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人已经换上了一身骑装，他看着傅，愈加显得高挑挺，持续片刻的后果却有些可怕，鞭梢轻轻点地，棕栗的牛皮马靴。窄袖短裾，他感到腰身在一点一点融化，大腿肌肉渐渐松弛：“喜欢么？”
风雪一刹那飞满了茫原。
小腹深处有一种酥痒的感觉，很轻微，不至于称之为快感，右手握一支三尺余长的马鞭。鞭柄一下一下敲打左手掌心，带了点儿玩味的笑，想伸腿踢踹两下，腹内忽而一阵暖热流过，
真是实力。竟使不出力气来。
“昨日傅公子给苏蓉讲山魈的传说，那丫头吓得抱了卉蓉直哭，还绘了一幅山，傅公子心疼她。”
望着司鸿豫的眼睛，傅少容一时怔住了。
香熏入鼻，傅少容轻咳两声，神智清醒了一些，口中干渴，便撩开帐子去够茶盘，不料床侧的木几消失了一般，连摸几下都碰不到棱角。
何况，傅少容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却通晓史典、精通穆达蛮语、知天格、理八卦、明医术、识药理。自己辛辛苦苦养出来的门客，一朝落到别人手里，转为他用，简直是为人作嫁，自拆戏台。
这一等就是大半夜。
韩及目瞪口呆，长萧自半空掉落，流苏却还挂在手上，扯着手指晃了好几个半圆。
傅少容却认真道：“期成莫要自谦。听曲识人心可不是空谈。你心怀明君、志在天下，亦有长久执念。这样寄托了本心的曲子，自然要校稳了音准，好生对待。”
卞岚撅着嘴，十分不悦：“鞋底垫了三层棉，挑了《九霄》最难弹的一段，路上也没有积水，根本是万无一失的事，你怎么发现的？”
世间须臾万变，饮不饮这盏茶，回不回这个头，命里都有暗动。一生阅尽，也不过千种巧合搭出的一道命迹，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其实谁也不能妄下断言。然而，司鸿豫固执地相信，若一个人的本性是善的，只消外露一丝好，就能施以众多偶然的福泽。哪怕这偶然与命数比起来太稀薄，福泽不到远处，只要来日有缘相见，他还会被同样的暖意吸引，还会和现在一样，再次爱上他。
有夏绯衣在身边，凡事都很安心。
少年浑身一记哆嗦，猛地喘了口气，连脚趾都蜷了起来。眼底的湿意越发浓重，仅存的几分清醒散了个干净，胡乱摇头：“不是，不是那样的……”
一具尸体被侍卫从巷口抛出来，重重摔在地上，正是方才持刀的贼人。
他孤立无援，没有武器，不够高，也不够强壮。三两下的突袭或许还能占个上风，可面对胳膊比他腿还要粗的成年人，能坚持多久？这种时候，即便是从前不屑于依赖的东西，也不得不拿来用了。
活下来是一回事，进城，又是另一回事。
每当问起这个，娘亲就会抱着他小小的身体，说等攒够了车马费，他们就离开幽州，去一个永远不会被人追捕的地方，安安心心过日子，再为他娶一房媳妇儿。
司鸿豫怒意暴涨，约莫使了九分力气，傅少容被箍得难受，捂嘴又咳起来，才感到胸口的力道松了些。
“我会调息，你会不会？”司鸿豫一口怒气压在心头，偏舍不得放开嗓子吼他，用双肩将人围得紧了些，无奈道，“骑上马就忘了自己是个书生，跟我逞强，嗯？”
“没有！我，我择了近路的……”
傅少容抢着喘气的间隙与他争辩：“你拐弯，我便……我便走直道，你上坡，我便绕着……绕着走，没跟满全程……是择了近路的……”
“别说话了。气稳住，手给我。”
司鸿豫知道这人白净的躯壳里裹着一副戳人的硬骨头，索性不再与他孩子气地争辩，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腕。指下脉搏急促而纷乱，司鸿豫不禁皱眉，回头遥望。
他们已经跑开太远，驻兵的屋舍被甩在了地平线的另一端。此时晚风渐凉，山野空旷，没有避风之处，如果硬要回程，路上势必会顶风而行。眼下傅少容的状况并不好，衣衫湿尽不说，还刚停了跑，正是通体发汗的时候，若直接带着人奔马回去，晚上恐怕要领着邵大夫守一夜思清园。
他记得傅少容有个静水碧玉的美称，传闻是三十一门客中最不需司鸿七操心的一位，怎么到了他手里，反倒样样都要操心了？
报应吗？
司鸿豫暗自摇头，脱下外衣替傅少容披上，胳膊反套进袖子里，除了脸之外的裸露部位都盖得严严实实，又用身体护住了风，牵起另一根缰绳，马鞭响亮一挥。
两匹马没有调转方向，径直载着二人朝西面山脚奔去。
司鸿豫道：“你这模样，硬撑回去也是给我添乱。我带你去尉阳山，山上有我一处别居，稍微简陋了些，暂住一宿倒是无妨，等休整好了，我再带你回栾京。”
傅少容顿时慌了阵脚，挣扎着从他怀里露出脑袋，急道：“不行，我要回去！”
司鸿豫挑眉：“怎么不行？”
傅少容心知自己与司鸿豫正是长矛对棘刺，时间一久便要互相扎破口子，决计不信两人能在山里和平度过一整夜。倒不怕尴尬或僵持，只怕司鸿豫再做出昨晚那种事情来。凭他的体力，顶多算是司鸿豫手里的一只牵线纸鸢，逃开了，飞远了，弯指一勾就会被逮回来。
他不能……不能再被那么……
于是回答也变得语无伦次：“骑马自然是要出汗的。我许久不曾练习了，故而出得比别人多一些。殿下只看到我模样狼狈，其实不碍事的，能撑得回去。何况殿下……殿下京中事务繁忙，我这样连食客也称不上的，怎敢劳烦殿下耽搁一晚……”
说到一半，头顶受到重压，脑袋被司鸿豫摁回了怀里。
“跟我讨价还价，你当我是老七？”司鸿豫打断他，撇嘴笑道，“你主子我乐意，今儿偏就去了。”
夕阳收去了最后一丝暖光，从地平线落下。冷月沿着山脉悄然攀升，高悬于漫天星河之中，投下白霜似的清辉。
山里飞鸟还巢，万籁无声，只闻竹叶沙沙摇曳，流水潺潺而鸣。
竹林中有一座双层木阁，样式简单，正是司鸿豫的尉阳山别居。他平日不来住，但下人会定期打扫，置换一些干净的衣物和用具，以备不时之需，故而内外整洁，适合小歇一晚。
木阁东面有半片竹林，再往东有一块爬满青苔的巨岩，拐过巨岩，豁然可见一池热气袅袅的温泉。
此时泉岩上铺了一块湿润的软巾，傅少容头枕软巾，身体泡在水中，缓缓地闭眸吐息。泉底沉着许多卵石，表面圆滑，按压住酸疼之处，着实令人舒爽。从臂膀到指尖，每一处肌肉都在泉水中得到了舒展。
暖雾蒸腾而上，含着草叶清香，沿水面幽幽飘散。
傅少容深吸了一口，清苦的气味充满了肺叶，传递至皮肤和血液，再是惬意不过。
进山前，司鸿豫曾说过别居里备了皂角，可他顾念着自己的胸痛，又在进山路上采了些川芎和辛夷，沐浴前洒到泉水里泡着。温泉的热度配合安神的药香，最是催眠。傅少容疲惫得很，加之昨夜起就不曾好好休息，一时抵挡不住这袭来的浓重困意，脑袋一偏，枕着泉岩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待睡饱醒转，睁开双眼，一轮镀银的弦月已经高悬于夜空正中，比入池之前西移了不少。
身体泡在水中，睡久了倒不怎么受冷，颈肩和四肢也不觉酸痛了，傅少容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从温泉中站起来，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里衣。忽而夜风骤起，吹得他一个哆嗦，不得不再披一件外衫。
他伸手提起搁在一旁的灯笼，穿过黑影绰绰的竹林，往木阁走去。
野山久无人迹，入了夜，连脚底碾碎落叶的响动都听得分明。傅少容提着灯笼一步一步探路，四周一根根竹竿都生得笔直，映着月光，左边雪白，右边漆黑，中间一线分隔，美如笔墨绘就。
灯笼发光，引来了一些蛾子模样的小虫，围着烛火高高低低地飞舞。傅少容放低右手，照亮布满枯叶的土地，避开凹陷的土坑，另一手摸着竹竿，小心翼翼行走。走到半途，忽然就停住了脚步。
竹林那头，他听到了洞箫之音。
静谧的山林里，每一丝箫声都清晰可闻。音色清沙幽远，断续接转，轻时如碎叶落空谷，响时似雁鸣穿高云。
洞箫之音本就凄朗低婉，一分心事入，能作十分心事出。这样云深月蒙的夜晚，曲调中藏了千回百转的难解愁绪，直教善识乐律的人不忍细读。
远郊空山中，谁能作此声？
傅少容倚着青竹，望月聆听，渐渐生起了一种强烈的、想要和琴的冲动。五指不自觉地在空中挑拨，一弦接一弦，情起满于胸，弦音止于耳，竟真的琴箫相和，听完了一曲。
他又等了许久，直到那边再也没有箫声传来，才举起灯笼继续往前走。
远远地，先是看见了木屋的轮廓，再走几步，才发现二楼露台的栏杆上坐着一个人。
司鸿豫背靠木墙，左腿弯折，大大方方踩着栏杆，执萧的胳膊搁在膝上，右腿索性悬了空。他穿着一件黑袍，懒得系腰带，左右衣襟随意敞开，无比张扬地垂在身侧，露出一大片结实的胸膛。
月光将腹肌的阴影打在皮肤上，一道一道，随着呼吸轻微收缩，撩人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