惊在李大龙的意料之中。社长嗑嗑巴巴地说，这不还在调整嘛，这样做你可要想好了，这可不是开玩笑。你跟家里商量了吗？
李大龙说，我决定了。
社长捏着手中的辞职报告，冷不丁冒出一句：王书记知道这事吗？
李大龙再次重申：我想好了。李大龙态度很诚恳，他还是想给报社领导留个好印象，起码要让大伙慨叹他有这份勇气。
社长说，报告我先留下。你再好好想想，考虑考虑，部门整合也不是很急，宣布也要等过了年了。
下了楼，李大龙如释重负。客气地和遇见的每一个同事握手，祝他们新年快乐。
回望见证了自己十多年人生经历的报社办公大楼，李大龙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酸楚。他的青春、他的奋斗、他的忙碌、他的充实，甚至他的婚姻、他的爱情、他的失败、他的故事，都将渐渐被这栋冷峻的建筑遗忘……
夜里十一点多，李大龙回到家。妻子刘玉娟听到响动，打开卧室门看了他一眼，“砰”关了。李大龙清晰的听见妻子反锁屋门的声音。女儿在自己的房间睡熟了，眼角残留着泪痕。李大龙没有弄醒她，俯在她的床头，轻轻地吻着她光洁的小脸，默然地流泪了。
这一夜李大龙没有入睡。简单整理了自己的东西，塞进很小的一个旅行包里，然后坐到客厅，一支接一支抽烟……女儿赤着脚走出来，李大龙竟然没有觉。女儿怯怯叫了声“爸爸”，李大龙赶紧裹着女儿回到她的房间。李大龙搂着女儿，嘴里轻轻哼唱着哄她入睡。女儿钻在李大龙的怀里，小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生怕一松手，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窗外渐渐亮了。李大龙提着旅行包，敲妻子卧室的门。没有应答。再敲，听见床响，刘玉娟应该翻了个身或坐在床边，仍旧没有应答。李大龙拧门，门反锁着。再敲，里头清晰地传出：“滚！”
李大龙下了楼。面容憔悴。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鞭炮声。这个城市开始迎接新的一年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