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次我的手却不禁地向父亲的遗物伸了过去。我也断不会向父亲倾诉我人生的疲惫感,尽管我知道那即使不是父亲的遗物而是父亲。情萌心动,那一时刻使我对父亲的遗物备觉亲切。但是我却不愿被任何人看出我其实也有此愿,近年来我内心里常涌起一种越来越强烈。在所难免,却都抑制着,曾在五六部电影和电视剧中当过群众演员。在北影院内,甚至范围缩小到我当年居住的十九号楼内,这乃是司空见惯的事。
但毕竟都是少男少女,这一种封,
1984。父亲栖居北。对于当年的我们,政治荣誉是第一位的。
我对写言稿从。情爱不知排在第几位。整整一下午,字斟句酌,写成了篇,涂抹点串。
我失望到顶点,哭了。
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
我讨厌过年过节完全是因为看不得母亲不得不向邻居借钱时必须鼓起勇气又实在鼓不起多大勇气的样子。那时母亲的样子最使我心里暗暗难过。我们的邻居也都是些穷人家。穷人家向穷人家借钱,尤其逢年过节,大概是最不情愿的事之一。但年节客观地横现在日子里,不借钱则打不过去。当然,不将年节当成年节,也是可以的。但那样一来,母亲又会觉得太对不起她的儿女们。借钱之前也是愁,借钱之后仍是愁。借了总得还的。总不能等我们都长大了,都挣钱了再还。母亲不敢多借。即或是过春节,一般总借2o元。有时邻居们会善良地问够不够,母亲总说:“够!够……”许多年的春节,我们家都是靠母亲借的2o元过的。2o元过春节,在今天看来仿佛是不可思议之事。当年也真难为了母亲……
话一出口,自己听着也觉得不太对味儿。仿佛体现着一种“见危险就上”的大无畏精神似的。
在学校的操场上,我被迫当众承认自己偷了几次橘皮,当众承认自己是贼。当众,便是当着全校同学的面啊!……
“还有什么?”
青年永远是文学的最真挚的朋友。中学时代正是人的崭新的青年时代。他们通过拥抱文学拥抱生活,他们是最容易被文学作品感动的最广大的读者群。今天我们如果进行一次有意义的社会调查,结果肯定也是如此。
老师认为我顶撞了她,更加生气了,又看我的双手,说:“回家叫你妈把你两手的皴用砖头蹭干净了再来上学!”接着像扒乱草堆一样乱扒我的头:“瞧你这满头虮子,像撒了一脑袋大米!叫人恶心!回家去吧!这几天别来上学了,检查过后再来上学!”
如果我认为我的母亲是我文学上的第一位导师不过分,那么也可以说我的这位小学语文老师是我文学上的第二位导师。假若在我的生活中没有过她们,我今天也许不会成为作家
“奶奶,你吃过蜗牛么?”
“吃?……”
“我们同学就吃过,说可好吃了!”
“哦……兴许吧……”
“奶奶,我也要吃蜗牛!我要吃辣味儿蜗牛!我还要喝蜗牛汤!我同学的妈妈说,可有营养了!小孩儿常喝蜗牛汤聪明……”
“这……”
“奶奶,你答应我嘛!”
“它们现在还小哇……”
“我有耐性等它们长大了再吃它们。不,我要等它们生出小蜗牛以后再吃它们。这样我不就永远可以吃下去了么?奶奶你说是不是?……”
母亲愕然。
我阻止他:“不许你存这份念头!不许你再跟奶奶说这种话!难道缺你肉吃了么?馋鬼,你是一头食肉动物哇?”
儿子眨巴眨巴眼睛,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一副要哭的模样……
母亲便哄:“好,好,等它们长大了,奶奶一定做了给你吃。”
我说:“不能什么事儿都依他!由我替奶奶保护它们,看谁敢再提要吃它们!”
儿子理直气壮地说:“吃猪肉、羊肉、牛肉可以,吃鸡肉可以,吃烤鸭可以,为什么吃蜗牛就不行?”
我晓之以理:“我们吃的是肉……”
儿子说:“我想吃的也是蜗牛肉呀,我说吃它们的壳了么?”
我说:“你得明白,人自己养的东西,是舍不得弄死了吃的。这个道理,是尊重生命的道理……”
儿子顶撞我:“你骗小孩儿!你尊重生命了么?上次别人送给你的蚕茧儿,活着的,还在动呢,你就给用油炸了!奶奶不吃,妈妈不吃,我也不吃,全被你一个人吃了!我看你吃得可香呢!……”
我无言以对。
从此,儿子似乎更认为,先在理论上,有极其充分的、天经地义的、无可辩驳的吃蜗牛的根据了……
从此,母亲观看那些小生命的时候,儿子肯定也凑过去观看……
先是,儿子问它们为什么还没长大,而母亲肯定地回答——它们分明已经长大了……
后来是,儿子确定地说,它们分明已经长大了。不是长大了些,而是长大了许多,而母亲总是摇头——根本就没长……
然而不管母亲怎么想,怎么说,也不管儿子怎么想,怎么说,那些小小的生命,的的确确是天天长大着。在母亲的精心饲养下,长得很迅。壳儿开始变黑了,变硬了。不再是些仿佛不经意地用指头轻轻一碰就易破碎的小东西了,它们的头和它们的柔软的身躯,从它们背着的“房屋”内探出时,也有形有状了,憨态可掬,很有妙趣了。它们的触角,也变粗变长了,两两一对儿,在盒之一隅卿卿我我,“耳鬓厮磨”之际,更显得情意缱绻,斯文百种了……
那漂亮的茶叶盒儿,对它们来说未免显得小了。
于是母亲将它们移入另一个盒子里,一个装过饼干的更漂亮的盒子。
“奶奶,它们就是长大了吧?”
“嗯,就是长大了呢……”
“奶奶,它们再长大一倍,就该吃它们了吧?”
“不行。得长到和你拳头一般儿大。你不是说要等它们生出小蜗牛之后再吃它们么?”
“奶奶,我不想等到那时候,我只吃一次,尝尝什么味儿就行了……”
母亲默不作答。
我认为有必要和儿子进行一次更郑重更严肃些的谈话。
一天,趁母亲不在家,我将儿子扯至跟前,言衷词切,对他讲奶奶抚养爸爸、叔叔和姑姑成人,一生含辛茹苦,忍辱负重,是多么不容易。自爷爷去世后,奶奶的一半,其实也已随着爷爷而去了。爸爸的活法又是写作,有心挤出更多的时间陪奶奶,也往往心恳而做不到。爸爸的时间,常被某些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侵占了去,这是爸爸对奶奶十分内疚而无奈的。奶奶内心的孤独和寂寞,是爸爸虽理解也难以帮助排遣的。为此爸爸曾买过花,买过鱼。可养花养鱼,需要些专门的常识。奶奶养不好,花死了,鱼也死了。那些小小的蜗牛,奶奶倒是养得不错,而你还天天盼着吃了它们,你对么?……
儿子低下头说:“爸爸,我明白了……”
我问:“你明白什么了?”
儿子说:“如果我吃了蜗牛,便是吃了奶奶的那一点儿欢悦……”
我说:“既然你明白了,以后再也不许对奶奶说吃不吃蜗牛的话了!”
儿子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诺诺连声。果然再不盼着吃辣味儿蜗牛、喝蜗牛汤了。甚至,再不关注那更漂亮的蜗牛们的新居了……
一天,我下班回到了家里,母亲已做好晚饭,一一摆上桌子。母亲最后端的是一盆儿汤,对儿子说:“你不是要喝蜗牛汤么?我给你做了,可够喝吧!”
我愕然。
儿子也愕然。
我狠狠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