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侠女奇缘

关灯
护眼
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闱异兆 安公子占桂苑先声(1 / 1)
强烈推荐: 夫命难从(下) 继母 魔王情咒 【T大校花沉沦记】【完】 警告小逃妻 噬情 鬼岛惊魂 樱梦之空异能大陆 如歌的行板

一时吃罢了饭,早巳脱稿,三文一诗。华忠到了,只在申正的光景,便动手作,他出来走。正遇着舅太太在那,那个长姐儿,因要过去先见见父亲:回一句稿子有了,觉得累的红头涨脸的不好过去。便叫华忠进去取了小铜旋子来,湿个手巾擦脸。那消继烛,又仔细斟酌了一番;却也累得周,也在跟前。大家还不曾开口,便先问道,那长姐儿:"华大爷,大爷那文章作上几篇儿来了?"几篇儿:"华忠道;这会子擦了脸,就要送给老爷瞧去了。"舅太太便和长姐儿道:"你这孩子,才叫他娘的狗拿耗子呢!你又懂得几篇儿是几篇儿。"她自己一想,果然这话问得多点儿,是一时不好意思,便道:"奴才可那儿懂得这些事呢?奴才是怕奴才太太惦着,等奴才先回奴才太太一句去。"说着,梗梗着个两把儿头如飞而去。

老爷此时,正在满腔的诗礼庭训待教导儿子一番,才叫了一声,偏偏的不见公子趋而过庭,便觉得有些拂意。

量这就完了吗?还有呢!紧接着第一间楼上的,听戏的也来了。

她便三步两步,抢上了台阶儿,要想进屋里看看是怎生一桩事;不想将上得台阶儿,但见个东西映着日光,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从门里就冲着她怀里飞了来。她一时躲不及,两只手赶紧往怀里一握,却是怕碰了她的肚子,伤了胎气;谁知两手一握的这个当儿,那件东西,恰好不偏不正,合在她肚子上,无心中把件东西握住了。握住了自己倒吓了一跳,连忙把在手里一看,敢则是书阁儿上摆的那个大玛瑙杯,里面还有些残酒,她榫里不知卯里,只道大爷吃醉了,向她飞过一觞来,叫她斟酒,只得举着那个酒杯送进屋里来。及至走到屋里,又见两位奶奶,见她一齐站起来,说了那套话,她一时更摸不着头脑,便笑嘻嘻的道:"请示二位奶奶,再给爷满满的斟上这么一杯啊!"这一句话,倒把金、玉两个问得笑将起来。

把个张姑娘乐得连连点头,笑道:"姐姐这叫作兵法攻心为上,又叫作彭更有二焉。"何小姐似嗔似喜的丢了她一眼,说道:"人家和你说正经话,你又来了。"因又说道:"果然他听进这话去,便是你我受他两句甚么话,也不为可愧,不算受屈,只要把他逼到正路上去,不但如了公婆的愿,成了他个人,也不枉我拿着把刀,把你两个撮合在一块子;也不枉你说破了嘴,把我两个撮合在一块子;便是我的父母,也不白占人家的一块坟茔;亲家爹妈,也不白吃人家的半生茶饭了。

何小姐一面喝茶,留神看那屋子。看床上当中一般的摆着炕案、引枕、坐褥。

姑娘微抬了抬眼皮儿一看,只见满屋里香气氤氲,灯光璀璨。

祧家业两件事看得着紧,给丈夫置几房姬妾,自己调理管教。疼起来比丈夫疼的甚,管起来比丈夫管的严。

我那时便想到他的名字是个-骥-,所以才留心回避。还不曾晓得他是属马。要照张金凤方才这话听起来,再合上父母给我托的那个梦,算的那个命,莫非万事果然有个命定么?天哪!我何玉凤怎的这等命苦,要想寻条清净路走走,都不能够!"想到这里,不禁长叹了口气。

这是一片良工苦心,这才叫作-义重如山,恩深似海便算你二位老人家念我搭救你家公子那点微劳,也足足的报过来了。

从第二日起,她便催着舅太太动手。舅太太便一件一件的分给那些仆妇丫头做起来,自己和张太太也亲自动手。姑娘看看这里,又帮着那里,觉得这日子倒好过。一日,正遇着阴天,霎时倾盆价下起大雨来。舅太太道:"你瞧这雨下得天漆黑的,我们今日歇天,弄点甚么吃,过阴天儿罢。"张太太道:"我们过阴天儿哪,你让我把这只底于给姑娘纳完了罢。"说着,手里一带那麻绳子,把个针拉脱落下来了。她对着针眼儿,觑着眼睛,穿了半日,也没穿上,便央着花铃儿说:"好孩子儿,你给我穿穿。你看我的眼睛可要不得了。"姑娘看见,一把手抢过来道:"拿来,穿一个针也值得这么累赘!"说着,果然两手一逗,就穿好了;丢给张太太,回身就走,说:"我帮娘作莱去了。"将走得两步,张太太这里喊起来了,说:"姑娘你回来。我那么老长的个大针,你穿了穿,只得给我剩了半截子,那半截子到那里去咧?"姑娘听了,也觉诧异,和花铃儿四处一找,花铃儿腰弯向地下拣起来道:"这不是这半截儿在地下呢。"原来姑娘着了忙了,手指头儿上微使了点儿劲,就把个大针搬成两截,自己看了也不觉大笑。

老夫妻双双坐了,儿媳两旁侍立奉茶。男女家人参见已毕,大家各各的归着东西,侍候酒饭,来往奔忙。老爷便向太太道:"太太,你看人生天命,安排自有一定;非分之荣,万不可以妄求。你我受祖父余荫,守着这几亩薄田,几间房子,虽不宽余,也还不愁冻馁。无端的官兴作,弄出这一篇离奇古怪的文章。

只苦了安公子,脚后跟走得磨了两个大泡,两腿生疼,在那里抱着腿哼哼。

戴勤家的和随缘儿媳妇都跪在姑娘身后跟着哭。

邓九公闲话中,便和安老爷说道:"老弟!你看这等一个好孩子,被你生生的夺了去了,我心里可真难过。只是一来,关着她的重回故乡;二来,又关着她的父母大事;三来,更关着她的终身,我可没法重留她。但是我也受了她会子好处,一点儿没报答她,我这心里怎得过的去?我想如今,她不是没忙着要走的这一说了吗?我要把她老太太的事,重新风风光光的给她办一办,也算我们师徒一场。

那日你家父母在炕上,摆了许多的针线刀尺,脂粉钗环,笔墨书籍,戥子算盘,以至金银钱物之类,又在庙上买了许多耍货,邀我进去,一同看你抓周儿。

因此上前三门外那些找馆的朋友,听说他家相请,便都望影而逃。那纪太傅为了这事,正在烦闷,恰好这日下朝回府,轿子才得到门,转正将要进门,忽见马台石边站着一个人,戴一顶雨缨凉帽,贯着个纯泥满绣的金顶,穿一件下过水的葛布短襟袍子,套一件磨了边儿的天青羽纱马褂子,脚下一双破靴,靠马台石还放着一个竹箱儿和小小的一卷铺盖、一个包袱。那人望着太傅;轿旁拖地便是一躬。轿夫见有人参见,连忙打住轿杠。太傅那时正在工部侍郎任内,见了这人,只道他是解工料的微员,吩咐道:"你想是个解官。我这私宅,向来不收公事,有甚么文批,衙门投递。"那人道:"晚生身列胶痒,不是解差;因仰慕大人的清名,特来瞻谒。倘大人不惜阶前盈尺之地,进而教之,幸甚。"那太傅素日最重读书人,听见他是个秀才,使命落平,就在门外下了轿;吩咐门上,给他看了行李,陪那秀才进来。到书房待茶,分宾主坐下,因问道:"先生何来?有甚见教?"那秀才道:"晚生姓顾名綮别号肯堂,浙江绍兴府会稽人氏。一向落魄江湖,无心进取,偶然游到帝都,听得十停人倒有九停人说,大人府上有位二公子,要延师课读。晚生也曾嘱人推荐,无奈那些朋友都说这个馆地是就不得的。为此,晚生不揣鄙陋,竟学那毛遂自荐。倘大人看我可为公子之师,情愿附骥,自问也还不至于尸位素餐,误人子弟。"那太傅正在请不着先生,又见他虽是寒素,吐谈不凡,心下早有几分愿意。便道:"先生这等翩然而来,真是倜傥不群,足展抱负;只是我这第二个豚犬,虽然天资尚可造就,其实顽劣殆不可以言语形容。先生果然肯成全他,便是大幸了。

歪着头,皱着眉想道:"这是谁呢?他怎么又会找到这个地方儿来呢?"那庄客道:"谁知道哇!"褚一官低了低头,又问道:"你看看是怎么个人儿呀?"那庄客道:"我看看只怕他是咱们同行的爷们,我见他也背着象老爷子使的那么个弹弓子么们!"褚一官又故意猜疑道:"你站住。同行里没这么一个使弹弓子的呀!"说着,隔着那座灵位便叫了邓九公一声。

我便开口先问怎的一桩事,不愁她不还出个实在来。我听了便想作这般一个举动,她若推托,却请九兄从旁如此如此的一团和,我便得又进一步,直人后堂了。及至到了里面,我一面参灵礼拜;假如她还过礼,依然孝子一般,伏地不起,难道我好上前拉她起来和我说话不成?却得姑爷姑奶奶,一位如此的一周旋,这位再如彼的一指点,九兄又从中作个代东陪客,我就居然得高坐长谈了。坐下我开口第一句,可便是这句话。她绝不肯说到报仇原由,一定的用谈话支吾;但她一支吾,我第二句便是这句话。"安老爷说到这里,褚一官道:"说是这等说,二叔,你老也得悠着来呀!"安老爷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恁的一激,怎生激得出她报仇的那句话来。"邓九公道:"有理,不错的,就是这等不妨。便是她有甚话说,有我从中和解着!"安老爷道:"到那时节,倒用不着和解,你但如此如此作去,她自然没话可说。但是这节关目,老兄,你可得作得象。我再如此用话一敲打,一定要叫她自己说出这句报仇的话来才罢。"邓九公道:"她始终不说也难。"安老爷道:"老兄,你要知她是好胜不过的人,怎肯被人訾着短处?有那等一句话在前头,便不容她不说了。但是说虽说了,凭怎的问她那仇人的姓名,可休想她说出来了。问来问去,不等她说,我便一口道破。"邓九公拍手道:"好!"安老爷道:"九兄,你莫先赞好着。你须知她,又是这机警不过的人。这桩事,和那仇人的姓名,无一刻不横在她心头,却又万分的机密,防着泄露。忽然的被一个陌生人当面叫破,她如何不疑,难保不有一场大动作的。如此,此番却得仗你老兄和解了。"邓九公道:"便是这样,也不妨事。她虽是难缠,却不蛮作。

我就一路跟寻到此,恰巧在此地庄外,遇见华忠,得见一官,又知他作了吾兄的快婿;谈起来才知吾兄的大驾,也在此地。不想到天缘凑巧,倒在此地相会,又得彼此情同针芥一言订交,真是难得的一桩奇遇。"邓九公道:"原来老弟倒枉驾先到舍下,只是我多多失候,越不安了。"安老爷道:"你我豪杰相逢,何必拘拘形迹。我方才还同令婿议论海内的人物,提起一家有名的豪杰,不想问他,他竟自不知底里。"邓九公道:"老弟,你看不得这些年轻老少爷们,花说柳说的不中用,一按就没了,早呢。你问的这人,你既称道他是个豪杰,大约也不是甚么无名之辈,你说给我听听。慢讲这大江南北,那怕三江二湖,川、陕、云、贵,以至关里关外,但是个有点听头儿的,提起来,大概都知道他个根儿底儿。你问谁罢?"安老爷道:"这人说来却不甚远,只在就近地方;只是隔了这几年,不知她现在的住处。"邓九公听了,把嘴一撇道:"甚么?我们这个地方儿,会有个有名儿的豪杰么?老弟,那可是听了谣言来了。这地方要找绍兴坛子大的倭瓜,棒槌壮的玉米棒子,只怕我找得出来;要讲豪杰,劣兄在此地住了冒冒的七十年了,也没见过那豪杰是四方脑袋?八楞儿脑袋?"安老爷正色道:"老哥,古人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又道是:-真人不露相-,何地无才,这话倒不可如此讲。纵说是九兄,你观于海者难为水,就怕小弟说的这个人,老哥哥也不看小她不起,大约你也必该认得她,并且除了你,别人也不配认得她。"邓九公听了,歪着头,想了厂会道:"是谁?"因向老爷道:"老弟,你试把他的姓名说来,苹领教领教。"安老爷拈着几根小胡子儿,眼睛望着九公说道:"这人,人称叫她作十三妹。"邓九公才听得"十三妹"三个字,早把手里的酒杯,吧的往桌子上一放,说:"老弟,你是怎生晓得这个人?"安老爷道:"你且慢问我怎生晓得这人,你只说这人究竟算得个豪杰、算不得个豪杰,你可认识她、不认识她?"邓九公见问,未曾说话,光叹了一声说:"老弟,若论此人,虽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不但算脂粉队里的一个英雄,她要算英雄队里一个领袖,说起来天下的男子汉该都要愧死,我岂只认得她,还要算我个知己恩人哩!"安老爷一想,心里暗说:"有些意思了。"因说道:"话虽如此,只是她究竟是个年轻女子;老哥哥你这样的年纪,这等的威名,说她是个知已有之,怎生说到这个恩人起来?这话倒愿问一个详细。"九公道:"酒凉了,咱们换一换。"说着,换上热酒来。

公子此时也不及从头细说,便指给他看道:"你看那厢茶馆外面坐的不是老爷?"华忠道:"老爷怎么也到了这里?敢是进京引见。"公子道:"闲话休提,我且问你褚一官在家也不?"华忠道:"他不在家,他这两天忙呢!"因看了看太阳,说:"大约这早晚也就好回来了。大爷你此时还问他作什么?"公子道:"这事说也话长,你先见老爷去就知道了。"华忠便同公子飞奔而来,路上不及闲谈,到了跟前,老爷才瞧出是华忠,因说:"你从那里来?"华忠早在那里摘了帽子磕头说:"奴才华忠,险些误了大爷,误了老爷事,奴才该死,只求老爷的家法。"老爷道:"不必这样,难道你愿意害这场大病不成?起来。"华忠听了,才戴上帽子爬起来。

乌大人都回说:"船上过窄,公馆相见。"大家只得纷纷进城。

一看张太太早已扭着屁股,上了台阶儿,进了屋子了。安太太又让张姑娘。她此时见太太这等的温和慈厚,心里算早把这个婆婆认定了,那里肯先走?安太太便拉了她说:"咱们娘儿们一块儿走。"比及到门,她到底让太太先进去才罢。

倘然两件事都无着实,如何是好?"心中万绪千头,在牲口上闷闷不语。忽听得张老和他说话,便答道:"正是如此。"说话间,又走了一程,只见前面有几座客店,就拣了一座干净店面住下。大家忙着搬行李,洗脸吃饭。一时诸事完毕,张老陪了安公子在一间,她母女二人另在一间住下。张老婆儿便催张金凤道:"姑娘,咱们早些儿睡罢,昨儿闹了一夜了。"张姑娘道:"咱们娘儿两个车上睡了一道儿了,你老人家这时候又困了?天还大亮的,那里就讲到睡觉了呢?咱们还有许多事没作呢。"张老婆儿道:"还有甚事呀!"张姑娘道:"你老人家知道呀,不要尽只呕人来了。"张老婆儿道:"可罢了我了,甚事儿呢?哦!你要溺尿啊,你那马桶早给你拿进来咧!"她女儿急了道:"哟!谁倒是只要撒溺呢?"张老婆儿道:"这可闷杀我了,你说罢。"张姑娘这才低着头,红着脸,说道:"你老人家,瞧他身上的那钮攀子都撕掉了;那条裤子,湿漉漉的塌在身上,叫人怎么受呢?"一句话,提醒了那老婆儿,说:"可是的了。你等我告诉他换下来,我拿咱那个木盆给他把那个溺裤洗干净了;你给他把那钮攀子钉上。"说着,往外就走。张姑娘连忙叫住道:"妈,你老人家先回来。"那老婆儿道:"还有什么呀?"张姑娘道:"没什么了,你老人家可不要说我说的。"那老婆儿一面答应,一面走到那屋里,把前番话向安公子说了。这安公子才作了一天的女婿,又遇见这等一个不善词令的丈母娘,脸上有些下不来,说:"我换上了钮攀儿,将就着罢。"说了两次,那丈母娘可憋不住了,说:"姑爷,你换下来,给我快拿去罢!不的时候,姑娘她也是着急。"张老又在旁边撺掇。安公子才打开丈母娘,换下那条晒干了的溺裤子,连衣服一并着张老送了过去。张金凤见她母亲在那里忙着洗裤子,只得自己把那衣裳的钮攀子,一个个的钉好了。她母女直等把那洗的裤子收拾停妥,送了过去,娘儿两个才睡。

走了一程,到了岔道口,那天才东方闪亮,就从那里上了大道,一直的向荏平县的北门关厢,从城外一起,绕向东门关厢而来。出了东关厢,十三妹见人烟渐渐稀少,向安公子道:"护送你们的那个人,我和他约在前面二十里外柳树丛林里相候。我先走一步,招呼他去,你们随后赶来。"说着,一个牲口如飞而去。

她姐妹两个就连忙把话掩住不提。紧接着张老夫妻把煮的肘子、肥鸡,连饭锅、小菜、酱油、蒜片、饭碗、匙、箸,分作二三趟,都搬运了来,分作两桌。安公子同张老在堂屋地桌上;张金凤母女同十三妹在西间炕桌上。张老又把菜刀案板也拿来,把那肘子切作两盘。

只见那十三妹指着他,向张老夫妻并张金凤道:"你们三位,可别打量这位安公子和我是亲是故,我和他也是水米无交,今日才见。然则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又因何替他出这样的死力呢?我本来的意思,原是得了那骡夫口里一个信息,要拿这注现成银子。及至访着安公子,见他那番光景,知他是个正人;问起情由,又知他是个孝子,我心里先暗暗的钦敬,便不肯动手。后来听到他令尊的那番委屈,又与我父亲所遭的冤枉,大略相同,因此我从这任侠尚义之中,又动个同病相怜之意,便想救他这场大难。"说着,回头又向安公子道:"俗语说的:救火须救灭,救人须救彻。我明明听得那骡夫说,不肯给你送这封信去请褚一官;况且那褚一官,我也略晓得些消息,便去请他,他三五天里也来不了;到了他的娘子,你就等她一百年,她也未必来的;就让你在悦来店呆等,不致遭骡夫的毒手,你又怎能够到得淮安?所以我才出去走那一趟,要把事替你布置得周全安妥,好叫你赶路趱程,早早的图一个父子团圆,人财无恙。不想我把事情弄妥了,赶回店采,你倒躲了我。问问店家,他和我言语支离,推说不知去向,及至问到他无话可支了,他才说是两个骡夫请你到褚家住歇去。我一听,事情不好了,这两个既不曾到褚家去,褚家这话从何而来?可不他是赚你上黑风岗去。这等一去,岂不是我不曾提你出火坑来,反沉你到海底去了么?

正闹得难解难分,姑娘你就进来了。"那穿红的女子道:"且住!你们是甚么时候进去的?那和尚是甚么时候出来的?你这令嫒姑娘,可曾受他的作践?"那妇人道:"月亮爷照着臊膈眼子呢,人家大师父甜言蜜语儿哄着她,还没说上三句话,她就把人家抓了个稀烂,还作践她吗?

一个笑着说道:"你是甚么口头,有这么打自得儿的没有?"一个答道:"这就叫-秃头当和尚,将就材料儿又叫-和尚跟着月亮走,也借他点光儿"那女子听了,心里说道:"这一定是两个不成材料的和尚。"她便舐破窗棂纸,望窗外一看,果见两个和尚,嘻嘻哈哈,醉眼糊涂的走进院门。只见一个是个瘦子,一个是个秃子。他两个才拐过那座拐角墙,就说道:"咦!师父今日怎么这样早就吹了灯儿睡了?"那瘦子说:"想是了了事儿罢咧!"那秃子说:"了了事,再没不知会咱们扛架桩的。不要是那事儿说合了盏儿了,老头子顾不得这个样罢。"那瘦子道:"不能就算说合了盖几了,难道连寻宿儿的那一个,也盖在里头不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只顾口里说话,不防脚底下当的一声踢在一件东西上,倒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原来是个铜旋子。那秃子便说道:"谁把这东西扔在这儿咧?这准是三儿干的,咱们给他带到厨房里去。"说着,弯下腰去提那旋子起来。一抬头,月光之下,只见拐角墙后躺着一个人,秃子说:"你瞧那不是架桩?可不了了事了吗?"那瘦子走到跟前一看,道:"怎么个呀!"再弯腰一看,他就跳将起来说:"敢则是师傅?你瞧三儿也干了,这是怎么说!"秃子连忙撩下旋子,赶过去看了,也诧异道:"这可是邪的,难道那小子有这么大神通不成!但是他又那儿去了呢?"秃子说:"别管那些!咱们踹开门进去瞧瞧。"说着,才要向前走,只听房门响处,嗖,早蹿出一个人来,站在当院子里。二人冷不防,吓了一跳。一看见是个女子,便不在意,那瘦子先说道:"怪咧!怎么她又出来了?这不又象是说了盖儿了吗?既合了盖儿,怎么师傅倒干了呢?"秃子说:"你别闹,你细瞧这不是那一个。这得盘她一盘。"因向前问道:"你是谁?"那女子答道:"是我!"秃子道:"是你,就问你咧。我们这屋里那个人呢?"女子道:"这屋里那个人,你交给我了吗?"那瘦子道:"先别讲那个,我师父这是怎么了?"女子道:"你师傅,这大概算死了罢。"瘦子道:"知道是死了。谁弄死他的?"女子道:"我呀!"瘦子道:"你讲甚么情理弄死他?"女子道:"准他弄死人,就准我弄死他。就是这么个理由。"瘦子听了这话说的野,伸手就奔了那女子去。只见那女子不慌不忙,把右手从下往上一翻,用了个叶底藏花的架式,吧,只一个反巴掌,早打在他腕子上撒了开去。那瘦子一见,说:"怎么着手里灵活,这打了我的肘儿了。你等等儿,咱们爷儿俩较量较量。你大概也不知道你小大师傅的少林拳有多么霸道。可别跑!"女子说:"有跑的不来了,等着请教。"那瘦子说着,甩了外面的僧衣,交给秃子说:"你闪开,看我打她个败火的红姑娘儿模样儿。"那女子也不和他斗口,便站在台阶前看她怎生个下脚法。只见那瘦子紧了紧腰,转向南边,向着那女子拉了个门户,把左手拢住,右拳头往上一拱,说了声:"请!"且住!难道两个人打起来了,还闹许多仪注不成?列公,打拳的这家武艺,却与厮杀械斗不同,有个家数,有个规矩,有个架式。讲家数,为头数武当拳、少林拳两家。武当拳是明太祖洪武爷传下的用,叫作"内家";少林拳是姚广孝姚少师留下的,叫作"外家"大凡和尚学的都是少林拳。讲那打拳的规矩,各自站了地步,必是彼此把手一拱,先道一个"请"字,招呼一声;那拱手时节,左手拢着右手,是让人先打进来,右手拢着左手,是自己要先打出去。那架式,拳打脚踢,拿法破法,自各有不同。若论这瘦和尚的少林拳,却实在的有些拿手,三五十人等闲近不得他;只因他不守僧规,各庙里存身不住,才跟了这个胖大强盗和尚,在此作些不公不法的事。如今他见这女子方才的一个反手巴掌有些家数,不觉得技痒起来,又欺她是个女子,故此把左手拢右手,让她先打进来,自己再破出去。那女子见他一拱手,也丢个门户,一个进步,便到了那和尚跟前,举起双拳,先在他面门前一晃。

骡夫一听,正中下怀,便一力的撺掇公子快走。公子固是十分不愿,但一则自己本有些害怕;二则当不得骡夫店家两下里七言八语;三则想着相离也不过二十多里地,且到那里见着褚一官,也有个依傍;四则也是他命中注定,合该有这场大难。心中一时忙乱,便把华奶公嘱咐的走不得小路,和那女子说的务必等她回来见了面再走的这些话,全忘在九霄云外。便忙忙的收拾行李,骑上牲口,带了两个骡夫,竟自去了。

走了一回,又到窗儿边望望,见那女子还在那里,目不转睛的向这边呆望。一连偷瞧了几次,都是如此。安公子当下便有些狐疑起来,心里掂掇道:"这女子好生作怪!独自一人,没个男伴,没些行李,进了店又不是打尖,又不是投宿,呆呆的单向了我这间屋子望着,是何原故?"想了半日,忽然想起说:"是了,这一定就是我嬷嬷爹说的,那个给强盗作眼线、看道路的甚么婊子吧。她倘然要到我这屋里看起道儿来,那可怎么好呢?"想到这里,心里就象小鹿儿一般,突突的乱跳。又想了想,说:"等我把门关上,难道她还叫开门进来不成?"说着,咔哒的一声,把那扇单扇门关上。谁知那门的推关儿掉了,门又走扇,才关好了,吱喽喽又开了。再去关时,从帘缝儿里见那女子,对着这边不住的冷笑。公子说:"不好,她准是笑我呢。不要理她;只是这门关不住,如何是好?"左思右想,一眼看见那穿堂门的里边东,靠南墙放着碾粮食一个大石头碌碡,心里说:"把这东西弄进来,顶住这门就牢靠了。万一褚一官今日不来,连夜间都可以放心。"一面想,一面要叫那跑堂儿的。无奈自己说话,向来是低声静气、慢条斯理的惯了,从不曾直着脖子喊人。这里叫他,外边断听不见,为了半晌难,仗着胆子低了头,掀开帘子,走到院子当中,对着穿堂门,往外找那跑堂儿的。可巧见他叼着一根小烟袋儿,交叉着手,靠着窗台儿在那里歇腿儿呢!公子见了,闹了个"点手唤罗成",朝他点了一点手儿。那跑堂儿的瞧见,连忙的把烟袋杆望着掌上一拍,磕去烟灰,把烟袋掖在油裙里走来,问公子道:"要茶壶啊,你老?"公子说:"不是。我要另烦你一件事。"跑堂儿的赔笑说道:"这是那儿的话?怎么烦起来咧!伺候你老,你老吩咐吧!"公子才要开口,未曾说话,脸又红了。跑堂儿的见这么样子,说:"你老不用说了,我明白了。想来是将才串店的这几个姑娘儿,不入你老的眼,要外叫两个。你老要有熟人,只管说,别管是谁,咱们都弯转得了来;你老要没熟人,我数给你老说:咱们这儿头把交椅,数东关里住的晚香玉,那是个尖儿。要讲唱的好,叫小良人儿,你老白听听那个嗓子,真是掉在地上摔三截儿。还有个旗下金,北京城里下来的,开过大眼,讲桌面儿上那得让她呵!还有个烟袋疙瘩儿,还是个雏儿呢!你老说叫那个吧?"一套话,公子一字儿也不懂,听去大约不是甚么正经话,便羞得他要不的。连忙皱著眉,垂着头,摇着手,说道:"你这话都不在筋节上。"跑堂儿的道:"我猜的不是。那么着你老说吧。"公子这才斯斯文文的指着墙根底下那个石头碌碡说道:"我烦你把这件东西给我拿到屋里去。"那跑堂儿听了一怔,把脑袋一歪,说道:"我的大爷,你老这可是搅我咧!跑堂儿的虽说是勤行,讲的是提茶壶,端油盘,抹桌子,刷板凳。人家掌柜的土木相连的东西,我可不敢动!

一路进来,又慢慢的细问了一番,自有家中留下的两个女人,并华嬷嬷支应装烟倒茶。

却说一日忽然院上下了一角公文,老爷拆开一看,原来是自己调署了高堰外河通判。老爷看毕,正在心里纳闷说:"我到这里不久,又调署了高堰,这是何意?"早见那长随霍士端正匆匆的走上来道喜说:"这实在是件想不到的事!这缺要算一个美缺,差不多的求也求不到手。如今调署了老爷,这是上头看承得老爷重;再不然,就是老爷京里的有甚么硬人情儿到了。这番调动,老爷可必得象棋象样答上头的情才使得呢!"老爷便说:"我也不过是尽心竭力,事事从实,慎重皇上家的钱粮,爱惜小民的性命;就是答了上司的情了,难道还有个别的甚么的法子不成?"霍士端说:"这个全不在此。只这眼前便有一个机会,小的正要回老爷。这下月便是河台的正寿,可不知老爷打算怎么样个行法?"老爷道:"那早巳办妥当了,我上次在淮安县,就说过每人备银五十两公办寿屏寿礼,我已经交给县了。"霍士端笑道:"难道老爷打算这样就完了不成?"老爷说:"依你还要怎样呢?"霍士端回说:"小的可敢说怎么样呢?不过是老爷待小的恩重,见不到就罢了;既见到了,要不拿出血心来提补老爷,那小的就丧尽天良了。

吃饭中间,公子便说:"虽然多辛苦了几次,如今却高高的中了个第三,可谓-上天不负苦心,文章自有定论将来殿试那一甲一名,虽不敢必,也中个第三就好了。"安老爷说道:"这又是孩子话了。那一甲三名的-状元-、-榜眼-、-探花-,咱们旗人是没分的;也不是旗人必不配点那-状元-、-榜眼-、-探花-,本朝的定例,觉得旗人可以吃钱粮,可以考翻译,可以挑侍卫,宦途比汉人宽些,所以把这一甲三名,留给天下的读书人大家巴结去,这是本朝珍重名器,培植人材的意思。

至公堂上把安骥安公子取中了第六名举人,占了先声,当下那班拆封的书吏,便送到承书中签的外帘官跟前,标写中签。

那官儿用尺许长寸许宽的纸,笔酣墨饱的写了他的姓名旗籍;又有承值宣名的书吏,双手高擎,站在中堂,高声朗诵的唱道:"第六名安骥,正黄旗汉军旗籍庠生"唱了名,又从正主考座前起,一直绕到十八位房官座前转着,请看了一遍,然后才交到监试填榜的外帘官手里。就有承值填榜的书吏,用碗口来大的字,照签誉写在那榜上。此时那位娄主政,只乐得不住口的念诵:"有天理,有天理。"他此时痛定思痛,想起那日梦中那位老者说的"他名字已经大书在天榜上了"这句话儿,一觉得幽暗之所,没有一处不是鬼神;鬼神有灵,没一事不上通天地,煞是令人起敬起畏。

场外那一起报喜的,一个个擦拳抹掌的,都在那里盼里头的信。早听得他们买下的那班线索,隔着门在里面打了个暗号,便从门缝中递出一个报条来。打开看了看,是"第六名安骥"五个字。内中有个报子,正是当日安老爷中进士的时候去报过喜的。他得了这个名条,连忙把公子的姓名写在报单上,一路上一个接一个的传着飞跑。那消几个时辰,早出了西直门,过了蓝靛厂,奔西山双凤村而来。

安老爷自从得了初中揭晓的信息,便虑到这日公子倘然一个不中,在家面面相觑,未免难过;又有自己关切的几个学生,也盼早得他们一个中不中的确信,只是住得离城甚远,既不好遣人四处打听,便是自己进城候信,又想起太太媳妇在家,也是悬望。正在为难,恰好这些少年从出场起,便象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到了这日,那里还在家里坐得住。因是初十日出榜,先一日准可得信,便大家预先商量着,在出城西山两下相距的一个适中之所,找了座大庙,那庙正是座梓潼庙,庙里也有几处点缀座落,那庙里还起着个敬惜字纸的盛会,又存着许多善书的板片,又是个文人聚会的地方。是日也约了安公子,一同在那里舒散一天,作个题糕雅集,便借此等榜。公子回知了父亲,安老爷也以为可。他到了重阳这日,早起吃了些东西,才交巳正,便换了随常衣裳,催齐车马,见过堂上,回明要去。

安老爷嘱咐他道:"你只顾去大家谈谈,倒好消遣,家里得了信,自然给你送信去。倘然你那里得了信,就即刻回来。如果两地无信,象你这样年纪,再多读两年书,晚成两年名,也未始非福。"公子也领会得,这是父亲虑到自己不中先慰藉一番的苦心;只聚精会神,答应不遑。他顾到是安老爷只管说着话,耳轮中却听二门外一阵人语嘈杂,才回头要问,只见张进宝从二门跑进来,华忠、随缘儿父子两个,左右架着他的膀子,跑得吁吁带喘,晋升等一千家人,也跟在后面。安老爷正不知甚么事,只见张进宝等不及到窗前,便喘吁吁的高声叫:"老爷、太太大喜,奴才大爷高中了。"安老爷算定了儿子这科定或中的,便是中,也不想这时候有喜信。听了这话,也等不得张进宝到跟前,呵了一声,站起来脚就往院子里跑,直迎到张进宝跟前,问道:"中在第几名?"那张进宝是喘得说不出话来,老爷便从他手里抢过那幅大报单来,打开一看,见上面写着,捷报贵府安老爷榜名骥,取中顺天乡试第六名举人,下面还写着报喜人的名字,叫作连中三元。老爷看了乐得先说了一句:"谢天地!不料我安学海今日竟会盼到我的儿子中了。"手里拿着那张报单,回头就往屋里跑。

这个当儿,太太早同着两个媳妇,也赶出当院子来了;太太手里还拿着根烟袋,老爷见太太赶出来,便凑到太太面前道:"太太你看这小子,他中也罢了,亏他怎么还会中得这样高!

太太你且看这个报单。"太太乐得双手来接,那双手却拿着根烟袋,一个忘了神,便递给老爷;换得老爷也乐得忘了,便拿着那根烟袋,指着报单上的字一长一短,念给太太听。还是张姑娘看见,说:"呀!怎么公公乐得把个烟袋递给婆婆了。"只这一句,她才把公公婆婆说倒了过儿了。何小姐这个当儿,机灵听见,连忙拉了她一把,悄悄儿的笑道:"你怎么也会乐得连公公、婆婆都认不清楚了!"张姑娘才觉得这句话是说拧了;忍着笑扭过头去,用小手巾捂着嘴笑,也顾不得来接烟袋。

何小姐早连忙上去,把公公手里的烟袋接过来,重新给婆婆装了袋烟。她不想比张姑娘拧的更拧,点着了照旧递到公公手里。

安老爷道:"我可不接了。"她这才大笑。

一时大家乐得就连笑也笑不及,老爷还在那里讲说,怎的十名以前,难得一两个旗人;而且这第六名,算是个填榜的头名。太太同两个媳妇听着,只是满脸堆笑,不住口的答应。这个当儿,只不见了安公子,你道他那里去了?原来他自从听得大爷高中了一句话,怔了半天,一个人儿站在屋旮旮儿里,脸是漆青,手是冰冷,心是乱跳,并两泪直流的在那里哭呢!你道他哭的又是甚么?人生乐极了,兜得心上来,都有这番伤感。

及至问他,连自己也说不出来。何况安公子伦常处得与人不同,境遇历得与人不同,功名来得与人不同,他性情又与人不同,此时自然应该有副眼泪。他一时恐怕满面泪痕,惹得二位老人家伤感,忙叫柳条儿拧了个热手巾来擦了擦脸,便出去让父母进屋歇息。安老爷安太太才觉出太阳地里有些晒得慌来,大家才进屋子。便见晋升手里拿着两副全帖,进来回说:"老爷,程师爷给老爷、太太道喜;说了且不惊动,等老爷闲一闲再请见,奴才都道答过了。"说完又回说:"张亲家老爷听见信,回家换衣裳去了,大约少刻就进来。"安老爷听见,便叫把帽子拿出来预备着。

原来安老爷虽只一个七品头衔的全角大王,看得这顶丈夫之冠却极郑重,平日都是太太亲自经理;到了太太十分分不开身,只那个长姐儿偶然还许侍候戴一次帽子;此外那班小丫头子,他道脏手净手,等闲不准上手;其余的仆妇,更不消讲了。

到了那个长姐儿,侍候老爷戴帽子款式,也最有讲究。讲究不搦顶子,不搦帽沿儿,只把左手架着帽子,右手还预备着个小帽镜儿。先把左手的帽子递过去,请老爷自己搦着顶托儿戴上,然后才腾出右手来,双手捧了那个帽镜儿,屈着点腿儿,塌着点腰儿,把镜子向后一闪,对准了老爷的脸盘儿。等老爷把帽子戴正了,还自己用手指头在前面帽沿儿上弹一下,作足了这个弹冠之庆,她才伸腰迈步,撤了镜子退下去。这一套仪注,要算她个拿手。谁知那日正值老爷叫预备帽子,她偏不在跟前。

你道:今日这个日子,长姐儿怎的会不在跟前?原来她从安老爷会试那年,便听得第二日出榜,果然中了,头一日就可得信;算计着大爷这次乡试,明日出榜,今日总该有个喜信儿,她可没管举场离双凤村有多远,从半夜里就惦着这一件事,才打寅正,她就起来了。心里又模模糊糊,记得老爷中进士的时候,是天将亮,报喜的就来了,可又记不真,是头一天是当天,因此半夜里盼到天明,还见不着个信儿,就把她急了个红头涨脸。及至服侍着太太梳头,太太看见这个样子,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她只得说:"奴才有点儿头疼,只怪晕的,想是吃多了。"太太平日又最疼这个丫鬟,疼得如儿女一般,忙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说:"象个热呼呼的,你给我梳了头,回来到了屋里静静儿的躺一躺去罢!看时气不好。"她听了这句,心里先有些说不出口的不愿意。转念一想,倘然果的没信了,

今日这一天的闷葫芦,可叫人怎么打呀?倒莫如遵着太太的话,甲他一天,倒也是个正经。因此扎在她那间屋里,却坐又坐不安,睡又睡不稳,没法儿只拿了一副骨牌,左一回右一回的过五关儿,心里就要那拿的开拿不开的算占个卦,不想一连儿三回,都没拿开。

她正在有些烦闷,不想这个当几,她照管的一个小丫头子,叫喜儿的,从老远的跑了来,叫道:"长姑姑,长姑姑。"一句话不曾说出来。她便说道:"一个女孩儿家,总是这样慌张慌张,大声大气的,你忙的是甚么?"把个小丫头说的噘着了嘴,不敢言语。她才问道:"作甚么来了?"那喜儿才说:"张爷爷才进来说,大爷中了。"这一句,她可断断在屋里闷不住了,忙忙的匀了匀粉面,抿了抿油头,又多带了几枝簪子钗子,另换了几件衫儿袄儿,重新出来。走到上房,恰好正是安老爷叫她拿帽子的那个时候儿,太太见她来了,说:"你这孩子怎么又跑出来了?"她笑嘻嘻的回道:"家里这个样儿大喜的事,奴才就怎么疼,也该挣扎着出来。"安太太益觉得这个丫鬟心肠儿热,差使儿勤,知机懂事,便道:"很好!老爷要帽子呢!"她答应一声,兴兴头头的进了屋子,举着帽子、镜子出来;出了屋门儿,就奔了大爷跟前去了。大爷只道她要叫自己转递给老爷,才接到手里,早见她屈着身子,往下就了一就,双手捧着帽子儿,对准了公子那副潘安、宋玉般有红似白的脸儿,就是象伺候着老爷往脑袋上戴。及至看见大爷戴着帽子,她才悟出是失了点儿神。幸而公子是个老成少年,更喜老爷是位方正长者,一边不曾着意,一边不曾留心。事有凑巧,这个当儿,人回张亲家老爷进来了。老爷道:"你就给我罢,又何必转大爷一个手!"公子趁着这句,便替她把帽子递过去。

老爷忙得也不及闹那套戴帽子款儿,急急的戴上,便出迎张亲家老爷去。那长姐儿只就这阵忙乱之中,拿着镜子一溜烟的躲进屋里去了。

张亲家老爷进来,一面作揖道喜,说道:"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大喜,这是你二位的德行,我们姑爷的学问,我们这位何姑奶奶的福气,连我闺女也沾了光了。"安太太道:"这是她们姐儿俩的造化,亲家老爷也该喜欢,怎么倒这么?"安老爷道:"便是你我的儿女,你我彼此共之。"公子这日要上梓潼庙,原穿着这身便服,因听见泰山都换了袍褂进来,自己也忙着回家换衣裳。张姑娘便赶过去了,打他穿。这个当儿,张亲家老爷见过何小姐才要找女儿女婿道喜,不曾说得出口,只听舅太太从西耳房一路唠叨着就来了,口里只嚷道:"那儿这么巧事,这么件大喜的喜信儿来了,偏偏儿的我这个当儿要上茅厕,才撒了泡溺,听见忙得我事也没完,提上裤子,在那凉水盆里洗了洗手,就跑了来了,我快见见我们姑太太。"安太太在屋里听见,笑着嚷道:"这是怎么了?乐大了,这儿有人哪!"说着,早见她拿着条布手巾,一头走,一头说,一头擦手,一头进门。及至进了门,才想起姑老爷在家里呢;不算外,还有个张亲家老爷在这里;那样个畅快爽利人,也就会把那半老徐娘的脸儿臊了个通红。也亏她那畅快爽利,便把手里的手巾撂给跟的人,绷着个脸儿,给安老爷、安太太道喜,便拉着他们。舅太太道:"妹妹,这可是你一辈子第一件可乐可喜的事,你只说我乐大了,你再不想你们都是一重喜,我是三重喜:也算得我外外中了,也算得我女婿中了;你们想我这个外外,这个女婿,还不抵我一个儿子吗?可不是三重喜?你们怎么怪得我乐糊涂了呢?"安老夫妻听了大乐。安老爷那等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今日也乐得会说句趣话儿了,便说道:"喜怒哀乐之未,谓之中;而皆中节,谓之和。圣门绝无诳语。大姐姐,你可记得那日我说那出起兵来,卧不安枕、食不甘味的话,你只道不信出兵忙得连茅厕都顾不得上了。可见性情之地,是一丝假借不来的。"说得哄堂大笑,他自己也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这阵大乐,大家始终没得坐下。舅太太才给张亲家老爷道喜,正要找张太太道过喜,好招呼他小夫妻三个,满屋里一找,只不见这位张太太,因问:"张亲家呢?我洗手的那个工夫儿,她都等不得,就忙着光跑了来了,这会子又那儿去了?"安太太道:"没见过来,必是到小屋子里去了。"说着,公子换了衣裳同张姑娘一齐过来,问了问说:"不曾过去。"张姑娘说:"一定家去了。"张亲家老爷说:"我方才从家里来,没碰见她。"这一阵查亲家太太,闹得舅太太也没得给他们小夫妻三个道喜。张姑娘忙着叫人出了二门,才到她家里问了一回,那位詹嫂也说没家来。舅太太道:"别是她也上茅厕去了罢?"张姑娘说:"正是我也想到这里,才叫柳条儿瞧去了,也来不了。"正说着,那柳条儿跑了回来,说:"上上下下三四个茅厕都找到了,也没有亲家太太。"当时大家都纳闷诧异,张姑娘急得皱着眉头儿干转,说:"妈!这可那儿去呢?"她父亲说道:"姑娘,你别着急呀!难道那么大个人会丢了?"张姑娘唉了一声,说:"爹,你老人家这是甚么话呢?"说罢,扶了柳条儿,亲自又到后头去找。

何小姐的腿快,早一个人先跑到里头去了。安太太、舅太太也叫人跟着找,张老同公子只不信她不曾回家,又一同出去找了一趟。顺着连何公祠两个妈妈家都问到了,踪影全无。里头两位少奶奶,带着一群仆妇丫鬟,上下各屋里甚至茶房哈什房都找遍了,甚么人儿、甚么物儿都不短,只不见了张亲家太太。

登时上下鼎沸起来,一个花铃儿,一个柳条儿,是四下里混跑,一直跑到尽后院西北角上一座小楼儿跟前,张姑娘还在后面跟着嚷:"你们别只管瞎跑,太太可到那里作甚么去呢?"一句话没说完,柳条儿嚷道:"好了,有了,太太的烟袋荷包在这地下扔着呢!"这座小楼儿,又是个甚么所在呢?原来这楼还在安老爷的太爷手里,经那位风水司马二爷的老人家看过,说有个遥远的山峰射着;这边主房正在白虎尾上,嫌那股金气太重,叫在这主房的乾位上,建起一座楼来镇住,安太爷便供了一尊魁星,大家都叫作魁星楼,至今安太太初一十五拜佛,总在这里烧香。

张太太来的时候,也上去过;她见那魁星塑得赤蓝面,锯齿獠牙,努着一身的筋疙瘩,跷着条腿,两只圆眼睛直瞪着她。

她有些害怕,轻易不敢上去。后来听得人讲究魁星是管念书赶考的人中不中的,她为女婿初一十五必来,望着楼磕个头,却依然不敢进那个楼门儿。今日在舅太太屋里,听得姑爷果然中了,便如飞的从西过道儿直奔到这里来,拚死忘生的大着胆子上去,要当面叩谢魁星的保佑;便把烟袋荷包扔下,一个人儿爬上楼去了。及至柳条儿看见烟袋荷包后一嚷,何小姐道:"放心罢!有了东西,就不愁没人了。"她那双小脚儿,野鸡溜子一般,飞快跑在楼跟前;撩起裙子来,三步两步,跑上楼去一看,张太太正闭着两只眼睛,冲着魁星,把脑袋在那楼板上碰得山响,嘴里可念的是"阿弥陀佛"和"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何小姐不容分说,上前连拉带拽,才把她架下楼来,却正好遇张姑娘带着一群人赶来了。张姑娘一见,便说:"妈,这是怎么样呢?可跑到这儿作甚么来呢?"她道:"姑奶奶,你看看姑爷中了,这不亏人家魁星老爷呀!要不给他老磕个头;咱的心里过得去吗?"何小姐道:"好老太太,你别搅了,没把个妹妹急疯了,公公婆婆也是急得了不得,快走罢。"这个当儿,安老夫妻那里也得了信,安太太和舅太太说道:"我这

位老姐姐怎么个实心眼儿?"安老爷道:"此所谓其愚不可及也。"一时大家簇拥了她来,安老夫妻不好再问她,只说:"亲家,你实在是疼女婿的心盛了!"她也乐得不分南北东西,不问张王李赵,进了门儿,两只手先拉了两位妈妈道了阵喜,然后又乱了一阵。

这个当儿,外边后来的报喜的都赶到了,轰的拥进大门来,嚷成一片,嚷的是:"秀才宰相之苗,老爷今年中了举,过年再中了进士,将来要封公拜相的,转年四月里,报喜的还来呢!求老爷多赏几百吊罢!"嚷得里面听得逼清,阖众大乐。公子方才恭敬敬的放下袍褂儿来,待要给父母行礼。安老爷道:"且慢,你听我说,这喜信断不得差,但是恪遵功令,自然仍以明日榜为准;何况我同你都不曾叩谢过天君佛祠,我两老怎好便受你的头。你只给我向你娘道了喜,好见过舅母、岳父母。"公子便双腿跪下,给父母道了喜。一样的给舅太太、张老夫妻道了喜,金、玉姐妹道过喜后,安老爷、安太太又叫夫妻交贺。一时里外男女家人、丫鬟小厮,黑压压跪了一屋子,半院子,齐声叩贺完了,又给爷奶奶的道喜。公子连忙出了屋子,把张进宝拉起来。二位奶奶这里便招呼两个妈妈,周旋长姐儿。一时舅太太望着公子道:"这你父亲可乐了!"张太太又问他说:"我们姑爷今儿个这就算八府巡按了,不是呀?"舅太太道:"将来或者也作得到,今儿个还早些儿。"安老爷听了这话,便长吁一声道:"太太,这不当着二位亲家、舅太太在这里,我一向有句话,却从不曾说起。玉格这个孩子,一定说望他到台阁封疆的地步,也不敢作此妄想。只我自己读书一场,不曾给国家出得一分力,不曾给祖宗增得一分光,今日之下,退守山林,却深望这个儿子,完我未竟之志。却又愁他没那福命克继书香;不想今日侥天之幸,也竟中了。且无论他此后的功名富贵何如,只占了这个桂苑先声,已经不负我十年课子的这番苦心,出了我半载作官的那场恶气。"这正是:不须伯道伤无子,生子当生宁馨儿。

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s
推荐阅读: 网游之战争领主txt 指间欢颜txt下载 异世豆兵免费阅读 律师大人很危险 天帝诀 苍耳 重生:嫡女上位txt下载 超级辅助修炼系统 超现实进化TXT下载 廉情寄语配偶 我是亿万富翁我摊牌了在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