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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女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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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虚吃惊远奏阳关曲 真幸事稳抱小星衾(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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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索了半天,给我拿出来,在那一:"老爷摇摇,有太太给我带上的几百银子,吩咐道,他便叫梁材。"不是,":"老伯,我那五两头不忙,那是老人家要买阿胶用的,等到了山东,再把我不迟。"你们看看:"此刻。便道:"老爷要使银子,外头有留下来五十两,"老爷!没用完呢:"你替我拿来就是了。"两个听了,帮着到行李车上,便叫了打杂儿的,把箱子抬进,忙着解夹板,拆包袱,找钥匙,开锁头。老爷看了看,那箱子里装着是五百银子,便吩咐梁材向店家借个天平,要出二百四十两来,分作三包。又叫叶通写三个馈赆的签子,按包贴上。再现买黑皮子手版来,要恭楷写着旧属安学海一行字。又叫腾个拜匣,预备装银子。又叫打开包袱,把行装袍褂拿出来换上。华忠见老爷这光景,象是要去拜客,便请示老爷道:"到那里去?还是车去马去?派谁跟了去?"老爷见他那脸上不大平静,恐怕误事,便要招惹,他只说:"一概不用,你只叫个打杂儿的跟着,我要亲身把这银子送给那个谈大人去。"原来华忠方才问的时候,就早猜出老爷这着儿来了,只不敢冒失。如今见老爷不但帮他银子,还要亲身送去,只气得他也顾不得什么叫作规矩,便直言奉上说道:"不是奴才找着挨老爷一顿窝心脚的话,老爷的银子,可是没处儿花?"一时粱材大家也觉老爷此举大可不必。程相公也道:"老爷你平日常讲的,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怎的此时自己又以德报怨起来?"老爷正为这桩事,一个人为难了半天,那一肚子墨水儿不差什么,憋得都要漾上来了,那里还禁得起旁边儿再有人去晃荡它。只程相公这一句,就开了四书闸了。只见他呆着个脸儿,向着程相公道:"世兄,你可晓得我夫子讲这两句话是怎的个意思?

不然,看印在大衣裳上。"何小姐低头看了看说:"可不是,这又是我们花铃儿千的。我也不懂,叠衣裳,总爱叼在嘴里叠,怎么会不弄一袖子胭脂呢?瞧瞧我昨儿早起才换上的,这是什么工夫给弄上的?"花铃儿只不敢言语。张姑娘道:"姐姐别竟说她一个儿,我们柳条儿也是这么个毛病儿;不信瞧我这袖子,也给弄了那么一块。"说着,揪只汗衫儿袖子,翻来覆去找了半天,只找不着。

你道这是个甚么仪注?原来小户人家,凡遇着大典礼,不大肯坐下受人的磕头,总是叫他朝着家堂佛磕。便是家内有个孩子,从散学里下了学,也得朝着佛爷作那个揖。这是比户皆然,却为《礼经》所不载。更兼安公子中举的时候,是在上屋给岳父母行的礼,此时如何想得到这个规矩。及至听他岳丈说了句:"姑爷来到就是,别行礼罢!"他才知是该朝佛爷磕头的。便在蒲垫儿上先给泰山磕了三个头。张老也说了几句老实吉利话儿,又说:"这也不枉你老儿俩、她姐儿俩受那场苦哇!这都是佛天菩萨的保佑啊!"公子起来,又给泰山磕头。俗语说的,"挨金似金,挨玉似玉"今番亲家太太的谈吐,就与往日大不相同了。只听她说道:"姑爷多礼,姑爷请起。这可实在的难为你,也不枉你家一场辛苦吃到底,也不枉我家行下的秋风望下的雨,也不枉咱两家子这一嫁一娶。往后来我两口儿还愁甚么年少柴来月少米。可是人家说的,老天隔不了一层纸。等明儿她姐儿俩再生上个一男半女,那才是重重见喜。谁也说不的,这都是人情天理。"不想她一朝作了官亲,福至心灵,这几句官话儿,倒误打误撞的,说了个合辙押韵。

就中单讲安公子那位房师娄主政,这个人虽生长在风高土厚地方,性情不免偏于刚介,究竟面目不失其真。因他天理中杂了一毫人欲,就不免弄成一个乖僻性情。自在场里经了那番,才晓得虽刚方正直也罢,也得要认定情理,不是闹得脾气的;早力改前非,渐归平易。因此出场后,便急于盼望这个第六名门生安骥来见,要看看他究竟是怎的个人,好细问他一个端的。

读者,你看这位老妇人,可谓父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那知有位惯疼儿子的慈母,就有那个善体主人的丫鬟。太太叫了声长姐儿,早听长姐儿在外间应了声,说:"奴才倒了来了。"便见她一双手,高高儿的举了一碗熬得透滚,得到不冷不热,温凉适中,可口儿的普洱茶来。只这碗茶,她怎的会知道它可口儿,其理却不可解。只见她举进门来,又用小手巾儿抹了抹碗边,走到大爷跟前,用双手端着茶盘翅儿,倒把两胳膊往两

一时吃罢了饭,他出来走了走,便动手作那个二三篇。那消继烛,只在申正的光景,三文一诗,早巳脱稿。又仔细斟酌了一番,却也累得周身是汗,因要过去先见见父亲:回一句稿子有了,觉得累的红头涨脸的不好过去。便叫华忠进去取了小铜旋子来,湿个手巾擦脸。华忠到了里头,正遇着舅太太在那和两奶奶闲话;那个长姐儿,也在跟前。大家还不曾开口,那长姐儿见了他,便先问道:"华大爷,大爷那文章作上几篇儿来了?"华忠道:"几篇儿只怕全得了;这会子擦了脸,就要送给老爷瞧去了。"舅太太便和长姐儿道:"你这孩子,才叫他娘的狗拿耗子呢!你又懂得几篇儿是几篇儿。"她自己一想,果然这话问得多点儿,是一时不好意思,便道:"奴才可那儿懂得这些事呢?奴才是怕奴才太太惦着,等奴才先回奴才太太一句去。"说着,梗梗着个两把儿头如飞而去。

何小姐又搭讪着接上说道:"媳妇们还笑他说:-何必忙在这一刻-他说:-你们不懂,自从父亲出去这遍,不曾成得名,不曾立得业,倒吃了许多辛苦,赔了若干银钱。通共算起来,这一遍不是去作官,竟是为了你我三个了。如今不是容易才完了你我的事,难道你我作儿女的,还忍看着老人家再去苦挣了来养你我不成?所以我忙着收拾出个书房来,从明日起,便要先和你两个告一年半的假-"安太太道:"怎么呀!又怎么不零不搭的,单告一年半的假呢?"张姑娘接口道:"媳妇们也是这等问他,他说:-这一年半里头,除了父母安膳之外,你两个的事,什么也不用来搅我;外面的一切酒食应酬,我打算可辞就辞,可躲就躲;便是在家,我也一口酒不吃,且尽这一年半的功夫,打叠精神,认真用用功,先把那举人进士弄到手里,请二位老人家欢喜欢喜再讲-"安老爷冷笑道:"他有多大的学力福命,敢说这等狂妄的满话?"安太太道:"这可就叫作小马乍行嫌路窄了。"何小姐又接着赔笑道:"婆婆只这等说,还不见他说这话的时候大妈妈似的那个样儿呢,盘着腿儿,绷着脸儿,下巴颏儿底下又没什么,可尽着伸着三个指头在那里绺胡子似的不住手的绺!媳妇们两个,只说了句功也得用,公婆跟前可也得向常去来,侍候侍候。只这句就教导起来了,向着媳妇们说:-要你两个作什么的?此后我在书房里,父母跟前正要你两个随时替我留心;便是你两个也难得患难里结成姻缘,彼此一同侍奉三位老人家;凡家里的大小事儿,正该趁这年纪学着作起来,也好省一省母亲的精神心力。倘然父母有什么要使唤我的去处,你们却不可拘泥我这话,只管着人告诉我去-说媳妇们象俩傻子,又象两三岁的孩子,又不好笑他,只好听一句,答应他一句。此时公公要有什么话吩咐他,媳妇叫人书房里叫去。"安老爷方才问这话的时节,本是一脸的怒容;及至听了两个媳妇这段话,知道这个儿子不但能够不为情欲所累,并且还能体贴出自己这番苦衷来,不禁喜出望外,说道:"不信我们这个傻哥儿,竟有这股子横劲。"张姑娘也笑道:"自那天说了这话,天天儿比个走远道儿的还忙呢!等不到天大亮,就起来赶忙着漱漱口,洗洗脸就走,连个辫子也等不及梳。公公不见他这些日子早上请安,总是从外头进来?"安老爷只喜得不住点头,因向太太道:"这小子果能如此,其实叫人可疼。"读者请看普天下的妇道,第一件开心的事,无过丈夫当着她的面,赞她自己养的儿子。安太太方才见老爷说公子荒得有些外务,正捏一把汗,怕丈夫动气,儿子吃亏;不想两个媳妇这一圆和,老爷又一夸奖;况且安老爷向日的方正脾气,从不听得他轻易夸一句儿子的,今日忽然这样谈起来,欢喜得了不得!也和老爷闹了个礼行科,说道:"这还不是老年平日教导的好处。"因又望着媳妇说道:"他这股子横劲,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来呀,还是你们俩逼得懒驴子上了磨了呢?"安太太口里是只管这等说,其实心里是因儿子疼媳妇的话;那知这句话倒说着了,那位打算诗酒风流的公子,可不是被她姐妹一席话,生生的把个懒驴子逼上了磨了呢!虽然如此,却也不可小看了这个懒驴子;假如你无论怎样想着方法儿逼他上磨,他是一个劲儿的屎溺多,坐着陂不上,停了磨了,你又有甚么法儿?

量这就完了吗?还有呢!紧接着第一间楼上的,听戏的也来了。

是一番清话,天上人间。自来寂寞恨更长,欢悦嫌夜短。那天早交二鼓,钟已打过亥正,华妈妈过来道:"不早了,交了二更半天了,南屋里亲家太太早睡下了;舅太太才打人来,问着要请爷、奶奶也早些歇着罢。"公子正谈得高兴,便说:"早呢,我们再坐坐儿。"华妈妈看了看她姐妹两个,也象不肯就睡的样子,无法,只得且由他们谈去。

把个张姑娘乐得连连点头,笑道:"姐姐这叫作兵法攻心为上,又叫作彭更有二焉。"何小姐似嗔似喜的丢了她一眼,说道:"人家和你说正经话,你又来了。"因又说道:"果然他听进这话去,便是你我受他两句甚么话,也不为可愧,不算受屈,只要把他逼到正路上去,不但如了公婆的愿,成了他个人,也不枉我拿着把刀,把你两个撮合在一块子;也不枉你说破了嘴,把我两个撮合在一块子;便是我的父母,也不白占人家的一块坟茔;亲家爹妈,也不白吃人家的半生茶饭了。

又看两旁那幅描金朱绢对联,写的是:"金门待奏贤良策,玉笥新藏博议书。"上款是奉贺龙媒仁兄大人合卺重喜,下款是问羹愚弟梅鼎拜题并书。何小姐看了一笑,因问道:"这梅鼎是谁呀?是个甚么人儿呀?"张姑娘道:"他也是咱们个旗人,他们大爷称呼同大人,现任河南河道总督。这梅少爷,是公公的门生,又和玉郎换帖,所以去年来了,公婆还叫我见过。

姑娘微抬了抬眼皮儿一看,只见满屋里香气氤氲,灯光璀璨。

读者!你道好端端的《儿女英雄传》,怎的会闹出这许多醋来?岂不连这回书也浸了醋了?这话正因这书里的张金凤和何玉凤而起。如今把她两个相提并论起来,正是艳丽争妍,聪明相等。论才艺,何玉凤比她有无限本领;论家世,何玉凤比她有何等根基;况且公婆和她既是累代渊源,丈夫待她自然益加亲厚。这等一个人,便在宦途世路上遇着了,还不免弄成个避面尹邢,怎的肯引她作同心管的?不想张金凤她小小一个妇人女子竟能认定性情,作得这样到地,不知安老夫妻何修得此佳妇,安公子何修得此贤妻,何小姐何修得此腻友!

我那时便想到他的名字是个-骥-,所以才留心回避。还不曾晓得他是属马。要照张金凤方才这话听起来,再合上父母给我托的那个梦,算的那个命,莫非万事果然有个命定么?天哪!我何玉凤怎的这等命苦,要想寻条清净路走走,都不能够!"想到这里,不禁长叹了口气。

安老爷听罢,心里暗道:"这姑娘的见解,虽说愚忠愚孝,其实可敬可怜。

从第二日起,她便催着舅太太动手。舅太太便一件一件的分给那些仆妇丫头做起来,自己和张太太也亲自动手。姑娘看看这里,又帮着那里,觉得这日子倒好过。一日,正遇着阴天,霎时倾盆价下起大雨来。舅太太道:"你瞧这雨下得天漆黑的,我们今日歇天,弄点甚么吃,过阴天儿罢。"张太太道:"我们过阴天儿哪,你让我把这只底于给姑娘纳完了罢。"说着,手里一带那麻绳子,把个针拉脱落下来了。她对着针眼儿,觑着眼睛,穿了半日,也没穿上,便央着花铃儿说:"好孩子儿,你给我穿穿。你看我的眼睛可要不得了。"姑娘看见,一把手抢过来道:"拿来,穿一个针也值得这么累赘!"说着,果然两手一逗,就穿好了;丢给张太太,回身就走,说:"我帮娘作莱去了。"将走得两步,张太太这里喊起来了,说:"姑娘你回来。我那么老长的个大针,你穿了穿,只得给我剩了半截子,那半截子到那里去咧?"姑娘听了,也觉诧异,和花铃儿四处一找,花铃儿腰弯向地下拣起来道:"这不是这半截儿在地下呢。"原来姑娘着了忙了,手指头儿上微使了点儿劲,就把个大针搬成两截,自己看了也不觉大笑。

舅太太道:"好哇!姑娘真听话,叫吃就吃,敢则城里头的孩儿长这么大,头一回才看着甜浆粥炸糕油炸果,倒很爱吃。"老爷道:"这就叫作-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故乡水-了。"一时张太太也下了车,因脚压麻了,站了会子,才一同进来。安太太和媳妇儿接出来,姑娘正在看着,又见一群穿孝的男女迎接,内中除了宋官儿一个;余者多不认识。姑娘同着众人进了棚,从月台左绕上去,见迎门安着供桌,门上挂着云幔,早有一口灵,偏东些停在那里。姑娘此时,一则乍到故土,所见的都和外省那个排场儿两样;再也是拘于礼法,谨饬过去了,不免矜持。她一时朦往了,想不到便是父亲的灵位,将要问说:"怎么母亲的灵,倒先到了。"不曾问得出口,安老爷在旁边说道:"姑娘,你尊翁的灵在此,还不下拜。"一句话提醒了姑娘,那里还顾及行礼,扑上前去,便放声大哭。大家从旁劝了良久,才得劝住,还是抽噎不止。随即细看了看那口材,就一重重漆得十分严密,光可鉴人,自是放心。想起安老爷这等办得周到,却又添了一层过意不去。

只苦了安公子,脚后跟走得磨了两个大泡,两腿生疼,在那里抱着腿哼哼。

也有拿陌纸钱来的;也有糊个纸包袱,装些锞锭来的;还有买对小双包烛,打着棵高香,一定要点上了蜡烛香,才磕头的;又有煮两只肥鸡,拴一尾生鱼来供的;甚至有一蒲包子,炉食饽饽,十来个鸡蛋,几块粘糕饼子,也都来供献供献,磕个头的。这些人,一来为着姑娘平日待他们恩厚,况又银钱挥霍,谁家短个三吊二吊的,有求必应;二来有这等一个人住在山里,等闲的匪人不敢前来欺负;三来这山里大半是邓九公的房庄地亩,众人见东翁尚且如此,谁不想来尽个人情。因此上都真心实意的,磕头礼拜。那班村婆村姑,还有些赞叹点头,擦眼抹泪的。只要搁在姑娘平日,早不烦耐起来了。不知怎么个原故,经安老爷昨日一番话,这条肠子一热,再也凉不转来,便也和他们洒泪,倒说了许多好话,道是这两三年,承他们服侍母亲,支应门户辛苦。

邓九公闲话中,便和安老爷说道:"老弟!你看这等一个好孩子,被你生生的夺了去了,我心里可真难过。只是一来,关着她的重回故乡;二来,又关着她的父母大事;三来,更关着她的终身,我可没法重留她。但是我也受了她会子好处,一点儿没报答她,我这心里怎得过的去?我想如今,她不是没忙着要走的这一说了吗?我要把她老太太的事,重新风风光光的给她办一办,也算我们师徒一场。

宝钵;有个孙悟空,便有个唐三藏的紧箍儿咒。你看他真会作,只见他听了这话,把脸一沉道:"姑娘这话,我和你口说无凭。"说着,便要了一盏洁净清茶,走到何夫人灵前,打了一躬,把那茶奠了半盏,说道:"老弟,老弟妇,你二位神灵不远,方才我安某这片心,和侄女的这番话,你二位都该听见。

因此上前三门外那些找馆的朋友,听说他家相请,便都望影而逃。那纪太傅为了这事,正在烦闷,恰好这日下朝回府,轿子才得到门,转正将要进门,忽见马台石边站着一个人,戴一顶雨缨凉帽,贯着个纯泥满绣的金顶,穿一件下过水的葛布短襟袍子,套一件磨了边儿的天青羽纱马褂子,脚下一双破靴,靠马台石还放着一个竹箱儿和小小的一卷铺盖、一个包袱。那人望着太傅;轿旁拖地便是一躬。轿夫见有人参见,连忙打住轿杠。太傅那时正在工部侍郎任内,见了这人,只道他是解工料的微员,吩咐道:"你想是个解官。我这私宅,向来不收公事,有甚么文批,衙门投递。"那人道:"晚生身列胶痒,不是解差;因仰慕大人的清名,特来瞻谒。倘大人不惜阶前盈尺之地,进而教之,幸甚。"那太傅素日最重读书人,听见他是个秀才,使命落平,就在门外下了轿;吩咐门上,给他看了行李,陪那秀才进来。到书房待茶,分宾主坐下,因问道:"先生何来?有甚见教?"那秀才道:"晚生姓顾名綮别号肯堂,浙江绍兴府会稽人氏。一向落魄江湖,无心进取,偶然游到帝都,听得十停人倒有九停人说,大人府上有位二公子,要延师课读。晚生也曾嘱人推荐,无奈那些朋友都说这个馆地是就不得的。为此,晚生不揣鄙陋,竟学那毛遂自荐。倘大人看我可为公子之师,情愿附骥,自问也还不至于尸位素餐,误人子弟。"那太傅正在请不着先生,又见他虽是寒素,吐谈不凡,心下早有几分愿意。便道:"先生这等翩然而来,真是倜傥不群,足展抱负;只是我这第二个豚犬,虽然天资尚可造就,其实顽劣殆不可以言语形容。先生果然肯成全他,便是大幸了。

不想褚一官出去没半盏茶时,依然空手回来,一进屋门光摆手道:"不行,不行,不但我不认得他,这个人来得有点子酸溜溜,还外带着些累赘。我问了他,他说:-姓尹,从淮安来-那弓和砚台,倒说得对。及至我叫他先留下弹弓,他就闹了一大篇子文诌诌,说要见你老人家。我说:-你老人家手底下有事,不得工夫-他说,-那怕他就在树圈儿底下候一候几,都使得!-一定要见。"姑娘一听,竟不是华奶公,便向邓九公道:"不然,既在外等你,你老人家就见他去。"只听邓九公和褚一官道:"你不要把他拦在门儿外头,把他约在这前厅里,你且陪他坐着;等我作完了点活再出去。"褚一官去后不一时,这里的杠也弄得停妥。邓九公才慢慢的擦脸,理顺胡子,穿戴衣帽。这个当儿,褚大娘子问姑娘道:"你方才说这人,怎的是我们的亲戚?"姑娘道:"既然不是,何必提他?"褚大娘子道:"等老爷子出去见他回来,咱们倒偷眼瞧瞧,到底是个甚么人儿?"姑娘也无不可。

我便开口先问怎的一桩事,不愁她不还出个实在来。我听了便想作这般一个举动,她若推托,却请九兄从旁如此如此的一团和,我便得又进一步,直人后堂了。及至到了里面,我一面参灵礼拜;假如她还过礼,依然孝子一般,伏地不起,难道我好上前拉她起来和我说话不成?却得姑爷姑奶奶,一位如此的一周旋,这位再如彼的一指点,九兄又从中作个代东陪客,我就居然得高坐长谈了。坐下我开口第一句,可便是这句话。她绝不肯说到报仇原由,一定的用谈话支吾;但她一支吾,我第二句便是这句话。"安老爷说到这里,褚一官道:"说是这等说,二叔,你老也得悠着来呀!"安老爷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恁的一激,怎生激得出她报仇的那句话来。"邓九公道:"有理,不错的,就是这等不妨。便是她有甚话说,有我从中和解着!"安老爷道:"到那时节,倒用不着和解,你但如此如此作去,她自然没话可说。但是这节关目,老兄,你可得作得象。我再如此用话一敲打,一定要叫她自己说出这句报仇的话来才罢。"邓九公道:"她始终不说也难。"安老爷道:"老兄,你要知她是好胜不过的人,怎肯被人訾着短处?有那等一句话在前头,便不容她不说了。但是说虽说了,凭怎的问她那仇人的姓名,可休想她说出来了。问来问去,不等她说,我便一口道破。"邓九公拍手道:"好!"安老爷道:"九兄,你莫先赞好着。你须知她,又是这机警不过的人。这桩事,和那仇人的姓名,无一刻不横在她心头,却又万分的机密,防着泄露。忽然的被一个陌生人当面叫破,她如何不疑,难保不有一场大动作的。如此,此番却得仗你老兄和解了。"邓九公道:"便是这样,也不妨事。她虽是难缠,却不蛮作。

我这盒儿里,装着一碗儿双红胭脂,一匣滴珠香粉,两朵时样的通草花儿,你打扮好了,就在这台上扭过周遭儿我瞧瞧,我尘土不沾,拍腿就走-说罢,把个盒儿揭开,放在当中桌上。

公子此时也不及从头细说,便指给他看道:"你看那厢茶馆外面坐的不是老爷?"华忠道:"老爷怎么也到了这里?敢是进京引见。"公子道:"闲话休提,我且问你褚一官在家也不?"华忠道:"他不在家,他这两天忙呢!"因看了看太阳,说:"大约这早晚也就好回来了。大爷你此时还问他作什么?"公子道:"这事说也话长,你先见老爷去就知道了。"华忠便同公子飞奔而来,路上不及闲谈,到了跟前,老爷才瞧出是华忠,因说:"你从那里来?"华忠早在那里摘了帽子磕头说:"奴才华忠,险些误了大爷,误了老爷事,奴才该死,只求老爷的家法。"老爷道:"不必这样,难道你愿意害这场大病不成?起来。"华忠听了,才戴上帽子爬起来。

那时正近重阳,南闱乡试放榜。安老爷正得了一本江南新科闱墨在那里看,听得县衙前才得一片喧哗,旋即不闻声息,却也弄惯了,不以为意,仍然看那本文章,忽见戴勤匆匆的跑进来,回称钦差来拜。虽安老爷的镇静,也不免惊疑,心里说:"难道真个的钦差来催官项了不成?"伸手接过手本一看,笑道:"原来是他呀!只说什么吴大人,吴大人,我就再想不起是谁!"因慢慢的起身离座,说:"请进来吧厂早见那乌大人偏体行装的进来。先向安老爷行了个旗礼,请了安,起来又行了个外官礼儿,拜了三拜。安老爷也半礼相还。乌大人起身又走近前来,看了看安老爷的脸面,说:"老师的脸面竟还好,只是怎生碰出这等一个岔儿来了,一时让座。茶罢,乌大人开口先说:"老师的信,门生接到了,因有几两银子不好专人送来,旋即奉了到此地来的廷寄,如今自己带了来。"又问:

一看张太太早已扭着屁股,上了台阶儿,进了屋子了。安太太又让张姑娘。她此时见太太这等的温和慈厚,心里算早把这个婆婆认定了,那里肯先走?安太太便拉了她说:"咱们娘儿们一块儿走。"比及到门,她到底让太太先进去才罢。

救了我们,她更不必顾我们路上的事,不借给这张弹弓,又有什么使不得?她何必妄口说这大话?此话可信,我们断不可疑。"三人听了,齐说有理。

走了一程,到了岔道口,那天才东方闪亮,就从那里上了大道,一直的向荏平县的北门关厢,从城外一起,绕向东门关厢而来。出了东关厢,十三妹见人烟渐渐稀少,向安公子道:"护送你们的那个人,我和他约在前面二十里外柳树丛林里相候。我先走一步,招呼他去,你们随后赶来。"说着,一个牲口如飞而去。

心里一想:"这可又是件糟事。我从幼儿的毛病儿,见个生眼儿的娘儿们,就没说话先脸红;再要听见说媳妇儿,那更了不得了。今日同这二位厮混了半日,好容易脸不红了,这时候忽然又给说起媳妇来;就说媳妇儿也罢,也有这样当面鼓、对面锣的说亲的吗?这位媒人的脾气儿,还带着是不容人说话,这可怎么好?我看这事,比方才那和尚让酒还累赘。"这少爷正在那里心里为难,听十三妹如此一问,他赶紧站起,连连的摆手说:"姑娘,这事断断不可。"十三妹道:"哦,不可!想是你嫌我这妹妹丑?"安公子道:"非也,从来娶妻娶德,选妾选色。那战国的齐宜王,也曾娶过无盐;蜀汉的诸葛武侯,也曾娶过黄承彦之女,都是奇丑无对的,究竟这二位淑女相夫,这一个作英主,那一个作贤相,丑又何妨。况且这张家姑娘,是何等的天人相貌,那里还说得到个-丑-字,不为此。"十三妹道:"既不为此,想来是你嫌我这妹妹穷?"安公子道:"更非也,自古道,-浊富莫如清贫-我夫子也曾说过:-富贵贫贱,皆须以道得之-这-贫-、-富-二字,原是市井小人的见识,岂是君子谈得的?穷又何妨,也不为此。"十三妹道:"也不为此,想来是你嫌我这妹妹家里没根基?"安公子道:"尤其非也。姑娘你这等一位高明人,难道连那-瑶草无尘根-的这句话,也不晓得?这-根基-两个字,不在门庭家世上讲,要在心地品行上讲的。你只看张家姑娘这等的玉洁冰清,可是没根基的人做得来的?不为此,不为此。"十三妹道:"你这话我听出来了,一定是你已经定下亲事了。这又何妨!象你这等的世家,三妻四妾的尽有,也没有什么断断不可的去处呀!"安公子急得摇头道:"不曾不曾,我并不曾定下亲事。"十三妹笑道:"你不曾定亲,问着你,你那也非也,这也非也。尽着飞来飞去,可把我飞晕了,倒是你自己说说罢!"安公子才说道:"姑娘,我安骥此番抛弃功名,折变产业,离乡背井,冒风冲雨,为着何来?为的是父亲身在缧绁之中。我早到一日,老人家早安一日。不想我这途中忽然的主仆分离,到此地又险些儿性命不保。若不亏姑娘赶来搭救我,虽死也作了不孝之鬼。如今得了残生,又承姑娘的厚赠,恨不得立刻就飞到父亲跟前才好,那里还有闲功夫作这等没要紧的勾当?况且父亲待我虽然百般爱惜,教训起来却是十分严厉。今日这桩事,不等禀明而行,万一日后父亲有个不然起来,我何以处张金凤姑娘,又何以对姑娘呢?姑娘,这事断断不可。"十三妹听安公子的话,说得有里有面,近情近理,待要驳他,一时却驳不倒,无如此时,自己是骑着老虎过海,可真下不来了,只得勉强冷笑一声,说:"我的少爷,你这可是看鼓儿词看邪了。你大概就把这个叫作-临阵收妻,你听我告诉你,你要说为老人家的事,如今银子是有了,我既说过保你个人财无恙,骨肉重逢,这话自然要说到那里,作到那里。你要说定亲这件,倒没要紧,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况且俗语说的,-过了这个村儿,没这个店儿-你要再找我妹妹这么一个人儿,只怕声遍天下,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你要说虑到老人家日后有个不允,据我听你讲起你家太爷的光景来,一定是一位品学兼优,阅历通达的老辈,断不象你这样固执不通。慢说见了我妹妹这等德言工貌的全才,就听见我这等的痴傻呆呆的作事,都没个不允的理,你可放心。况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了,只有成的理,没有破的理,你以为可,也是这样定了,你以为不可,也是这样定了,你可知些进退。"张老夫妻一旁看了,自然不好答话。张金凤更是万分的作难:不想死心眼儿的,遇着死心眼儿的了。只见安公子气昂昂的高声说道:"姑娘不可如此-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我安骥宁可负了姑娘,作个无义人,终不敢背了父命,作个不孝子。这事断断不能从命!"十三妹听了,登时两道蛾眉一竖,说:"不信你就讲这等决裂的话!很好,你既不能从命,我也不敢承情,算我年轻好事,冒失糊涂。我是没得说了,只怕有个主见,你倒未必和讲他的过去。"安公子道:"凭他什么主儿,难道还好强人所难不成?便是这事,我也不妨和他去讲。"十三妹听了这话,满脸怒容,便不答话,一伸手往桌子上拿起那把雁翎宝刀来,在灯前一摆说:"就是我这把刀要问问你,这事到底是可呢,是不可?还是断断不可?"说话间,只见她单臂一扬,把刀往上一举,扑了安公子去,对准顶门往下就砍。这正是:信有云鬟称月老,何妨白刃代红丝。

只见那十三妹指着他,向张老夫妻并张金凤道:"你们三位,可别打量这位安公子和我是亲是故,我和他也是水米无交,今日才见。然则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又因何替他出这样的死力呢?我本来的意思,原是得了那骡夫口里一个信息,要拿这注现成银子。及至访着安公子,见他那番光景,知他是个正人;问起情由,又知他是个孝子,我心里先暗暗的钦敬,便不肯动手。后来听到他令尊的那番委屈,又与我父亲所遭的冤枉,大略相同,因此我从这任侠尚义之中,又动个同病相怜之意,便想救他这场大难。"说着,回头又向安公子道:"俗语说的:救火须救灭,救人须救彻。我明明听得那骡夫说,不肯给你送这封信去请褚一官;况且那褚一官,我也略晓得些消息,便去请他,他三五天里也来不了;到了他的娘子,你就等她一百年,她也未必来的;就让你在悦来店呆等,不致遭骡夫的毒手,你又怎能够到得淮安?所以我才出去走那一趟,要把事替你布置得周全安妥,好叫你赶路趱程,早早的图一个父子团圆,人财无恙。不想我把事情弄妥了,赶回店采,你倒躲了我。问问店家,他和我言语支离,推说不知去向,及至问到他无话可支了,他才说是两个骡夫请你到褚家住歇去。我一听,事情不好了,这两个既不曾到褚家去,褚家这话从何而来?可不他是赚你上黑风岗去。这等一去,岂不是我不曾提你出火坑来,反沉你到海底去了么?

那穿红的女子本就一腔子的忿气,听这妇人说得这等无耻不堪,那里还忍耐得住?只见她一言不,回手拔出那把刀来,刀背向地,刀刃朝天,从那妇人的下巴底下往上一掠,唰一声,早变了个血脸的人。不曾听她一声儿,咕咚往后便倒。这一倒,但见个东西翻在半空里,从半空打了一个滚儿,吧,掉在地下。

一个笑着说道:"你是甚么口头,有这么打自得儿的没有?"一个答道:"这就叫-秃头当和尚,将就材料儿又叫-和尚跟着月亮走,也借他点光儿"那女子听了,心里说道:"这一定是两个不成材料的和尚。"她便舐破窗棂纸,望窗外一看,果见两个和尚,嘻嘻哈哈,醉眼糊涂的走进院门。只见一个是个瘦子,一个是个秃子。他两个才拐过那座拐角墙,就说道:"咦!师父今日怎么这样早就吹了灯儿睡了?"那瘦子说:"想是了了事儿罢咧!"那秃子说:"了了事,再没不知会咱们扛架桩的。不要是那事儿说合了盏儿了,老头子顾不得这个样罢。"那瘦子道:"不能就算说合了盖几了,难道连寻宿儿的那一个,也盖在里头不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只顾口里说话,不防脚底下当的一声踢在一件东西上,倒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原来是个铜旋子。那秃子便说道:"谁把这东西扔在这儿咧?这准是三儿干的,咱们给他带到厨房里去。"说着,弯下腰去提那旋子起来。一抬头,月光之下,只见拐角墙后躺着一个人,秃子说:"你瞧那不是架桩?可不了了事了吗?"那瘦子走到跟前一看,道:"怎么个呀!"再弯腰一看,他就跳将起来说:"敢则是师傅?你瞧三儿也干了,这是怎么说!"秃子连忙撩下旋子,赶过去看了,也诧异道:"这可是邪的,难道那小子有这么大神通不成!但是他又那儿去了呢?"秃子说:"别管那些!咱们踹开门进去瞧瞧。"说着,才要向前走,只听房门响处,嗖,早蹿出一个人来,站在当院子里。二人冷不防,吓了一跳。一看见是个女子,便不在意,那瘦子先说道:"怪咧!怎么她又出来了?这不又象是说了盖儿了吗?既合了盖儿,怎么师傅倒干了呢?"秃子说:"你别闹,你细瞧这不是那一个。这得盘她一盘。"因向前问道:"你是谁?"那女子答道:"是我!"秃子道:"是你,就问你咧。我们这屋里那个人呢?"女子道:"这屋里那个人,你交给我了吗?"那瘦子道:"先别讲那个,我师父这是怎么了?"女子道:"你师傅,这大概算死了罢。"瘦子道:"知道是死了。谁弄死他的?"女子道:"我呀!"瘦子道:"你讲甚么情理弄死他?"女子道:"准他弄死人,就准我弄死他。就是这么个理由。"瘦子听了这话说的野,伸手就奔了那女子去。只见那女子不慌不忙,把右手从下往上一翻,用了个叶底藏花的架式,吧,只一个反巴掌,早打在他腕子上撒了开去。那瘦子一见,说:"怎么着手里灵活,这打了我的肘儿了。你等等儿,咱们爷儿俩较量较量。你大概也不知道你小大师傅的少林拳有多么霸道。可别跑!"女子说:"有跑的不来了,等着请教。"那瘦子说着,甩了外面的僧衣,交给秃子说:"你闪开,看我打她个败火的红姑娘儿模样儿。"那女子也不和他斗口,便站在台阶前看她怎生个下脚法。只见那瘦子紧了紧腰,转向南边,向着那女子拉了个门户,把左手拢住,右拳头往上一拱,说了声:"请!"且住!难道两个人打起来了,还闹许多仪注不成?列公,打拳的这家武艺,却与厮杀械斗不同,有个家数,有个规矩,有个架式。讲家数,为头数武当拳、少林拳两家。武当拳是明太祖洪武爷传下的用,叫作"内家";少林拳是姚广孝姚少师留下的,叫作"外家"大凡和尚学的都是少林拳。讲那打拳的规矩,各自站了地步,必是彼此把手一拱,先道一个"请"字,招呼一声;那拱手时节,左手拢着右手,是让人先打进来,右手拢着左手,是自己要先打出去。那架式,拳打脚踢,拿法破法,自各有不同。若论这瘦和尚的少林拳,却实在的有些拿手,三五十人等闲近不得他;只因他不守僧规,各庙里存身不住,才跟了这个胖大强盗和尚,在此作些不公不法的事。如今他见这女子方才的一个反手巴掌有些家数,不觉得技痒起来,又欺她是个女子,故此把左手拢右手,让她先打进来,自己再破出去。那女子见他一拱手,也丢个门户,一个进步,便到了那和尚跟前,举起双拳,先在他面门前一晃。

却说那两个骡夫引着安公子出了店门,顺着大路转了那条小路,一直的奔了岔道口的那座大土山来。书里交代过的,从这山往南岔道,便是上二十八棵红柳树的路,往北岔道,便是上黑风岗的路。他两个不往南走,引了安公子往北而行。

走了一回,又到窗儿边望望,见那女子还在那里,目不转睛的向这边呆望。一连偷瞧了几次,都是如此。安公子当下便有些狐疑起来,心里掂掇道:"这女子好生作怪!独自一人,没个男伴,没些行李,进了店又不是打尖,又不是投宿,呆呆的单向了我这间屋子望着,是何原故?"想了半日,忽然想起说:"是了,这一定就是我嬷嬷爹说的,那个给强盗作眼线、看道路的甚么婊子吧。她倘然要到我这屋里看起道儿来,那可怎么好呢?"想到这里,心里就象小鹿儿一般,突突的乱跳。又想了想,说:"等我把门关上,难道她还叫开门进来不成?"说着,咔哒的一声,把那扇单扇门关上。谁知那门的推关儿掉了,门又走扇,才关好了,吱喽喽又开了。再去关时,从帘缝儿里见那女子,对着这边不住的冷笑。公子说:"不好,她准是笑我呢。不要理她;只是这门关不住,如何是好?"左思右想,一眼看见那穿堂门的里边东,靠南墙放着碾粮食一个大石头碌碡,心里说:"把这东西弄进来,顶住这门就牢靠了。万一褚一官今日不来,连夜间都可以放心。"一面想,一面要叫那跑堂儿的。无奈自己说话,向来是低声静气、慢条斯理的惯了,从不曾直着脖子喊人。这里叫他,外边断听不见,为了半晌难,仗着胆子低了头,掀开帘子,走到院子当中,对着穿堂门,往外找那跑堂儿的。可巧见他叼着一根小烟袋儿,交叉着手,靠着窗台儿在那里歇腿儿呢!公子见了,闹了个"点手唤罗成",朝他点了一点手儿。那跑堂儿的瞧见,连忙的把烟袋杆望着掌上一拍,磕去烟灰,把烟袋掖在油裙里走来,问公子道:"要茶壶啊,你老?"公子说:"不是。我要另烦你一件事。"跑堂儿的赔笑说道:"这是那儿的话?怎么烦起来咧!伺候你老,你老吩咐吧!"公子才要开口,未曾说话,脸又红了。跑堂儿的见这么样子,说:"你老不用说了,我明白了。想来是将才串店的这几个姑娘儿,不入你老的眼,要外叫两个。你老要有熟人,只管说,别管是谁,咱们都弯转得了来;你老要没熟人,我数给你老说:咱们这儿头把交椅,数东关里住的晚香玉,那是个尖儿。要讲唱的好,叫小良人儿,你老白听听那个嗓子,真是掉在地上摔三截儿。还有个旗下金,北京城里下来的,开过大眼,讲桌面儿上那得让她呵!还有个烟袋疙瘩儿,还是个雏儿呢!你老说叫那个吧?"一套话,公子一字儿也不懂,听去大约不是甚么正经话,便羞得他要不的。连忙皱著眉,垂着头,摇着手,说道:"你这话都不在筋节上。"跑堂儿的道:"我猜的不是。那么着你老说吧。"公子这才斯斯文文的指着墙根底下那个石头碌碡说道:"我烦你把这件东西给我拿到屋里去。"那跑堂儿听了一怔,把脑袋一歪,说道:"我的大爷,你老这可是搅我咧!跑堂儿的虽说是勤行,讲的是提茶壶,端油盘,抹桌子,刷板凳。人家掌柜的土木相连的东西,我可不敢动!

一时商定华忠跟去,又派了一个粗使小子,名叫刘住儿的,跟着好帮着路上照应。雇了四头长行骡子:他主仆三个人,骑了三头,一头驮载行李银两,连诸亲友帮的盘费,也凑了有二千四五百金。那公子也不及各处辞行,也不等选择吉日,忙忙的把行李弄妥,他主仆三人,便从庄园上起路,两个骡夫跟着,顺着西南大路,奔长新店而来。到了长新店,那天已是日落时分。华忠、刘住儿服侍公子吃了饭,收拾已毕,大家睡下,一宿晚景不提。次日起来,正待起身,只见家里的一个打杂的更夫叫鲍老的,闯了进来,向着刘住儿说道:"你快家去吧。你们老奶奶子不济事儿咧!"那刘住儿一怔,还没及答言,华忠便开口问道:"这是那里的话?我走的时候,他妈还来托付我,说道:-路上管着他些儿,别惹大爷生气-怎么就会不济事儿了呢?"鲍老说:"谁知道啊!他翻了一个筋斗,就没了气儿了么!"华忠又问说:"谁叫你来告诉的?"鲍老说道:"他家亲戚儿。我来的时候,棺材还没有呢!"华忠道:"你难道没见张爷就来了么?"鲍老说:"我本是前儿和张爷告下假来,要回三河去,因为买了点东西儿晚了,夜里方才走。他家亲戚儿,就叫我顺便报这个信来;来的时候,张老爷进城给舅太太道乏去了,没见着。"两个人这里说话,刘住儿已经爬在地下哭着,给安公子磕头,求着先放他回去,送他妈。华忠就撅着胡子说道:"你先别为难大爷,你听我告诉你,咱们这个当奴才的,主子就是一层天,除了主子家的事,全得靠后,你妈是已经完了,你就飞回去也见不着了。依我说,你不如一心的伺候大爷去,到了淮安,不愁老爷、太太不施恩。你想想我这话是不是?"那刘住儿倒也不敢多说,公子听了连忙说道:"嬷嬷爹不是这样。他这一件事,我看着听着心里就不忍;再说我,原为老爷的事出来,他也是个给人家作儿子的,岂有他妈死了,不叫他去送的理?断乎使不得!倒是给他几两银子,放他回去,把赶露儿换了来罢。"原来这赶露儿,也是个家生子儿。他本姓白,又是赶白露这天养的,原叫白露儿;后来安老爷嫌他这名字白呀、白呀的不好叫,就叫他赶露儿,人也还勤谨老实。

却说一日忽然院上下了一角公文,老爷拆开一看,原来是自己调署了高堰外河通判。老爷看毕,正在心里纳闷说:"我到这里不久,又调署了高堰,这是何意?"早见那长随霍士端正匆匆的走上来道喜说:"这实在是件想不到的事!这缺要算一个美缺,差不多的求也求不到手。如今调署了老爷,这是上头看承得老爷重;再不然,就是老爷京里的有甚么硬人情儿到了。这番调动,老爷可必得象棋象样答上头的情才使得呢!"老爷便说:"我也不过是尽心竭力,事事从实,慎重皇上家的钱粮,爱惜小民的性命;就是答了上司的情了,难道还有个别的甚么的法子不成?"霍士端说:"这个全不在此。只这眼前便有一个机会,小的正要回老爷。这下月便是河台的正寿,可不知老爷打算怎么样个行法?"老爷道:"那早巳办妥当了,我上次在淮安县,就说过每人备银五十两公办寿屏寿礼,我已经交给县了。"霍士端笑道:"难道老爷打算这样就完了不成?"老爷说:"依你还要怎样呢?"霍士端回说:"小的可敢说怎么样呢?不过是老爷待小的恩重,见不到就罢了;既见到了,要不拿出血心来提补老爷,那小的就丧尽天良了。

安老爷一听,心里想道:"完了!正是我怕走的一条路,恰恰的走到这路上来。"登时倒抽了一口气,凉了半截,心里的那番懊恼,不但后悔此番不该会试,一直悔到当年不该读书,在人群儿里,险些儿不曾哭了出来。便有一班少年新进,凑来携手作贺。有的说:"班生此去,何异登仙!"又有的说:"当年是拥书权拜小诸侯,而今真个百里侯矣。"又有一班外行朋友说是:"这榜下即用,是老虎班,一到就补好缺的。"又有的说:"在京的和尚,出外的官,这就得了。"一面就搭讪着荐幕友,荐长随。落后还是几位老师,认真关切,走来问道:"外用了不必介意,文章政事,都是报国;况这宦途如海,那有一定的?且回去歇歇再谈罢。"安老爷也只得一一的应酬一番。又有那些拜从看文章的门生,跟着送引见。见老爷走了这途,转觉得依依不舍。安老爷从上头下来,应酬了大家几句,回到下处吃了点东西,向应到的几处,勉强转了一转,便回庄园上来。

到了第二年,他疼爱丫头,连个溺盆子都不肯叫她拿,甚至洗个脚都不叫她在跟前,说她究竟是从小儿跟过孩子的丫头。你就知道你这公公,拘泥到什么分儿上,别的话更不用深分讲了。至于你们方才说的她那几宗儿好处,倒也不是假话。这件事照这么办,我心里也尽有,只我心里还有好些为难。这个人得这么个归着,也算我不委屈她,只是我这位梅香,她还有她娘的多少累赘,不然,我方才为什么说家里挑不出个合适的来呢?这话咱们娘儿们,还得从长商量:

头一件我觉着她,只得说还大大方方儿的,不贫不下流,只是到底是个分赏罪人的孩子;第二件,她空有那么个模样儿,身段儿,我只说她那皮肉儿太黑翠儿似的,可怎么配得上我那个白小子呢?第三件,她比玉格儿大着好两岁呢!要开了脸,显着象个妈妈嫂子似的。这是我心里三宗不足处。就让都合式,没这三宗不足,你们只说这件事,要和你公公这么一商量,能行不能行?"舅太太接口就说:"姑太太,你才说的那三层,依我说,都没有什么的。眼下只要外甥儿出去,有个得力的人扶持他,苗点儿就苗点儿,黑点儿就黑点儿,大点儿就大点儿,都不打紧。说一定要等和你们老爷商量,他那个脾气儿,只怕吃个鸡蛋还得挑四楞儿的呢!那可怎么想行得去呀!"安太太道:"这句话,究竟还说可以想方法儿,商量着碰去。你还不知道呢,我们这个长姐儿,是在我跟前告老,永远不出嫁的了,她说:-她等着服侍我归了西,她还给我当女童儿去呢!"你说这个时候要和她说这个,怎么说得清楚呀?"舅太太道:"这是多早晚的事,我怎么不知这个影儿啊!"张姑娘道:"就是我过来那年,舅母跟我姐姐在园里住的那一阵子的事嘛。那时候还有她妈呢!我婆婆一进城,就说她大了,叫她妈上紧给她找个人家儿,后来说了一家子,她家不是还带了那个小子来,请我婆婆相看来着么?"张姑娘说到这里,安太太说:"是有个对证在跟前儿,不然,叫你这一拿文儿,倒象我这里照着说评书也似的,现抓着了这么句话造的谣言。"因接着张姑娘方才的话说道:"我还记得她妈说那个小子,是给那一个盐政钞官坐京的一个家人,叫作什么东西的儿子,家里很过得。我瞧了瞧那小子,倒也长得浑头浑脑的,就只脸上有点子麻子。我想着一个小子罢咧,怕什么呢?就告诉她妈,等定个日子,叫他们相看丫头来吧!

谁知她妈给她说这个人家儿,没和她提过,她这无知道了,和她妈叨叨的倒有几车话,只说她妈怎么没良心了,又是说:-怎么主儿打毛团子似的,掇弄到这么大,也不管主儿跟前有人使没人使,这会子你们只图找财主亲戚,就硬把我塞出去了-连数落带作的就哭闹成一处,把她妈哭闹得没法儿了,说:-你就不肯出去,也让我回太太一句去呀!-她也不理她妈,就跑了来跪在我跟前,一行鼻子两行泪的,哭个不了。就说了方才我讲的她那套糊涂话,还说这一辈子,刀搁在脖子上都使得,也别想她离开我咧!大姐姐,你说这是她娘的苗子不是?"舅太太听了,只抿着嘴儿笑说道:"姑太太,我可多不得这件事呀!我只说句公道话,这固然是这丫头的良心,也是你素来与她的恩典。你可得知道,你们那个丫鬟,何等心高志大呀!素来就讲究个拿身分,好体面,爱闹个酸款儿。你安知她不是跟着你,这么女孩儿似的养活惯的,不肯低三下四的跟了那个蠢头笨脑的奴才小子去呢?"金、玉姐妹听了这话,齐声说:"舅母这话,说得是极了。再还有一说,人第一难得是彼此的合个性情几,她又正是从小和玉郎一块儿混,混大了的。"舅太太说:"好哇!就是这话了!这话我可是白说,主意还得姑太太自己拿定。"这位老太太心里本正在又是疼儿子,怕他没人;又是疼丫头,怕她失所。一时听了这套有成无破的话,想着这件一举三得的事,就把他们那位老爷怎么个难说话也忘了,不由得说道:"你们娘儿三个,这话也说得是,就是这么着。"才说了这句,下文还没说出来,金、玉姐妹两个,见婆婆应了,乐得忙着下跪,就磕头。安太太笑道:"喂!你们俩先别磕头啊!知道我这个媒人作得成作不成呢?"这里正说得热闹,何小姐机伶一闪身子,早从玻璃里看见那个长姐儿,一步挪不了三指,出了

东游廊门,从台阶底下慢慢儿的往下屋走了来,何小姐便和太太摆手儿。太太看见,悄悄儿道:"别提了,看她听见。"又和金、玉姐妹道:"这话就只咱们娘儿四个知道,别人跟前一个字儿别露,就是玉格儿回来,也先不用告诉他。"当下大家便将这话掩住不提。

长姐儿她既是犯了肚子疼,在屋里养病,怎的又出得来?

既出得来,大爷这么个惊天动地的人,出了这么个惊天动地的岔儿,遍地又都是她的耳报神,她岂有不知道之理,怎的又直到此时才出来呢?其中有个原故。

原采她方才正合着桃仁红花引子,服了一丸子乌金丸,躺在她屋里,就渗着了。

她这一渗着,那班小丫头子,谁也不敢惊动她。直等她一觉睡醒了,还是那个小喜儿跑了去告诉她,说:"长姑娘,大爷要出外去。"只这一句,她也不及问,究竟是上那儿去,立刻就吓了一身冷汗,紧按了肚子,拧着一阵疼。不想气随着汗一开化,血随着气一流通,行动了行动,肚子疼倒好了些。转念想到大爷这一出去,老爷、太太自然断没不同出去的。果然太太出去,太太走到那儿,还怕我不跟到那儿吗?心里又一松快,便想起多少事由儿,扎挣着出来。将进门,安太太还生恐她听见些什么,跑了来了,便先问:"你好了吗?怎么又跑出来了?"她道:"奴才听说大爷要出外了,奴才想起来,太太从前走长道儿的那些薄底儿鞋呀,风领儿斗篷呀,还都得早些儿拿出来瞧瞧呢!再还有小烟袋儿咧,吃食盒儿咧,以至那个关防盒儿,这些东西也还不记得在那儿搁着呢!趁着老爷没回来,明日趁个早儿,慢慢儿的去找,也省得临期忙。"安太太道:"那儿呢!咱们走还早呢!你先装袋烟我吃吧。"她便去装烟。

到了次日,安太太从吃早饭起就盼公子,不见回来,忽然听得门上一阵吵闹,便有家人回来说:"大爷赏加了副都统衔了。"安太太听得儿子换上红顶子了,略有喜色;只想着他明日还得谢恩,今日自然又不得回来了。那知安公子岂止次日不得回来,只从那日起,便一连召见了八九次,这才有旨意,赏了假,叫他回家收拾。他当日归着的归着,次日起了个大早,才回到庄园。和太太一见面儿,娘儿俩先哭了个事不有余。大家劝住,他连忙着到祠堂行礼,才把家庭这点儿礼节完了,外头便回:"吴侍郎来拜。"又是位老师,不好不见。接着就是三四起人来,安公子一一送走了。才回到自己房里,换了换衣裳,一切没得闲谈,只见上屋里一个小丫头跑来说:"太太叫大爷!戴勤回来了。"安公子和金、玉姐妹连忙过去,见戴勤正在那里回太太话:"老爷昨天住常新店,叫奴才连夜赶回来,告诉大爷不必远接,只在家候着。老爷今日走得早,大约晌午前后,就可到家。"公子听了,重新去冠带好了,去到外面伺候。迟了一刻,便见随缘儿先赶回来,回说:"老爷快到了。"少时,老爷来到家门,公子迎了几步,便在车旁迎接。老爷在车上见他头上顶嵌珊瑚,冠飘翡翠,面上却也喜欢,心里却不免十分难过。你看这老头儿好扎挣劲!先在车里点头,说了句起来,下了车,便说道:"不想你竟也巴结到个二品大员,赶上爷爷了,比我强,这才不枉我教养你一场!有话到里头说去吧!"公子也明知这是他父亲安慰他的话,只得赔笑答应。这种笑,那脸上的神气,却比哭还疼。这个当儿,便见褚一官、6保安两个过来谒见;他两个果然就照着邓九公的话,立刻跪倒请安,口称大人。安公子虽说一时不好直受不辞,但是一个钦命二品大员,正合着三命而不齿;礼制所在,也不便过于和他两个纡尊降贵,只含笑拱了拱手,说了句路上辛苦,便随了老爷一路进来。一时在家的家人,叩接老爷,跟去的家人,又叩见公子。正乱着,张亲家老爷和老程师爷也迎出来。老爷应酬了两句,就托他二位管待褚、6两个。自己进了二门,便见太太带了两个媳妇,接到当院子里来。两媳妇迎着请了安。这安老夫妻两个,还用着那老年的旧牌子儿,彼此拉了拉手儿。

那班仆妇丫头,却远远的排着那边跪,安老爷都不及招呼。见舅太太在廊下候着,便忙着上前,彼此问过好,谈了两句一路风尘的话。又问:"亲家太太,怎的不见?"张姑娘代说明了原故。

老爷一路进房坐下,当下公子行过礼,媳妇便倒上茶来。

此时自安太太以下,都道老爷这一到家,为着公子出口,定有一番伤感,大家都提着全副精神,应酬老爷。看了看老爷,依旧是平日那个安详样子,只不过问了问公子奏对的光景,毫不露些张皇烦恼。公子此刻,却是有些耐不得了。原来他自放下来那日起,凡是此番该是从家里怎的起身,到那里怎的办事,这些事一时且不能打算到此。只他那点家事,几个亲丁,心里盘算,纵使万转千回,总盘不出个定见来。第一件万难,是这等远路,不好请着父母同行。待说把他两个夫人留在家下,替自己奉养,又虑到任上内里无人,不成个局面。否则两个之中,酌量留下一个,偏又两个一齐有了喜了,不便远行。便是她两个有喜的这节,也还不曾禀过父母。他好容易盼到今日回家,正想把这话和金、玉姐妹私下计议一番,先讨太太个示下,然后等老爷回家再定。不想一进门,不曾消停一刻。才得消停,恰巧老爷回来了。他此时见了老爷,只觉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只得问道:"儿子受父母的教养,正想巴结个程前,奉了父母出去,安享几年,不想忽然走了这条意外的岔路,实在不得主意。"说着,又行了个家庭礼儿,屈了一膝,说:"请父亲教导。"他那眼泪却是撑不住了。只听安老爷嗯了一声,说道:"怎的叫个走了这条意外的岔路,我以为正是意中之事。你所谓意外者,只不过觉道你从祭酒得了个侍卫,不曾放得试差学政耳。却不道这等地方,要么不用世家旗人去,用世家旗人,不用你这等年轻新进,用什么人去?且专论文章华国,却用什么人去戎马防边?其为报效一也。便说不然,太君代天司命,君命即是天命。天命所在,便是条意外的岔路,顺天听命,安知非福?你说讨我的教导,我平日和你讲起话来,言必称周礼,不知者鲜不以为我立论过迂,课子过严;可知道为子为臣,立身植品的大经,都不外此。那乌里雅苏台虽是个边地,参赞大臣虽是个远臣,大约也出不了周礼的道理。至于你此次远行,我家现有的是钱,用多少尽你用,只不可看得银钱如土。有的是人,带那个尽你带,只不必闹得仆从如云。讲到眷口,两个媳妇,不消说是和你同行了。太太果然要母子姑媳一时难离,也不妨同去。只留我在家,替你们作个守门的老叟,料想还不误事。"安老爷只管讲了这半日个,这段话却是拈着几根胡子,闭着一双眼睛讲的。何以故呢?他要一睁眼,那副眼泪也就撑不住了。舅太太见安老爷这样子,便点点头,瞧了安太太,和安老爷说道:"你们这个家,可就当成个模样儿了。"便听安太太和老爷说道:"依我想,这件事,不必定忙在这一时。玉格起身,尽有日子呢!老爷今日才到家,且歇歇儿。索性等消停了,斟酌斟酌,究竟是谁该去,谁不该去,谁能去呀,谁不能去呀,且定规不迟。要说老爷一个人儿在家里,我就跟着他们出去,也断没这么个理!我不出去,又怕这两媳妇儿万一在外头,一时有个什么喜信儿呢,没个正经人儿招呼她们。我的意思,还是请大姐姐替我们辛苦这趟。……"老爷还没听完这话,便道:"一个何家媳妇,已经劳舅太太辛苦那场,此时这等远行,却怎的好又去起动?"舅太太说:"哎呀!不用姑老爷这么操心了,姑太太早和我说明白了,我左右是个没事的人,乐得跟他们出去逛逛呢!"老爷见舅太太这等爽快向热,心下大悦,连忙打一躬,说:"这个全仗舅母格外费心。"舅太太被安老爷累赘得不耐烦,她便站起身来,也学安老爷那个至诚样子,还了他一躬,口里说道:"这个愚嫂当得效力的。"她打完了躬,又望着大家道:"你们瞧这样儿,犯得上闹得这步田地。"惹得大家无不掩口而笑。

安公子方才听老爷那头吩咐,正想把金、玉姐妹现在有喜,并自己打算不带家眷,留她两人在家侍奉的话回明。听太太说了句老爷才得到家,先请歇歇儿,便不好只管烦琐。如今却又见他母亲给请了舅母同去,心里一想,这一来弄得一家不一家,两家不两家,益不便了,登时方寸的章法大乱。他却那里晓得人家娘儿三个,早巳计议得妥妥当当了呢!偏是这个当儿,老爷又吩咐他邓九公差褚、6两个来的意思,要跟他出去的那段话,就叫他出去定夺行止,他无法,只得且去作这件事。安老爷这里便和大家说了说路上的光景,讲了讲邓九公那里的情由。

紧接着行李车也到了,众小厮忙着往里交东西;有的交带去的衣箱的,有的点交路上的用帐的,都在那里等着见长姐儿姑娘,可此时只不见了长姐儿姑娘。

你道她此刻又往那里去了?书里交代过的,她原想着是大爷这番出外,大爷走到那儿,太太跟到那儿;太太走到那儿,她跟到那儿定了。不想方才听得老爷一个不去,连累太太也不去了。眼下太太和公子竟要母子分飞,她也谢三儿的窝窝在下了。登时心火上攻,急了个红头涨脸,又犯了那年公子乡试放榜,她等不着喜信儿便头晕的那个病了。连忙三步两步走到院子里,扶着柱子,定了会儿神,立刻觉得自己身上穿的那件衣裳的腰褙,宽宽就有四指;那个领盘儿,大了就有一圈儿;不差什么,连腰围儿都要脱落下来了。她便和别的丫头说道:"我怪不舒服的,家里躺躺儿去。太太要问我,就答应我作什么去了!"说着,一路低着脑袋,来到她屋里,抓了个小枕头儿,支着耳跟子躺下,只把条小手巾儿盖着了脸儿,暗暗的垂泪。她偏又头两天一时高兴,作了个抽系儿的大红毡子小烟荷包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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