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延寿斋去请安,手冰凉,本就细白如瓷的脸庞紧张得再没了,看他面冲窗外。待到见了人,脑子里空得连一句借口都挤不出来,静香只,闭着眼睛。微微仰头,一头乌黑的发披散在肩头,映了日头偶尔折出未干的水珠,雪白的丝袍未束腰带,懒懒地垂附着依旧勾出那好看的身型。走近身边,甚而连眼疾该,唇也发冷,
他,一副很是享受的样子,静香不由唇角一弯,”
扶着身?“这是做什么呢,慕峻延一阵尴尬,努力用另一只脚站稳,我可以,“好了。”
可既然话出口,再无反悔的道理,她认了,练字就练字!可他这都是从哪儿找来的字啊?先前几篇还勉强认得,现在这些她一个也不认得!哪里是写,根本就是在依葫芦画瓢,好大功夫才能画一篇。这还不算,还得寸进尺,说一篇字不能歪一个、不能涂一笔,正似那画,一笔就败。而且写的时候,还不让头太低,还得端好了架子,说是敬圣人之书!大热的天,一笔一划僵着,一会儿就是一身的汗,可一天不写够二十篇就动也不让动,还说什么心静自然凉,凉什么?都快蒸熟了!
人们听着,后怕之余都念万幸,再问及医治,老大夫说不需多用什么药,每日药酒推拿,静养便是,只是日后千万多加一分小心,再不可伤。语气中显是听得出承泽身上这隐疾随时可成大患,可无论怎样,此次的结果已是出人意料的好,人们都大大松了口气。只是服侍在慕夫人一旁的静香依旧紧着心,实在想做实听一句他不会残,可当着人,哪怕就是至亲之人,她也不敢流露半点心思……
他伸手,她躲,“不妨事。”
慕峻延轻轻点头,“丹彤姑娘慢走。”
看他伸长脖子努力往门口瞅,像是要挣起来,丹彤赶紧按住,“可不能乱动!我给你看过了,这回真是牵扯了旧伤,虽是没再错开筋骨,可若再不当心,谁知还有没有当年的福气!”
嘶!被握了手,丹彤不觉悄悄吸了口气。她人单薄,手也纤瘦这倒罢了,可怎么大暑天这么冷?手心也湿潮,握着她,竟感觉到那似寒冷般抑制不住细微的抖……
“小姐!”
几乎是被雷劈一般,承泽顷刻呆怔……
烧?静香僵直的眉心微微一蹙,枯绝的心念又颤……
“只是远亲么?看姨奶奶乐得,我当是明儿回娘家去了呢。”
合宜园,本是个阴阳两界不知魂归魂离的去处,可她却记得,每日看他冷得跳,她的心却安。有他在,什么鬼神,什么冤孽,都是世人可笑的愚念,守着那可怖的灵,她一丝怕都没有。如今,他又说合宜园,是想说她从此再不必怕,不必提着心,还是想说……
第二天一早承泽就动身回府,想着静香还要在广灵寺再待两天,遂也走的不急,一路上正可静心想想。
魂萦梦绕的人就在眼前,可那魂萦梦绕的清香竟有些不真切,他不由又往前些……
这么想着,沉定的眸底深处终是翻出几许烦躁。若是从前说这耐性,他才不怕,就如习武站桩,不饮不食,气贯丹田,铁打铜铸,强若不倒之翁!怎奈此一时,彼一时,曾经心无旁鹜、全神贯注,站个一日两日全不在话下!可这一回,有那扰心的人在,他如何沉得
烛灯下,承泽手执墨笔,凝神专注。
“何苦费这事?府里做什么吃什么便是。”
今夜反常,这笑、这淡淡的话似比平日生了气还有力道,她不敢多劝,只把薄被给他盖好,“爷,这些香炉也乏了,我拿出去吧?”
梅子天气,不停不息,虽不至有瓢泼之势,却也能细细绵绵将人浸透。此时园子里倒是花红柳绿清新异常,可这雨中练功,小承桓虽是兴奋得又叫又跳,力道都比平日多了三分,可也撑不得一时半会儿,便又是冷又是饿,借口多多。承泽干脆纵他歇了,只在芳洲苑看着念书。
“慢着!”青蔓一声喝。
第二天一早,寻了由头遣了荷叶儿往那边院子去,嘱她留心,总该有消息……
“怎的就是想知道!”老太太笑拍拍这撒娇的孙儿,“其实也不是什么,上梁不正,下梁如何正的了?这些年宫里一直就不消停,选美,竞妃,再争宠,热热闹闹。可原本不管那里头如何,这朝堂之上的人,是好是坏,是真做事还是暗拆台,总还都知道个礼义廉耻,便是纳个妾、收个房也都有限。宠妾灭妻、停妻再娶,这可都是大忌。可谁曾想,偏偏啊,就出了这么个人物!”
不知是为何,心其实不恼,只是有些空。本来想想,仔细想想,该是能填上那空,可他竟似不愿,就看这棋谱,一手接一手,不再赶着,便更是周全,更是绝决,围困她,再无路可退……
没什么纰漏之处,这才睡下。可人躺下了,心却歇不了,依旧牵挂那房里的人。这两日他白天张罗寿宴,夜里早早关了房门,口中跟她说睡了,其实她知道那烛灯一直亮着。早晨伺候起来,那眼睛也泛红,可见是熬了夜,问也不说,只是笑。
“你怎的还哭?”莲心喝了一句,也赶紧偎过来,“小姐,荷叶儿嘴贫,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
静香用手指点点她,嗔道,“别浑说。”
“也好。”春燕应着,扶了蓝月儿离开。
“桓儿,你想不想让二哥常回来?”
“二叔,”
这一句出口,两个听着的人心里都咯噔一下!静香住哪儿?这,这是问的活人哪!再不是那丢了死关里结阴缘的可怜鬼儿!两人立时就都高兴起来,承泽更是喜得握紧了老太太的手使劲儿摩挲着,他没会错意!没白让嫂嫂遭这份罪!这确是老太太给她的生路,一条再不见过往,重活出来的路!
“邦,邦”,清冷的夜远远传过敲更声,让周围那带了鼾声的静谧更显深沉。
“春燕,那日你去问,可是怎么着了?”
打定主意,站起身走到帘边,心又有些怯,从来都是哥哥哄她,她何时哄过人?且又不知他的性子,该怎么哄?才刚出去的时候那么大力气摔帘子……
“哎。”春燕答应着要拉了承桓走,可承桓还是赖在蓝月儿身上。
承泽怔怔地看着,看着,竟不由自主伸手到她下颌边,接了一颗,又一颗,颗颗都滚入他的掌心……
“你这都说的什么?她是易家大奶奶,谁敢害她?只是,只是……”听着这哭声,面对这般质问,承泽的心也是乱,想耐了性子劝,可那不咸不淡的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主仆二人从花园子往回走,刚看见芳洲苑的门福能儿就急急找了借口要别处去,承泽知道他是怕那些大丫头们呱噪,便点了头随他去。
“在那边用。”
“青蔓是个妥贴孩子,又不多话,但凡有什么,她心里只是为你好,你要听劝。”
“是啊,”阎婆子也叹,“所以,这说道是有,可方圆百里,难得听说有人家这么办。一则,那新寡的娘家也多在本地,都知道有此风俗,一旦出事,早早就都盯着,婆家自是不想惹麻烦,尽量过继孝子,再远的都成;二则,这百日灵,咱们这地界儿,又潮,又热,若非衬着银钱,谁家能存灵这么久?”
看兄妹俩出了门,承泽又悄声吩咐福能儿赶紧跟着照应,免得有那不识眉眼的下人让嫂嫂为难。
“呵呵,春燕就会拿老人家取笑,她大字不识,哪来得知道!”蓝月儿笑着接了话,“慕家大爷就是江南有名的丹青才子慕峻延!他的一副工笔富家豪门都挣抢追捧,他又少出卖,弄得一画难求,重金难买!静香那点嫁妆算什么?我看哪,都赔少了!”
“嗯?”
“爷说的哪儿的话,便是要多少有多少!”福能儿一听有门儿,立刻点头如啄米,“另配了几样儿小酱菜儿,还有新鲜的桂花糖糕。”
“老太太!老太太!”
“坐牢还分什么地方,京城的牢房大么?”
“丹彤姑娘,我可说了不只一次了,你是客,是你三哥送来要我暂且照顾的,怎的成了坐牢了?”
“客?”丹彤冷笑,“你们中原人就是这么待客的?一天到晚盯着、看着、寸步不离?”
“那是怕有人伤你。”庞德佑耐心地解释,“这几年你三哥他们四处征战无暇顾及你,又担心时局微妙怕有人对你起了歹意,这才把你送到我这儿来。我们自然也是得万分小心,不能有负于人。若有行事不妥之处,还望丹彤姑娘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